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廢物！”

    禹城中心的一處宅院里, 一灰袍中年男子大怒, 對著前來請罪的老鴇破口大罵。

    這宅院十分精致華麗，雕梁畫棟, 亭臺樓閣之中環(huán)繞著假山流水, 廊腰縵回, 讓人一眼望不到頭。尋常人家都是用普通花草裝點(diǎn)，這家里的花草卻是株株嬌艷名貴，連正廳牌匾上都是鑲金, 門口石獅子的眼睛更是用西域琉璃珠嵌合。

    僅是稍稍一眼就能讓人心驚，看得出這戶人家到底有多大的潑天富貴。

    “連這么點(diǎn)小事都辦不好，主人養(yǎng)你們何用？你們都不如和紅袖閣一起葬在那火海里, 也好過主人再費(fèi)心送你們的尸體去亂葬崗喂狗！”

    老鴇等人頓時大驚失色, 連忙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跪地就開始嚎哭。

    “朱管家冤枉啊, 我等日日夜夜為大人殫精竭慮, 雖無功勞也有苦勞，昨晚之事實(shí)在怪罪不到我等身上?。　?/br>
    “就是就是，都怪那……那……”旁邊附和的人一時語塞，急忙別過眼瞅了瞅老鴇，低聲問道，“昨晚放火的那人姓甚名誰？家在何處？是誰介紹來的？”

    老鴇也有點(diǎn)失語：“這個……”

    “妾身也不知道?！彼粡堬L(fēng)韻猶存的面容在此刻皺成了苦瓜，“他是臨時被賣來抵上的頭牌，什么背景都還沒有細(xì)細(xì)盤查過，至于名字就更不用說了?！?/br>
    被賣來紅袖閣的人不論身份過往，進(jìn)了紅袖閣就是紅袖閣的人，自然以后也是要用花名，都是老鴇看著取個雅致名字好招攬客人。

    若是老鴇覺得將來這人會混得好了，也會專門請一些有學(xué)識的文人雅士賜名，以此更加發(fā)散這人的名聲。

    普通人家可不會來青樓，沒錢哪有機(jī)會逛青樓，尤其是紅袖閣這種在江南一帶都排的上名的高端青樓。逛青樓的不是文人墨客就是公子少爺，對樓里美人的要求自然也是要符合他們身價品味，才愿意大把大把地掏銀子。

    老鴇可謂是把他們的心理拿捏得死死的，也正因如此，被朱管家問起來時，她才發(fā)現(xiàn)，毀了她大半生基業(yè)的那個賤.人昨晚大鬧一通，而他們竟然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真是奇恥大辱！

    被他們叫做朱管家的人生著一張精明的臉，他眼睛小而發(fā)亮，看人時慣會捧高踩低，嘴唇很薄，眉宇皺成川字狀，一直板著臉，看上去十分不近人情。

    但只有經(jīng)常跟他打交道的人才知道，朱管家這哪里是不近人情，他是太近人情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對上能把大人們哄得開心，對下能威逼利誘下人給他做各種勾當(dāng)，讓他拿去邀功。

    就這么一路混著，左右逢迎，朱管家生生從一個不起眼的賬房混成了當(dāng)今知府的管家，還十分得重用，經(jīng)常給知府辦一些要緊事。

    這紅袖閣自然也是其中一件。

    這紅袖閣原本是一個富商的產(chǎn)業(yè)，因?yàn)槔锩娴募俗用裁礼厚?，還有諸多才藝，以至于日進(jìn)斗金，名聲遠(yuǎn)播，讓去過的知府也是贊不絕口，在里面砸了不少銀子。

    一直關(guān)注著知府的朱管家彼時還是個小小賬房，用得上了就稱一句“先生”，用不上了就隨時收拾東西滾蛋。他心高氣傲，受不了這種奚落，就想盡辦法地往上爬。注意到知府對紅袖閣的興趣之后，他眼睛骨碌一轉(zhuǎn)兒，計(jì)上心來。

    他向知府獻(xiàn)計(jì)，讓知府把那富商尋個由頭問罪，他和知府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由他去勸富商把紅袖閣獻(xiàn)給知府來脫罪，一邊是性命，一邊是錢財(cái)，那富商毫不猶豫地就選了自己的性命，屁顛屁顛地把紅袖閣獻(xiàn)給了知府。

    至于事后當(dāng)然是要一不做二不休，那富商很快就暴斃家中，郎中去了都查不出真正的死因，從此朱管家看到知府那張慈眉善目的臉就有些心驚，因此也是愈發(fā)忠心。

    知府對朱管家的那些小九九也心知肚明，他很大方地把朱管家提成管家，順便把很多重要的產(chǎn)業(yè)交給了他，紅袖閣也是其中之一。

    這么多年來紅袖閣一直是由朱管家負(fù)責(zé)的，每年知府只需要看到大把大把的金子銀子入自己的府庫就行，當(dāng)然，在這其中朱管家自然也撈了不少油水，把自己養(yǎng)的滿面春光，知府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誰成想，就是這么大一棵搖錢樹，居然在這個籌備拍賣會的緊要關(guān)頭，在朱管家的眼皮子底下，在知府的大本營禹城——被一個小小的妓子一把火點(diǎn)了。

    損失了大筆錢財(cái)不說，更重要的是分明不把知府和朱管家放在眼里，無法無天，囂張透頂。

    朱管家看著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老鴇一行人，瞇起了小小的眼睛，心里涌現(xiàn)出一個又一個惡毒狠辣的刑罰。

    看來這幾年他是和善慣了，竟然還有人敢踩在他的頭上作威作福，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你還記得那點(diǎn)火的妓子是何長相嗎？”朱管家冷不丁地問到老鴇。

    老鴇一愣，隨即不帶猶豫，急忙點(diǎn)頭：“記得記得，我都記得，化成灰我都認(rèn)得出來他！”

    “好，我就領(lǐng)著你去找知府大人身旁的能人異士畫像，要是找到了那人，自然是將那人剝皮抽骨，凌遲處死，若是找不到那人……那死的就是你！”

    聽著朱管家這陰惻惻的話，老鴇連忙點(diǎn)頭，生怕表忠心慢了自己被拉下去弄死。

    這朱管家可是知府面前的紅人，是知府身邊最好用的一條狗，他不可怕，可怕的是知府，老鴇心里門清，這么多年來，跟知府做對的都沒什么好下場。

    于是就有了現(xiàn)在這一幕。

    聽著老鴇的描述畫出畫像，知府下令派人封城門，只許進(jìn)不許出，以在城中蓄意鬧事縱火殺人的名義，挨家挨戶地搜查沈惟舟和燕無雙，優(yōu)先去搜查客棧一類的地方。

    分了好幾隊(duì)人馬，這一隊(duì)就已經(jīng)搜到了沈惟舟他們所在的如意客棧。

    外面鬧騰的厲害，但因?yàn)樗麄円氖巧戏浚粢粜Ч€是比普通房間要好上許多，燕無雙附耳聽過去，聽了半天，也只能模模糊糊聽見幾個“搜查”“生意”“小本買賣”之類的字眼。

    但這并不妨礙她猜出外面的人說了些什么，畢竟她也一直在想這件事，昨晚一宿都沒怎么睡好。

    看著沈惟舟和秦隨二人還坐在原地不動，燕無雙承認(rèn)她有點(diǎn)急了。

    “怎么辦??？外面是來抓我們的吧？你們倆怎么還不起來？”

    沈惟舟聞言不緊不慢地端起茶杯，絲毫不見驚慌之色，更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

    他只是冷靜地對燕無雙說了兩句話。

    “你臉上的眉粉還沒掉。”

    “過來，站到陛下身后?！?/br>
    燕無雙：？？？

    燕無雙：?。?！

    她下意識摸了一把臉，攤開手一看，滿手的黃灰色粉狀物。

    差點(diǎn)忘了，今天早上她起床的時候秦隨就讓店小二給她送來了一套她平日最嫌棄的桃粉色衣裳，沈惟舟更是在飯前拉著她磨蹭了好一會兒，把一罐子粉往她手里一塞，盯著她自己往她的臉上脖子上乃至手上都涂了個遍。

    因?yàn)椴挥X得沈惟舟會害她，也不想因?yàn)橐患瓷先ハ裱诀叽┑囊路仉S叫板，所以燕無雙都默默聽從了安排，也沒看鏡子中的自己是何模樣。

    原來是這樣啊。

    怪不得這件衣服雖然料子不錯但是款式很是簡單，原來真的是丫鬟穿的。

    一下子想明白了秦隨和沈惟舟的未雨綢繆，燕無雙暗暗地白了秦隨一眼，也不想看自己現(xiàn)在長什么樣，忙邁著小碎步站到了秦隨身后。

    反正肯定不好看，看了也是生悶氣，不如不看。

    默念三遍為了保命，再默念十遍狗皇帝真不是東西，燕無雙低眉順眼地站在一旁，做足了丫鬟的模樣。

    別說，還真挺像的。

    看不出絲毫破綻。

    一直注意著燕無雙的沈惟舟對這位燕國長公主的偽裝能力又做出了一個新的評判，同時也越發(fā)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可行的。

    燕無雙可塑性很強(qiáng)，性子也不壞，身份更是名正言順。

    雖然說她昨天想和秦隨談條件是為了支開秦隨，但如果秦隨真的對燕國有想法的話，不得不說，燕無雙其實(shí)是一個不錯的合作對象。

    她可以和秦隨談條件。

    如果她自身能立起來的話。

    想到譚文公與云子衍的對話，看到江南官場的腐朽正在他和秦隨面前拉開冰山一角，沈惟舟知道，秦隨是不可能不管的。

    秦隨是個合格的帝王。

    望京腳下，天子周圍，那些在京都位高權(quán)重的大臣們一個比一個謹(jǐn)小慎微，家產(chǎn)一個比一個微薄清貧，就算是有什么小動作也是跟老鼠一樣偷偷摸摸，謀劃數(shù)十年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試探一番。

    他們太清楚秦隨的手段有多可怕了。

    但是秦隨畢竟是個人，是人就會有疏漏，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他得到的情報也全是層層傳上來的，在沒有自己親眼看到之前他只能相信，畢竟他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長。按理說這些情報也不該有問題，但誰讓整個江南都成了漏洞百出的篩子呢？

    水至清則無魚，這個道理沈惟舟和秦隨都懂，但他們也都心照不宣，若是不知道便也沒辦法，既然已經(jīng)知道了，那江南的事，秦隨必須要管。

    這是他的國家，他的子民，他的大秦。

    他就是要讓江南這趟渾水變得清澈見底，之前的魚不愿意那便都?xì)⒘嗽贀Q一批新的魚，水被之前的魚染紅了攪混了那就換水開源，從望京那條長河中引流，慢慢發(fā)展恢復(fù)，總能讓江南這水變成他想要的模樣。

    清澈，無垢，生機(jī)勃勃。

    而這條路，注定要沾滿鮮血，困難重重。

    有來自江南舊官場的，有來自燕晉兩國插手勢力的，甚至還有來自京都的。

    秦隨需要幫手。

    沈惟舟原本是打算幫秦隨一把，共同肅清這江南舊官場的，因?yàn)樗部床粦T無辜百姓受苦受難，也痛恨那些搜刮民脂民膏、肆意妄為之人。

    但盛空陽一行人的到來打亂了沈惟舟的計(jì)劃。

    沈惟舟的身份有問題，一旦被秦隨發(fā)現(xiàn)他是個替身……他不知道怎么跟秦隨解釋。

    按他對秦隨的了解，此人喜怒無常，陰晴不定，做事全憑心意，雖然重傷未愈，但殺了他這么個小騙子應(yīng)該還是綽綽有余。

    沈惟舟不想落到那般拔劍相向的境地，于是他打算提前走，在秦隨與真正的盛空陽碰面之前，他就要離開。

    而燕無雙就是沈惟舟為秦隨挑選好的，最合適的盟友。

    ……

    店小二自然是攔不住知府派出來的人，他也不敢真的阻攔，只是嘴上意思一下，給客人們提個醒。萬一身份有點(diǎn)問題的，快點(diǎn)跑，快點(diǎn)藏。

    畢竟要是在他們客棧里查出了知府大人指名道姓的重犯，那肯定他們也沒好果子吃。

    這么想著，店小二就哭喪著一張臉，眼睜睜地看著各位官爺挨個房間開始檢查，拿著畫像開始比對相貌。

    沒什么身份的敢怒不敢言，有身份的對著官兵破口大罵，卻也更是坐實(shí)了自己的身份毫無問題，官兵也是客客氣氣畢恭畢敬，絲毫不敢怠慢。

    敢在禹城對著知府手下的兵大呼小叫的人還真不多，每一個都是得罪不起的主兒。

    他們心里都有數(shù)。

    很快就查到了沈惟舟他們所在的房間。

    為首的官兵拿著畫像，滿肚子火氣地拍門。

    “砰砰砰——”

    “里面的人干什么呢？聽不見外面在搜查要犯嗎？開門！”

    沒有讓他們久等，就在門要遭受第二次摧殘的時候，一名容色蠟黃，臉型輪廓稍微有點(diǎn)清秀的婢女款款地打開了門。

    “我家公子在里面恭候多時了，大人們請?！?/br>
    女的。

    為首的官兵仔細(xì)打量了一下這婢女，確定這婢女平平無奇，實(shí)在是當(dāng)不了紅袖閣頭牌之后，不耐煩地朝她揮了揮手：“滾開?！?/br>
    婢女似乎是被嚇住了，低著頭一語不發(fā)地往后退去，肩膀還在抖動，看上去哭的可憐。

    官兵們氣勢洶洶地魚貫而入，看著這婢女的作態(tài)更是不加懷疑，只是暗自恥笑她膽子小。

    燕無雙低著頭努力憋笑，臉都有點(diǎn)快抽筋了。

    她演技真好！舟舟真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