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風(fēng)華錄 第81節(jié)
十一點半,江鴻在黑暗里,跟著救援隊的車輛,慢慢地開到了拉薩,天蒙蒙亮?xí)r,終于進了城。 “呼,”江鴻說,“勝利啦!” “恭喜,”陸修說,“挑戰(zhàn)成功?!?/br> 江鴻笑著湊過來,抱了下陸修。從布達拉宮前經(jīng)過時,江鴻有種不真實感,人生第一次走完了318,雖然有磕磕碰碰,卻終于成功了。 他在布達拉宮前停了一會兒車,與陸修隔著窗戶眺望。 “人類確實很了不起?!标懶薹路鹱匝宰哉Z般說了句。 “嗯?”江鴻怪不好意思的,說,“其實我只是個小白……” 陸修坐回副駕駛位上,說道:“不,這是我第一次,在地面走完這么長的一段路。項誠說得對,人的一輩子不長,卻很堅韌,仿佛什么都能做到,哪怕與天意對抗,也無所畏懼。” 巍峨的山巒被開辟了道路,無數(shù)人類穿梭于這宏大的天地之間,作為萬物之靈,他們既渺小,又顯得偉大,仿佛能克服一切的障礙與困難,哪怕只有短短的不到百年壽命,卻展現(xiàn)出了極大的堅韌性。 兩人去還了車,收拾出兩個行李箱,江鴻直打呵欠,實在堅持不住了,與陸修去住酒店,睡得天昏地暗,但少年人的體力總是很好,一覺醒來,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第二天清晨起來時,除了頭有點疼……江鴻摸了下自己額頭,好像在發(fā)熱。 “我是不是高原反應(yīng)了?”江鴻說。 陸修也摸了下江鴻的額頭,說:“不太厲害,先休息幾天吧,別開車就行?!?/br> 江鴻道:“咱們今天要去羊湖?!?/br> 陸修:“下次吧?!?/br> 江鴻固執(zhí)地說:“不,說好的,我不想耽擱。” 陸修見江鴻不算太嚴(yán)重,高原反應(yīng)在白天會得到稍微的緩解,便沒有堅持。于是江鴻打了輛車,與陸修前往羊湖。 前往羊卓雍措湖的一路上,陸修近乎全程沉默。 “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江鴻說,“有什么感覺?” 陸修沒有回答,突然反問道:“你的白塔呢?” 江鴻訕訕道:“忘了。” 陸修露出了難得的一點點笑容,江鴻總覺得他在揶揄自己,也許在想:你看吧,你根本不是來看白塔的。 司機問:“小哥是這里人?” “算是吧,”陸修說,“很多年沒回來了?!?/br> 江鴻與陸修坐在后座,雖然腦袋還在嗡嗡地疼,卻又興奮起來,湊到窗邊,問道:“這里和以前一樣嗎?” “變化很大,”陸修答道,“快認不出來了。” “到嘍,”司機說,“這里就是?!?/br> “我們自己坐車回去吧?!苯櫧Y(jié)了車費,笑道,“謝謝啊?!?/br> 江鴻想與陸修在羊湖畔多逛一會兒,便只包了來程車,但這里的景象,與他想象中的、甚至曾經(jīng)做過的那個夢都不一樣。 夢里的湖泊平坦猶如寶石,真正的羊卓雍措湖,則是被起伏的小丘陵所包圍,猶如一個盆地般,下車處是在稍顯狹長的其中一面。隆冬季節(jié),羊湖靠岸處結(jié)了薄薄的一層冰,大部分區(qū)域則不封凍。 高原的天空是如此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天頂,天空半是晦暗的層云,陽光猶如金柱般從云層的縫隙中投射下來,落在湖面上,像一道道圣光,光芒所照的不規(guī)則湖面上,又像閃爍著金粉寫就的發(fā)光符文。 陸修下車的那一刻,便朝羊湖快步跑去,江鴻不敢追,只能跟在后面慢慢地走。 湖畔圍了“禁止靠近”的立牌,還攔了警戒線,旅游淡季,附近都被限制進入了,但陸修沒有搭理這些牌子,越過警戒線,徑直走進羊湖。 有人在崗?fù)ぬ幒傲寺曣懶?,陸修回頭,用藏語大聲地回答了他。 那人便不再管他,揮手放他過去了。 “他說什么?”江鴻對逾越“禁止進入”處有點慫,說,“要么咱們別靠太近吧,畢竟是圣湖?!?/br> 陸修答道:“他說這里現(xiàn)在不能進,我說羊湖是我的出生地,他就不阻攔了。沒關(guān)系,走,跟我來?!?/br> 陸修到得坡下湖畔,與江鴻沿著湖邊的路,慢慢地走著。 “你看湖面。”江鴻說。 陸修停下腳步,說:“當(dāng)初我就在這里度的天劫。” 湖畔有幾名藏民,拿著轉(zhuǎn)經(jīng)筒,正在沿湖磕等身長頭。 陽光落在湖面上,江鴻仿佛看見了一個發(fā)光的符文,但很快,它便消逝了。 “我?guī)湍闩膹堈瞻??”江鴻打開相機,說,“這張照片,你一定要留很久很久,一直留到我不在了以后……” “一起拍吧,”陸修說,“我想和你在這里合個影。” “好?!苯櫞鸬溃堖^路的兩名男性藏民,幫他們拍了張合照。 其實陪你回家的人,應(yīng)該是袁士宇……江鴻看著照片,心想。但他什么也沒說,照片上的陸修帥極了,自己也不錯,在他們的背后,全是太陽落下來的光,照得羊湖猶如金海。 “走吧?!标懶拚f。 “這就走了?”江鴻看了下時間,不到一小時。 “也沒多少可留念的,”陸修說,“看過一眼就夠了,讓它留在心里。” 風(fēng)越來越大了,上來的路上,下起了小雪,停車場附近的車都走完了,江鴻到崗哨前去問,崗哨卻也沒了人。 下午三點半,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西藏冬天天黑得很早,雪越來越大,江鴻必須徒步走到一公里外的車站去,搭車回拉薩。 “怎么下這么大的雪?”江鴻說。 陸修道:“暴風(fēng)雪要來了,我?guī)泔w回去?” 江鴻擺手道:“拉薩人太多了,坐車回吧?!?/br> 頃刻間暴風(fēng)雪一起,鋪天蓋地,前方連路也看不清楚,江鴻被風(fēng)吹得快站不住,只能讓陸修走在前,自己躲他后面。 “附近有個村莊!”陸修大聲道,“要么去那里?” “什么?”江鴻茫然道,“真的嗎?” 他的羽絨背心上全是冰晶,陸修沒有再說,摟住他的腰,飛了起來,在防風(fēng)結(jié)界下,江鴻總算好點了,他抱住黑龍的角,看見大地上白茫茫的一片,他們仿佛在濃霧里穿行,看不見一切景象。 這一次很快,不到一分鐘時間,黑龍便降落下來。 那是一個藏民聚落的村口,陸修以手臂為江鴻擋著臉,半拖半抱,帶他到一棟建筑前。 “這村子還在?!标懶拚f道。 “這是哪兒?”江鴻問。 陸修敲門,迎出來一個中年人,大方地讓他們進去躲雪,陸修說了幾句藏語,似乎是解釋他們的處境,中年人便換用漢語,朝江鴻說:“歡迎!歡迎!來了就是朋友!來來,坐下喝茶!” 陸修也改用漢語,說道:“謝謝,我也是聽說這里有村莊?!?/br> 這是村長的家,藏屋從外面看上去不大,里頭卻很寬敞暖和,村長讓他們進來烤火,說:“今天有暴風(fēng)雪,你們?nèi)绻戳诵侣?,可能就不會來羊湖了?!?/br> 陸修說:“我弟弟堅持要來,過幾天就走了,怕趕不上?!?/br>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中年人說,“都是緣分,來,喝點甜茶,暖一暖身體!” 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里,正廳內(nèi)有通電烤爐桌,桌旁是四圍拼好的方條椅,猶如一個下沉的地炕,又有幾名青年人,聚集在一起看電視,吃堅果,見江鴻與陸修過來,便給他們騰了位置。 “謝謝?!苯櫩偹慊钸^來了,喝了點甜奶茶,舒服不少。 村長提著熱水瓶,過來給他們加茶,江鴻說:“這是什么地方?” “我們已經(jīng)有三百多年了?!贝彘L說,“不過能找到這里,也走了很久吧!” 江鴻點點頭,再次表達感激,那幾名青年人饒有趣味地看著江鴻與陸修,不時用藏語交談幾聲,藏人青年就是這習(xí)慣,對人評頭論足,半點不尷尬。 “他們說什么?”江鴻問。 陸修說了幾句藏語,與他們交談,對方有個青年人會說漢話,便指著其中一人說:“他說你長得漂亮,像他前年跑掉的媳婦兒?!?/br> 三名藏族青年同時爆笑,中間那男人卻很尷尬,急忙解釋,陸修朝江鴻翻譯道:“他說看見你就覺得很親切,沒別的意思?!?/br> “眼緣?!蹦潜晦揶淼哪腥苏f道,又連連道歉,意思是不該拿江鴻開玩笑,作為賠罪,給他倒茶,剝干果吃。 江鴻只能靠陸修翻譯,但看陸修的模樣,似乎不太想翻譯,江鴻便跟著看了會兒電視。這時間雖然剛過傍晚五點,外面天已全黑,暴雪飛揚,狂風(fēng)呼嘯,連帶著窗欞咯咯作響,猶如一場災(zāi)難般。 村長家里開始做飯了,幾名青年便紛紛起來,準(zhǔn)備動身回家,大家互相做拜佛手勢,意思是走了,也朝陸修合十,陸修與江鴻便與他們合十。 那被揶揄的青年男人想了想,走過來,朝江鴻與陸修行了個簡單的禮節(jié),說了幾句話,笑了起來。 江鴻:“?” 陸修:“他叫努·楚臣巴桑,問咱們叫什么名字,請咱們到他家去做客?!?/br> 江鴻:“可以嗎?這太熱情了吧?” 陸修:“你想去不?想去就答應(yīng)他?!?/br> 村長說道:“楚臣家比我這兒暖和,兩位貴客可以過去歇一夜,他們家非常歡迎客人的?!?/br> 江鴻大致也知道藏人習(xí)慣直來直往,不繞彎不客套,請他們?nèi)プ隹瓦^夜,就是真誠的,于是說:“好的,但實在太叨擾了,于心不安。” 雙方彼此介紹了自己,楚臣知道兩人是大學(xué)生后,又比了個大拇指,在前撩開簾子,帶他們出去,用自己的身體為兩人擋著暴風(fēng)雪。 “你叫江鴻!”楚臣說,“江鴻!江鴻與陸修!” “是——”江鴻不敢大聲說話,容易吃到滿嘴的風(fēng)雪,說,“太感謝收留我們了!” 村子里家家戶戶亮著黃燈,在一片黑暗的暴風(fēng)雪中,就像無數(shù)個溫暖的避風(fēng)港。楚臣帶他們繞過房子,盡量選避風(fēng)處走,約莫十分鐘后,到了家門口。楚臣進門就喊了聲,想是讓家人準(zhǔn)備食物,話語里還帶上了“陸修、江鴻”的發(fā)音,想是說:“陸修與江鴻來了!” “呼?!苯櫢杏X腦袋都要被吹掉了,站在門廳,好半晌才緩過來,楚臣忙帶他們?nèi)タ净?,讓兩人脫鞋?/br> 陸修也不客氣,朝烤爐旁的地座入座,楚臣又做手勢,說:“請坐!江鴻!請坐!”讓江鴻坐在另一邊。屋里的燈開得很亮堂,正廳內(nèi)掛著領(lǐng)導(dǎo)畫像,豪華的五斗柜上擺放著相框,還有不少書籍。 楚臣給他們斟上酥油茶,不停地說話,陸修便翻譯道:“他有個小弟,在成都念書,還沒回家,所以覺得咱們很親切?!?/br> “在哪個學(xué)校?”江鴻說,“民族大學(xué)吧?” 江鴻與楚臣的對話全靠陸修翻譯,他知道陸修的脾氣不太喜歡一直說,便盡量笑著點頭。片刻后,陸修又說:“他們家有姓氏,姓‘努’,是大貴族的后代?!?/br> 江鴻“嗯”了聲,楚臣又叫來他的mama與奶奶,介紹給兩人認識,江鴻忙站起來。楚臣的祖母已經(jīng)九十歲了,母親也有六十多,囑咐他們先坐著歇會兒,便去忙著做飯招待客人,忙前忙后,因為他們的到來而沒有片刻空閑,讓江鴻好生過意不去。 陸修又道:“他們也很想念小兒子,所以看見中原來的客人,會覺得親切?!?/br> 江鴻點點頭,楚臣不停地朝陸修發(fā)問,想了解大學(xué)生的生活,陸修便以簡單的話語回答了他。暴風(fēng)雪中,江鴻的手機信號時斷時續(xù),給父母報了平安后,徹底斷了通訊,便只能放在一旁不管了。 電視信號也很差,大家于是只能坐著干聊天。通過陸修的翻譯,江鴻大致知道了,楚臣的爸爸已經(jīng)去世了,家里剩下他的母親、祖母。前年他找了個彝族女朋友,本來想結(jié)婚的,但最后分手了。 楚臣會的漢語不多,只知道“來”“喝酒”“請坐”等簡單的詞匯。七點時,母親端上來豐盛的晚餐,手抓羊rou與糌粑、牦牛rou、低度的青稞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