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風華錄 第276節(jié)
弟弟經(jīng)過,盯著他倆看,眼神里帶著責備,哥哥便把書放回架子上,仿佛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睡夢里,曹斌瘦小的身體蜷在被中,偶爾半夜醒了,會聽見兄弟倆低聲的爭執(zhí)。 “你不能亂教他東西,”弟弟責怪道,“老爺子嚴令禁止?!?/br> “認得幾個字,能怎么樣?”哥哥答道,“他的脈輪天生不適合修行,也許等不了幾年……” “噓?!?/br> 曹斌一翻身,兄弟倆便不再交談,這所大屋里所有的人常常以為曹斌什么也不懂,把他當作一個四歲的小孩兒,曹斌卻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許多事,包括察言觀色、猜測以及偷聽。 這些是無父無母的幼兒在險惡世間生存必需的技能,是讓人得以存活下去的天賦,曹斌小心地使用著如上技能,把它當作一個秘密,知道這個秘密的只有兩個人——他自己與許飛文。 許飛文仿佛也什么都知道,卻什么都不說。 曹斌五歲時,偷偷認識了不少字,趁沒人的時候,便去看房子里的書,偶爾還會偷偷進入祖父的書房,好奇地端詳那里的一切。 除此之外,他還喜歡趴在窗前朝外望,他比尋常五歲的孩子更早熟,也更聰明,他想離開這囚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但許飛文幾乎寸步不離地跟在他的身旁,他雖然很溫柔,但曹斌絲毫不懷疑,一旦自己偷跑出去,很快就會被他抓回來。 “明天你爺爺要考察功課了,還不去練功?”許飛文坐在窗前的一張椅子上,外面是陽光映著滿窗的翠綠,春季時分,群鳥嘰嘰喳喳地叫著,光影朦朧,照著他的側(cè)臉。 曹斌從窗前沉默地離開,看了許飛文一眼,兩人交換了下眼神。許飛文帶了他兩年,他們已經(jīng)有了神奇的默契——那個眼神在暗示著曹斌,不要隨便動離家出走的念頭。 “你偷偷認字了?”弟弟許飛旌坐在一張大沙發(fā)上,喝著洋酒,上下打量五歲的曹斌。 “嗯?!辈鼙笮r候也是個刺頭,他與這所大屋子里的大部分青年男子一般面無表情,身板挺得筆直。他以為許飛旌會責罰他,但沒有。 他只是乜了曹斌片刻,末了坐直身體,說道:“繼續(xù)修行你的體術,第一個周天,開始罷?!?/br> “為什么不讓我認字?”曹斌突然問道。 “沒有為什么,你用不著?!痹S飛旌答道。 曹斌:“我可以讀書?!?/br> 許飛旌:“你用不著?!?/br> 那天夜里,雙胞胎兄弟爆發(fā)了一場爭吵。半夜曹斌輕手輕腳從床上下來,前往走廊,扒在另一個休息室的門縫前朝里看,許飛旌依舊滿身酒氣,反而是哥哥許飛文顯得很激動——他低聲而急促地朝著許飛旌說:“他只是要命,我可以過命給他,他想要多少年?活這么久,有什么意思?” 許飛旌冷漠不答。 “他只有五歲,他的人生還沒有開始!”許飛文又說。 “所以?你想做什么?”許飛旌反問道,“你還要造反?你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曹斌疑惑地看著他倆,但很快,許飛文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朝房門走來,曹斌便光著腳飛快地跑回臥室,躺回床上,把被子一蓋,假裝睡覺。 許飛文推門進房,檢查了曹斌的被子,為他掖好,繼而沉默地坐在床畔的沙發(fā)前,坐了整整一夜。 這天過后,誰也沒有提深夜里的對話,但曹斌隱隱地察覺了異常,對尋常五歲的孩子而言,無意中聽見的話也許不會被放在心里。但他不一樣,他比同年齡的孩子更成熟,也有更多的疑惑。 誰要命?過命給誰?只有五歲,說的是我嗎? 某天曹斌前去朝祖父請安時,曹興坤還沒有來,曹斌便輕手輕腳到得書桌前,大著膽子翻看了桌上的資料。 大多是經(jīng)絡圖,有曹斌自己的,以及另一個男性的,曹斌看了半晌,猜測是祖父的。 他從許飛旌處知道自己的“脈輪”斷裂程度有點嚴重,在十六歲前只能修習體術,倚靠曹家的秘術來重建脈輪,將斷裂之處慢慢地連接上。 “‘氣’流轉(zhuǎn)周身,與天地脈相合……”曹斌已經(jīng)認得一些字了,他從祖父放在書桌的經(jīng)絡圖上,小聲地讀出了總綱,并明白到天地脈的流轉(zhuǎn)構(gòu)成萬物的巨輪,而自己體內(nèi)的真氣流轉(zhuǎn),則構(gòu)成了人體內(nèi)的脈輪。 小脈輪與世界的脈輪同步旋轉(zhuǎn)時,將形成共振,也即“相合”,協(xié)助修煉者重建自己的脈輪。 翻完桌上的資料,曹斌又小心地開始看書架上的藏書,同時分出心神,注意著門外是否有人隨時會進來。 今天很安靜,他的祖父遲到了,隨著時間過去,祖父突然出現(xiàn)的可能性變得更渺茫,曹斌懷疑他也許不會來了。于是他爬上書架去,書架頂層,是一排沒有封面的古樸線裝書。他抽出一本,上面的字實在太難辨認,便胡亂塞了回去,再抽第二本、第三本,上面大多有著混亂的圖樣,有些是猙獰的妖怪,有些則是裸體的人像…… 曹斌一時忘了自己的處境,好奇地閱讀起了線裝書,書籍都是薄薄的冊子,幾下就翻完了,但突然間,他發(fā)現(xiàn)了一本書里,出現(xiàn)了“過命”二字。 這兩個字藏在一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中,曹斌便將它藏在褲腰與襯衣里,帶了出來。這天的情況果然與他的猜想一致——他的祖父沒有來,據(jù)說生病了。 接下來的數(shù)日里,曹斌不用再被查驗功課,但奇怪的是,許飛文第二天也不知所蹤。改而由弟弟許飛旌照料他,許飛旌為人憊懶,大部分時候都在喝酒,晚上也讓曹斌獨自睡覺,于是曹斌在夜晚借著月光,斷斷續(xù)續(xù)地看完了那本冊子。 過命,是把一個人的壽命,轉(zhuǎn)移到另一個人身上的邪祟之術,這種法術非常兇險且邪惡。 許飛文想把自己的壽命給誰?他會不會有危險?曹斌不由得擔心起來,他不希望日夜照料他的人因為這等邪術死于非命——年僅五歲的他早已得知什么是活著,什么是死,什么是壽命。人可以活七八九十年,接著便會迎來死亡,死去,就要入輪回了,下輩子也許還會托生為人,也許會托生為動物,失去這一世所擁有的一切…… 曹斌提心吊膽著,這是他第一次與許飛文分別,他問許飛旌,他的兄長去了哪里,許飛旌只告訴他:“出門辦事去了?!?/br> 幸好三天后,許飛文回來了。 “你去了哪里?”曹斌問道。 許飛文沒有回答,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這個給你。” 曹斌:“?” 許飛文遞給他一個盒子,里面是裝了電池的黃色卡通電子手表,手表可以顯示時間,也可以養(yǎng)一只電子寵物,寵物會要吃的要喝的,曹斌只要按手表上的幾個鍵,就能喂它。寵物無聊了,還會要求主人與它猜拳。 曹斌很喜歡這個手表,去哪里都把它戴在手上。 “我教你一個法術,”許飛文突然朝曹斌神秘地眨眨眼,說,“你要學嗎?” “好?!辈鼙笳f。 三歲被帶到這里,如今的曹斌已經(jīng)六歲了,他與許飛文一起度過了三年,這是人生里至為重要的三年,許飛文與許飛旌兄弟,就像他真正的家人一般。 “但是你得答應我,誰也不許說?!痹S飛文囑咐道,“你能辦到么?” “可以?!辈鼙髷[弄著他的電子手表,頭也不抬道,“一定?!?/br> “來?!痹S飛文示意曹斌抬頭,認真地看著他,曹斌站著,許飛文坐在床邊,重復了一次:“你答應我,誰也不許說,包括我的弟弟?!?/br> “我答應你?!辈鼙笳J真地說,“你要教我什么?” 這是許飛文第一次主動提出要教授他法術,事實上從他們相識的那天起,他倆的關系,仿佛就與其他人不一樣:許飛文無論是從交談上,還是行為上,就像把曹斌當作大人來看待。 “好?!痹S飛文小聲地說,“那么每天,除了修習體術,你還要修習這個法術……” 許飛文教給他一套口訣,曹斌努力地記住了。 “這是‘魂術’么?”曹斌突然問。 許飛文聽到曹斌這么說,眼里現(xiàn)出震驚神色,只是一閃便恢復如常。 “是的。”許飛文皺眉道,“你從何得知?” 曹斌不答,沒有告訴許飛文,自己是從祖父的藏書中看見的。 “我修煉魂術,飛旌修煉體術?!痹S飛文又說。 “誰教你的?”曹斌又問。 許飛文不再說下去,問:“記住了么?” 曹斌點了點頭,許飛文說:“沒記住也不要緊,我會每天教你一次?!?/br> 數(shù)日后,祖父又出現(xiàn)了,較之從前那隨時會死去的模樣,這次仿佛精神了不少,臉上也恢復了少許生氣。 “明年你就七歲了?!辈芘d坤枯干的手掌摩挲著曹斌的頭,曹斌長高了不少,有一米二了,站在輪椅前時,已與祖父相平齊。 “三歲看大……” 曹斌接上了祖父的話:“七歲看老?!?/br> “誰告訴你的?”祖父笑瞇瞇地問。 “您說過一次了?!辈鼙蠼忉尩?。 祖父沒有再問,按鈴,示意許飛文進來,把他帶走,末了,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曹斌的電子手表,離開前問道:“飛文,你給他買的?” “是。”許飛文平靜地答道。 又一年過去,這是曹斌在曹家大宅度過的第四年,秋去春來,當窗前的梧桐樹葉全部變成墨綠色時,曹斌馬上就要滿七歲了。 他的體術修煉得似模似樣,個頭也在這一年里猛躥了不少,已接近一米四了。他的生日在農(nóng)歷六月,滿七歲這一年,祖父會為他舉行一個特別的儀式,所謂“七歲看老”,他會祝福孫子,讓他一生平安順遂。 “你是巨蟹座,”許飛文說,“夏天出生的孩子?!?/br> “哦?!辈鼙蟠鸬溃谡硎稚系哪莻€卡通手表。 “今天要戴著它嗎?”許飛文問。 曹斌答道:“不行嗎?” “既然喜歡就戴著罷?!痹S飛文又說,“你像個小大人,以后想做什么?” “嗯?”曹斌疑惑地說,“做什么?我不知道,從沒想過?!?/br> 許飛文為他整理好襯衣、西褲,又拿著新皮鞋過來,單膝跪地,為他穿上。 “今天過后,你可以想一想。”許飛文溫柔地說,又問:“還記得我教你的法術么?” “當然記得,”曹斌莫名其妙道,“昨天傍晚不還練過么?” “如果你在什么時候覺得害怕,”許飛文說,“就試著用這個法術罷,它叫‘鳴雷’,是來自上古神獸‘夔’的力量。你身有曹家的萬木復生之術,鳴雷屬金,金克木,有時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哦。”曹斌不知所以,只點頭答道。 “走?!痹S飛文難得地主動牽起了曹斌的手,他的手掌溫暖且寬大,握著曹斌瘦長的手掌時,忽然讓他感受到了一股奇異力量的傳遞。 他教給曹斌的脈輪運轉(zhuǎn)方向,在兩人之間形成了神秘的共鳴,猶如一只妖獸,在他的體內(nèi)隱隱發(fā)出雷鳴聲,再通過牽在一起的手,將這力量傳遞給了曹斌。 許飛文推開了書房的門,放開曹斌的手,祖父今日難得地穿上了正裝,拄著拐杖,顯得十分精神。書房內(nèi),所有的擺設都挪開了,地面上畫了兩個法陣。 曹興坤站在一個法陣中央,指指另一個法陣,朝曹斌說道:“你到那里去,站好不要動?!?/br> 曹斌知道這就是祝福的儀式了,他順從地走到另一個法陣的陣眼中央,法陣亮起微光。兩個法陣中央,懸浮著一口小小的青銅鐘。 這一年,曹興坤一百一十二歲,他的孫子曹斌七歲。 奪魂法陣發(f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