逃離郭錦鴻的作戰(zhàn)計畫，竟莫名比我想像的有效率。

    原先我以為是我的策略奏效了，比如減少了留校晚自習(xí)的次數(shù)，改去家里附近的圖書館唸書。

    不過又覺得似乎不只是這個原因，因為他離開我腦海的速度，比我主動想抹除的還要快，我的目光好像沒那么常追著他的身影他的笑容跑，甚至，那些曾經(jīng)有過的小緊張，可說是一夕之間消失了。

    噢，我要更正，我本來，就沒有喜歡過他。

    沒錯，我的作戰(zhàn)計畫宗旨是「不要喜歡上他」而不是「不要再喜歡他」。

    不過，危機解除就好，能解決問題的，都是好方法。

    我反而更常在意御森學(xué)長，想著他神祕的背景，想著他神一般的畫技。

    雖然美展過后，我回到溫室的次數(shù)再次上升，也很容易遇到他，依然平常地跟他畫畫、問他美術(shù)方面的問題，但徘徊在我心中的種種疑問，我一次也沒問出口。

    后來，我想，反正他不說、我不問，我們還是相安無事，師徒之間的感情不會因為這種丁點大的、像用極細代針筆在畫紙上點一下就看不到了的瑣事干擾。

    說起這師父，我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驕傲，尾巴翹得要升天了。

    后來我上網(wǎng)查了某年的全國學(xué)生美術(shù)比賽得獎作品，特意倒著名次欣賞，老實說看見郭錦鴻的作品時已經(jīng)很驚艷了，可再往上看，只是一眼便沉淪。透過電腦螢?zāi)唬貎?yōu)金牌的畫布上是一場大雨過后的空地，夕陽的馀溫蒸發(fā)在滿地的水洼表面上，映著周圍建筑的倒影、透著原先地面的紋路與坑坎，僅是一層水面卻似蘊藏蒼崖萬仞，大氣磅礡。甚而是明知那不過是尋常人間的一景，卻仍如臨仙境，內(nèi)心的一塊霎那間萬籟俱寂塵埃落定，已然是超越美的感動。

    這一對比，有骨無魂者與氣韻渾厚者分明，因此金銀高下。

    而這只是學(xué)長國三時候的作品。

    日子再度回到夏季，我們即將升上高二，許多同學(xué)進入社團忙碌，像是子晞成為合唱社的美宣兼教學(xué)，我笑她是一舉兩得，但她嫌我用錯成語。

    一個沒有社團活動或其他重要大事的準高二生，例如我，暑假生活是相當愜意的，或者說就是頹廢，我如果長大以后回想起，一定會很鄙視自己就這樣揮霍掉美好的夏日時光。

    而御森學(xué)長也成為高三生，正式進入準備升學(xué)的水深火熱之中，他說雖然他可能不會太常去溫室了，但我有問題還是可以傳訊息找他，不過我怎么敢打擾我尊敬的師父唸書呢。

    子晞結(jié)業(yè)式后沒隔幾天就要去社團送舊，上下兩屆干部一起出去玩，是馬上要開始認真唸書的社團學(xué)長姐最后玩樂的機會。

    相較他們要去海邊的大太陽下滾熟自己，我決定先看個期末考前就很期待的電影和連續(xù)劇，拉開我慵懶暑假的序幕。

    然而，在我追著劇、跟著劇中女主角揪起心臟，并一邊想著還好我沒有陷入戀愛這種傷人的煩惱的時候，子晞的陰鬱切斷我的無憂無慮。

    「幸航學(xué)長跟美宣學(xué)姐交往了?！?/br>
    她在她送舊結(jié)束當天晚上打了電話給我，原本我懶洋洋地接起，卻在聽到她帶著哭腔這么說時，立刻將筆電上播放中的影片暫停，坐直身體，聽她說。

    「他們……在成發(fā)完沒多久開始交往，說好接下來要一起努力考上同一所大學(xué)……」她吸吸鼻子，繼續(xù)說：「我真的，好喜歡學(xué)長，好喜歡好喜歡，我記得學(xué)長上學(xué)期第一次很親切地跟我說『嘿，學(xué)妹，你的音色很好聽』，記得學(xué)長寒訓(xùn)結(jié)束的時候跟我們小隊員說的話，可是……我也喜歡平常一直對我很好的美宣學(xué)姐，他們兩個都是我的直屬，都是我在社團里面最喜歡的學(xué)長和學(xué)姐，我不想抱著討厭的心態(tài)，但我還是……很難過……」

    我靜靜地聽，她的眼淚可能正沿著臉頰滴在胸前的發(fā)尾上，可能更往下暈染在她喜歡的白色短褲，留下帶苦味的灰澀水漬。

    「我們同屆的都不知道這件事，是到送舊第一天的晚會，我們在玩真心話大冒險，幸航學(xué)長選了大冒險，其他學(xué)長姐起鬨要他背著學(xué)姐繞場一圈……大家都在笑，我……也在笑……學(xué)長笑得很靦腆，學(xué)姐也是……然后……」她的話停在這里。

    良久，她接下去：「我不知道我還可不可以繼續(xù)喜歡學(xué)長，這樣是不是很不好？明明他有女朋友，而且還是我最喜歡的學(xué)姐，我這樣……是不是很糟糕？」

    聽她這么難過，我整顆心也揪在一起，我突然間不確定這是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陳子晞，可我也能夠確定就是，我知道她始終努力想維持聲音的清晰度，知道她仍是那個即使難過又脆弱，還是努力想拿出所有的堅強，那個令人心疼的最可愛的子晞。

    有時候，她說我跟她是很像的。

    但我覺得她明明比我勇敢千百倍。

    我告訴子晞：「你一點都不糟糕，是你跟我說，能喜歡一個人，是很幸運的?！?/br>
    也許說著這句話的自己很矛盾，畢竟我就是沒有這樣想，才會拚命把郭錦鴻模糊的身影趕離我的腦海。

    也許……有一天當我真心且勇敢地喜歡上某個人，就會理解這句話。

    她沒有說話，連啜泣聲都停止。

    我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隱約也聽見她的。

    隔了好久好久，我才聽到她破涕為笑，輕輕地說：「什么嘛，苗紹蓁同學(xué)你自己也沒經(jīng)驗，比我還弱，怎么換你告訴我這句話?！?/br>
    「喂，我這是學(xué)以致用，用來安慰你耶！」我嚷著。

    「嘖，我才不要安慰，我可是陳子晞?！顾穆曇魩е⑽⒌谋且?，在我的耳朵里融了一點酸澀的笑意。

    然后，我們一時都沒說話。

    她首先打破沉默：「哎呀，不管怎么樣，他還是我的幸航學(xué)長啊，我會努力……讓自己可以笑著去找他跟學(xué)姐。」

    她把問題打上一個淺淺的休止符，我不知道她最后是決定繼續(xù)喜歡，還是放棄這份喜歡，又或者她自己也不曉得。

    戀愛是不是就是一大堆顏色混在一起，一點朱砂紅、一點焦褐、一點檸檬黃、一點鉻綠、一點鈷藍、一點紫羅蘭、一點燈黑，最后，其實就是清澈的白。

    我不知道。

    因為戀愛這種東西，同時也從來就沒有一個清晰而明確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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