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碎形
我是在傾盆的雨聲中醒來的。 密集而猛烈的落雨,敲在大地的身上,像是想喚醒地下所有沉眠的人。 「小晴,你還好嗎?」 我蜷著身,腰背處的痠麻感一涌而上。我和紀(jì)面對面抱著,他狹長的鳳眸中盡是擔(dān)憂。 背部冷汗直流,我想起剛剛的夢,一把推開面前的紀(jì)梧元,踉蹌起身。頭很痛,我眼角馀光瞥到床頭的電子鐘,時間接近早上六點(diǎn),一般來說我不會那么早醒,但在這里似乎沒有一件事正常。 「蕓蕓......」我想起女兒說的話,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也成了逃避現(xiàn)狀的人? 我終于想起自己在原本的時空中放不下的人是誰。 我全身顫抖,額側(cè)似有一把箭直直將我的腦袋打橫貫穿。紀(jì)爬起身想要安撫我,他說了幾個字,但我只看到他開闔的薄唇,尖銳的耳鳴讓我的肌rou緊繃,高頻的聲音像壞掉的錄音帶,強(qiáng)制在我耳中高分貝的重復(fù)播放。 「你不要過來!」我像個酒醉的人,腳步蹣跚的扶著額往后退了幾步,腰側(cè)撞到桌角也顧不得疼,「紀(jì),你知道......你知道蕓蕓還在原本的時空嗎?」 他恍若未聞,仍試圖走向我。我一把拿起不知為何出現(xiàn)在桌面的小刀,刀尖銀晃晃,像醫(yī)院里那些不知名的冰冷機(jī)器。我比誰都懂失去的不會再回來,我的家人、我的友人、我的愛人,這些都是不會再回來的人了。 唯一還在的只剩蕓蕓。我怎能自私的沉淪在這場虛幻的夢,拋棄年幼的她在那孤單一人? 「小晴,你先放......」 「我再說一次,你不要過來!」 我將刀尖指向紀(jì),他遲疑了一下,終于停下腳步。我拿著刀的手抖得十分嚴(yán)重,我一邊擦著眼淚,出口的話沙啞到有些破音:「紀(jì),我怎么、怎么......」 「我怎么能丟蕓蕓一個人在那?」guntang的淚水滑過臉頰,我甚至要攙扶著桌子才有力氣站穩(wěn),「你知道我曾經(jīng)、曾經(jīng)多恨我爸媽留我孤身一人嗎?那種感覺,就像是......像是全世界都離你而去一樣,我怎能因為自己的軟弱,讓蕓蕓經(jīng)歷這種事?」 「我怎么能這么不負(fù)責(zé)任?」我壓著嗓,舉在面前的刀毫無殺傷力,輕輕一碰就會落地似的,「我跟你在這,蕓蕓她、她......她該怎么辦?」 「小晴,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辜o(jì)的眼神有些哀傷,「小晴,我說了,我們還在,這里就是真實。你口中的『蕓蕓』不是真實世界出現(xiàn)過的人,她只是你夢里的影子?!?/br> 我們兩個就這樣僵持著。紀(jì)似乎在等我冷靜,他視線直盯我手上的刀,但沒有再做進(jìn)一步的動作。窗外雷電交加、大雨如注,雨滴從窗戶斜打進(jìn)室內(nèi),弄濕了窗邊的地面。 我急促的呼吸聲被雷雨蓋過,我看著紀(jì),緩慢的搖了搖頭,把刀尖轉(zhuǎn)向自己。自殺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哪怕我清楚這只是夢,依舊擺脫不了喪失生命的恐懼。 「這里才是夢,我要醒?!刮艺Z氣堅決,強(qiáng)裝鎮(zhèn)定,但刀尖不受控的顫抖出賣了我,「紀(jì),這里是我的夢,我要有主導(dǎo)權(quán)。告訴我,怎樣才能回去?」 紀(jì)搖頭。他十分有耐心,以往我們有爭執(zhí)時,他也是用這么平靜的語氣跟我理論。 「這里才是真實。小晴,這不是夢?!顾俅螐?qiáng)調(diào),「時空是并存的,但意識主體只存在于其中一個時空。你在這里,這里就是真實。其馀的,就都只是你的夢。」 紀(jì)的邏輯一直都比我好,我知道自己怎么也說不過他,但事情明明不是這樣的。 事實是,紀(jì)因為絕癥自殺了,我在生下紀(jì)少蕓后去找了食夢女,沉睡在山洞中換來這場美夢。事實是,我是個失格的母親,狠心的留蕓蕓在那一個人,只因為我不想承受這糟糕透頂?shù)娜松?/br> 但這是夢。夢就只是夢,永遠(yuǎn)是真實的衍伸。原來的時空還是存在,我的逃避,只會帶給女兒一個跟我一樣無光的童年。 「不是......」我拼湊出了自己模糊的記憶,不愿意接受紀(jì)荒誕的說詞。 「蕓蕓才是真的還活著的人。這里只是我腦中的片段兜湊出來的世界,存在的還是存在,該消失的是這場美夢?!?/br> 我將刀抵上自己的頸側(cè),心跳聲砰砰作響,我聽到自己生命的脈動。人總需要一番言論來說服自己,說不定是我的內(nèi)心也信服這套說法了,此刻,我拿刀的手竟已穩(wěn)上許多。雷聲乍然響起,相較之下,我問出口的話很輕柔。 「蕓蕓說,那個時空里的我只是睡著了,我的身體還在,只是意識受困于此。紀(jì),告訴我,是不是我死了,夢就會醒了?」 我看到紀(jì)深褐色的瞳孔緊縮,他再次搖頭,在我動手之前一把握住刀刃。我反應(yīng)不及,就見手腕被他微微向后一折,吃痛松手的瞬間,小刀被他一腳踢到門邊。 我被紀(jì)壓制在地,他的手心鮮血直流,卻仍咬牙將我死死按在地面。無論這是不是夢,痛覺在此刻都是真實存在,咬舌自盡太痛,我連自刎都會遲疑。 「這不是夢?!顾镣吹膹?fù)述,像在面對一位不聽勸的孩子,「這不是夢。意識的永恆即是真實,小晴,你在這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br> 他話說得很明,但我卻不信。紀(jì)一雙鳳眸直勾著我,我在他哀傷的神色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窗外的雨勢未曾稍歇,狂風(fēng)暴雨似要淹沒整個世界。風(fēng)聲、雨聲、雷聲、心跳聲。我的心跳聲、他的心跳聲,象徵生命熱度的聲音,在這夢里被放大的如此真實。 這是多么荒謬的一件事。 「為了我,活著好嗎?我什么地方也去不了,小晴,我只剩下你了?!顾蟆?/br> 風(fēng)雨大到我?guī)缀蹩床灰姶巴獾倪h(yuǎn)山,整個世界沉浸在暴雨之中,諾亞方舟遇上的大洪水也不過如此。紀(jì)沒有減輕壓制的力道,手腕傳來痠麻的疼痛,我看著他的模樣,涌上一陣鼻酸。 原來時空中的我盼他不要走,這個時空中的他求我別離開。我們是天上的月亮和太陽,苦苦追循著彼此,卻怎么也碰不到對方的影子。這里是他的全世界,但只是我的夢,紀(jì)把這里誤認(rèn)為現(xiàn)實,而我不顧他的挽留,想把這個偽裝的現(xiàn)實敲碎。 「紀(jì),我不會留你一個人?!贡粔褐圃诘氐奈覜]有掙扎,美夢清醒的前一刻,我比誰都還要平靜,「我們一起走?!?/br> 他眼底閃過不解,但我沒有再做解釋。這里是我的夢,除了被食夢女掌握的人,其他的事我都有絕對的主導(dǎo)權(quán)。 包括天氣。 窗外風(fēng)雨交加,透明的雨被強(qiáng)風(fēng)吹進(jìn)室內(nèi),打上紀(jì)的后背。他像是嗅到危險的信號,忽然轉(zhuǎn)頭看向外頭仍未停歇的暴雨。 淚水滑下我的側(cè)頰,我看著窗外崩解的綠山,滾滾土石宛若巨獸,吞沒眼前一切生靈。洪水夾帶砂石急速逼近,我在紀(jì)因為驚訝而松手一刻,坐起身摀住他的雙眼,妄想替他遮去這崩毀的世界。 我靠在他肩上,用盡我僅存的溫柔開口。 「我愛你,我們一起走?!?/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