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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167節(jié)

    卓思衡深以為同,點頭道:“那若是將瑤光公主交給太后開蒙教導,陛下可放心?”

    “當然放心。”劉煦干脆道,“皇后……身體不大好,朕也不怕卓參知知曉,她的情況多是因朕處置她家人才郁結(jié)于心,雖是因阿辰的緣故,她最近稍有好轉(zhuǎn),可還是屢屢提及其母親與meimei,朕不愿阿辰在她身邊長大,宮中若由太后教導阿辰,朕便毫無后顧之憂。待到阿辰到了開蒙年紀,朕也希望卓參知能像施教指點朕一樣做她的啟蒙恩師。”

    卓思衡確信太子說得是肺腑之言,于是他也直言不諱道:“在陛下心中,是太后與臣從龍而逐云,助陛下登臨九五之尊,對么?”

    “這是自然,沒有你們就沒有朕的今日?!?/br>
    “既然如此,那瑤光公主也有太后和臣的教導輔弼,她為什么不能繼承陛下的宏圖,有朝一日與陛下一樣貴為天子呢?”

    劉煦呆愣在原地,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卓思衡的實話字字如金,他當然不會以此言為忤,可是要讓公主繼承自己的皇位,劉煦卻是從未想過,今時今日第一次聽到如此言語,不免整個人都如遭雷擊,只道:“卓參知……是認真的?”

    “臣自然是認真的,不過瑤光公主是陛下的掌珠,一切要看陛下是否認真?!弊克己庀雽⑺伎嫉臅r間留給劉煦自己,于是起身拜道,“微臣中書省還有政務(wù),容臣告退?!?/br>
    ……

    瑤光公主辦過百日禮的后兩日可謂風平浪靜,直到第三日小朝會當天,朝堂上才又出現(xiàn)了爭執(zhí)。

    起因是卓思衡提議宣永一年的恩科可以在照??婆e的基礎(chǔ)上增設(shè)正式的吏科,禮部被這突然襲擊搞得暈頭轉(zhuǎn)向,當即表示吏員的歸屬是由吏部考核任免,他們禮部只管科舉,這樣一來讓他們?nèi)ゲ迨掷舨渴乱?,實在有失妥當?/br>
    禮部尚書何敬輝說完又覺得不夠充分,當下又想出個理由來道:“再者說眼下已是十月,十一月各州郡通過的考生便要入京,準備時日也不足一月,這樣倉促的當口如何能完善吏科各項事宜?若是辦砸了,豈不是令圣上登基頭年的首次恩科蒙塵?”

    推脫職責在朝堂上是件常見的事情,沒人覺得奇怪。

    靳嘉作為禮部侍郎也在朝議之列,他聽完自己上司的這話后當即覺得這個上司是不能要了,要知道卓思衡什么時候會打無準備之仗?指望為難他而推脫是不可能的事。

    如他所料,卓思衡自袖中抽出封厚厚奏折疊本來,陳說道:“臣已將吏科選材如何在禮部貢院進行吏考,以及最終殿試圣上甄選欽點的實施方要寫出,肯請陛下御覽。”

    何敬輝看著高公公接過卓思衡的折子遞上去,也知道自己是甩不脫這職責了。

    卓相一上任是沒有新官的那三把火的,他半點沒有雷厲風行,也不搞些虛花招,可是該他出手的時候再去想對策已經(jīng)晚了。

    這才是真正不好對付的上峰。

    何敬輝暗中嘆道。

    果不其然,卓思衡準備完全,將整個吏科的選拔要如何cao作都事無巨細講得清楚明白,他還不忘補充講解道:“地方州學尚且無有吏學一科,故而只先將科試設(shè)在帝京,統(tǒng)一考取。待到后續(xù)在各州州學郡學設(shè)過吏學后,再與科舉同試分卷而考?!?/br>
    何敬輝聽完覺得自己抓住了一個破綻,忙道:“陛下,臣有一問。敢問卓相,吏科在帝京考取也屬應(yīng)當,然而各地有志于吏科考取功名的學子在十月方接到此等好消息,只一個月時日,如何籌措旅資入京呢?若是只有家有資才者才可入京,那這科考試豈不專為富戶而設(shè)?實在有違為國掄才的初衷了?!?/br>
    卓思衡聽完不慌不忙道:“何尚書此言有理,臣以為,可于驛道多設(shè)專為應(yīng)考學子所預(yù)備的學舍與逆旅,持官府牒文入京應(yīng)考者,在其間休息餐食,皆可免去一應(yīng)資費?!?/br>
    何敬輝一愣,未等他開口,卓思衡又道:“自然了,未免偏頗,也彰顯陛下掄才之圣心與對天下學子的垂恩,不論科舉還是吏考的學子,皆可免除?!?/br>
    此言一出,朝堂上多了些竊竊私語之聲,何敬輝這才回過神又要開口,靳嘉真想去拽上司的官袍后襟,好讓他少說兩句,然而不等他出手,卓思衡已經(jīng)又先一步預(yù)判了何敬輝的發(fā)言,懇切道:“不過銀錢是個大問題,這臣也知曉。但自圣上登基以來,處處儉省節(jié)流,所余庫銀足矣應(yīng)付此舉。這畢竟是為陛下所選材?。”菹聭?yīng)讓天下看到天子為國取士的誠意,還有什么比解決士子們勞苦衣食更好的誠意呢?天下士子無論貧寒富庶皆能同沐恩德,臣實在不知還有何處更適合將陛下勤儉的國庫銀錢花費出去了?!?/br>
    完了,靳嘉想,就算他不想換上司,看來也要換上司了。

    劉煦當然知道這個安排,他也愿意在這做皇帝的第一年多施行實在而非口頭上的仁政,這只是他和卓思衡計劃的第一步。

    于是皇帝首肯,眾臣也沒有異議,皆大歡喜。

    何敬輝心中黯然,暗道自己不識時務(wù),想推脫掉麻煩的事卻惹了新相的厭煩,就算卓思衡無有徇私排異的劣跡,他卻也忐忑自己今后的境遇怕是要泥濘難行。

    誰知這時,卓思衡猝不及防開口道:“不過臣也有思慮不周的地方。何尚書所言極是,若讓禮部負責吏考,臣沒有準備足夠的時日,一時手足無措也是應(yīng)當,倉促之間使得同僚亂紀,實在是臣沒能顧及同僚肩上的重則,方才多有妄言,還請何尚書見諒。”

    這次連靳嘉都震驚了,他實在是不知道卓思衡葫蘆里賣得什么藥。

    卓思衡面對震驚的何敬輝,非常體貼地笑道:“臣以為,吏科此次唯有貢院考序由禮部照科舉先例負責,其余從報身驗文,到出題應(yīng)試,再到判卷列名,皆有吏部負責。這樣一來吏部也好根據(jù)吏科里的各科設(shè)置分派主考,免去禮部冗雜繁務(wù),好教禮部諸位同僚可專心為圣上取士選賢?!?/br>
    何敬輝萬萬沒有想到卓思衡居然拉了自己一把,他原本以為所有事都會被推到禮部頭上,一時激動萬分說不出話來。

    卓思衡則主動向其頷首道:“何尚書不虧是兩朝元老,多有見識,多虧您的指點,才有如今分工之明,多謝尚書諫言?!闭f罷又朝皇帝一拜道,“圣上身邊有如此諫臣能臣,當真是社稷之福。”

    靳嘉看著激動得快哭出來的上司,只覺得卓思衡在當上參知政事后功力更進一層……

    ……

    小朝會下朝后,卓思衡準備回中書省政事堂繼續(xù)看各地呈上的奏章,一轉(zhuǎn)身卻被渾天監(jiān)察院監(jiān)丞阻住去路。

    “見過卓相?!?/br>
    渾天監(jiān)察院監(jiān)丞的職責按理只需要參加大朝會,小朝會與他無關(guān),但因今日商議之事涉及盂蘭郊祀的具體事宜,他才來陳述天象吉兇。

    “監(jiān)正可是有事?”雖然還有一堆事情等著自己,但卓思衡面對路遇的同僚仍是十分耐心,“我們一道邊走邊聊?!?/br>
    監(jiān)正受寵若驚,連道客氣,二人一并在長長的御街甬道上朝宮外走,監(jiān)正也邊走邊興致勃勃道:“下官回去后又翻閱了些《易》學古籍,發(fā)現(xiàn)那日所解之震卦還有旁的釋義。”

    “監(jiān)正但說無妨,我不大懂《易經(jīng)》與其中深奧的學問,若是有什么玄機,也請使我受教?!?/br>
    監(jiān)正也是個精通自己本職工作且足夠認真的人,雖然卓思衡已經(jīng)不太關(guān)心那個卦象所呈現(xiàn)的含義,但還是樂意聽這樣的人講講他所不了解的領(lǐng)域。

    卓思衡在知識面前的謙卑讓監(jiān)正大為震撼,他本想夸贊幾句,卻又擔心卓思衡以為他來攀談是溜須拍馬刻意逢迎討好,于是及時收住話,只說書中的發(fā)現(xiàn):“有傳《易》于甲骨之上流傳,其文字也與我們今日不同,前朝便有學問大家拆字解意,按照甲骨之書金石之學來求甚解。比如這震卦,震之一字就可拆開來看。古時人聞聽雷震則知雨至,震卦又是天動之象,雨和辰相合,天之欲雨才可震驚百里?!?/br>
    聽到這里,卓思衡愣住了,瑤光公主取了新乳名阿辰的事只有宮中寥寥幾人知曉,他的家人自然不會四處亂講,可見外人是絕無可能知曉的,然而渾天監(jiān)察院的監(jiān)正卻說古籍里便有拆字來解震卦之事,不正合了他拆字給瑤光公主取乳名么?

    真有這樣冥冥之中的巧合么?

    雖是心中意動流轉(zhuǎn),但卓思衡的表情仍是保持云淡風輕和恰到好處的禮貌與好奇道:“那這雨和辰都有何解?”

    “雨字的古文和今日寫法無有不同,但辰字卻有他解?!北O(jiān)正的語速都因亢奮而不住加快,“今人說辰,多指星辰,可是古意里辰字卻是龍的意思??!”

    卓思衡站下愣住了。

    監(jiān)正攤開自己手掌,在上面以指書寫:“‘辰為龍’是古書上的說法,辰就是天,天就是龍,說回到震卦之上,那就可以解釋為:自古帝王為天子,天子一怒,自是驚雷滾滾,故此卦也為天子之駕龍氣所在的意思啊!”

    第241章

    卓思衡回到中書省,這里早已等候滿了聽憑他吩咐的翰林院諸人與政事堂各卿,這些年來政事堂的事務(wù)和他做侍詔時區(qū)別不大,忙碌也是朝廷里的頭一般,畢竟直達天聽的工作注定會更勞心力也更加繁重。

    由于目前還必須兼領(lǐng)吏部的差事,卓思衡安排過中書省,立即就要馬不停蹄到尚書省去,好在兩個地方離得近,來回奔波也不算辛苦。

    尤其是吏部的部下是真的聽話省心。他們每個都跟了卓思衡好幾年,越是了解就越是不敢造次,領(lǐng)導說什么他們做什么,可謂非常乖覺。

    有時候卓思衡都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太扼殺這些人的天性了?可他想到鄭鏡堂在時的吏部,又以為這種天性殺一殺就殺一殺吧……

    吏部諸人得知自己要開始著手吏科的取試,心中自然是叫苦不迭,可嘴上個個都講卓相高見。

    布置考試其實最為繁瑣,事無巨細不說,又因涉及利益分配,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且吏科不像科舉本身,多少有吃力不討好的可能在,但這些都不重要,鑒于這是卓大人安排的差事,所有人也只能頂著上。

    說完大事,還有無數(shù)小事要過問,卓思衡看了看歷本,問道:“這幾日陸續(xù)有即將述職的官吏自地方回到京中,中京府的官驛要安排好馬匹更輪,不要耽誤他們辦差的時日,還有核交手續(xù)也得盡快,今年有些地方上的官吏會按照去年考課的結(jié)果進行調(diào)度或擢升,朝廷現(xiàn)下緊著人用,早些替他們辦完,我們也輕巧。”

    負責的司吏署的負責人當即道:“下官定當盡心竭力,請卓相放心?!?/br>
    卓思衡點點頭,似乎想起什么又問道:“沈崇崖沈刺史是不是這兩日就要回來述職了?”

    司吏答道:“看牒文也就是今明兩日,伊津郡離帝京近,日子大差不差?!?/br>
    “好了,你們?nèi)ッΩ髯缘陌桑以倩刂袝∫惶?。”卓思衡說完起身道。

    每到秋天吏部最忙的衙門都是司吏衙門。

    地方官員職權(quán)的交接要在冬季前完成,尤其是中京府以北,到了冬日道路難行,這時候再調(diào)派人員難免要耽誤時日,因此在司吏衙門有成文的規(guī)定,中京府以北地方官回京述職可以先行速辦。

    官員述職的事情煩雜,沒個三五日根本不能理清,況且這之后還有好些道調(diào)任的手續(xù),如果還是外派,又要再等中書省下達的告身書再開具牒文,總之,每個秋天的吏部都透出股腳下奔走生煙的忙碌勁兒。

    伊津郡位于豐州,走運河南下到中京府算是快的,沈崇崖順利按照指定日期返京,來不及見家人一面就匆匆趕來吏部遞交自己的職文簿錄等手續(xù),忙了兩個多時辰才算喝上口水,剩下的就要明天再來核驗了。

    因他個性練達卻又不圓滑,曾經(jīng)在吏部時與沈崇崖交好之人不少,即便吏部老吏對沈崇崖也多有贊譽,此次回來辦事,遇見許多老同僚都恭喜他能自伊津郡歸來,更也有人主動暗中對他說還不知最后要給他什么差事,卓大人在這種事上嘴嚴得很,半個字都不肯說。

    沈崇崖卻暗道,他肯說,我也不敢問啊……

    看著吏部人來人往,他小心翼翼問道:“那卓大人……今天在么?”

    其實這種心態(tài)沈崇崖自己都覺得奇怪,他算是卓思衡一手提拔的部下,自然與他更親近,實際上在卓思衡身上他確實獲益匪淺,已將其當做師學一生的典范,可他不能控制內(nèi)心對卓思衡的恐慌感,就好像被貓捉過一次的可憐老鼠,見到胡子的影都要抖上三抖。

    “他早些時候來過,又回中書省去了,如今大人兩頭跑,不可能在咱們這里待上整日?!必撠熖媸雎毠倮襞芡鹊男±舻吐暤?。

    “這就好……這就好……”闊別了一年多,沈崇崖還沒做好再見卓思衡的心理準備。

    “好什么?哪里好了?”

    熟悉的聲音在身后低吟,那蘊含在其中的笑意瞬間便讓沈崇崖汗毛倒豎,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轉(zhuǎn)身,長拜道:“卓大人……啊不……卓相好……”

    因為頭壓得太低,他沒看到卓思衡翻起的白眼。

    “我又不是餓了出來覓食,你一年多沒見老上司怎么還和老鼠見貓一樣?”卓思衡瞪他道,“怎么?還以為回來述職辦完就能跑么?”

    “這個也不是……”沈崇崖緊張道,“就是太久沒見卓相……近鄉(xiāng)情更怯……對!近鄉(xiāng)情怯!”

    卓思衡擺擺手讓小吏繼續(xù)去忙,示意沈崇崖跟自己去內(nèi)堂講話。

    沈崇崖一路上看到投向自己的目光,有艷羨也有仿佛默哀,看來自己不在這段時日,卓大人又在吏部老同僚心中留下了許多不可磨滅的印象。

    為了彌補方才自己的失言,到了內(nèi)堂,沈崇崖決定率先開口:“卓相不是在中書省么,怎么又急著趕回來?”他很客氣和見外的才用了卓相這個叫法,整個人都很緊繃。

    “聽說你今日會回來,所以想見你一面,怎么,不愿意見老上峰么?”卓思衡眼也不抬眉也不動,坐進自己的位置上隨手撿起個奏章翻看。

    “想見!”沈崇崖額頭都急出了汗,“當然想見!有好多事想和卓相秉明!”

    “我這會兒有時間,你說吧。”

    沈崇崖愣住了:“?。俊?/br>
    卓思衡看他一眼笑道:“說啊,不是想見我想和我說話嗎?”

    “伊津郡……都挺好的……”沈崇崖硬著頭皮道。

    “嗯?!?/br>
    “霞永縣的百姓……也挺好的……”

    “嗯?!?/br>
    沈崇崖喉頭不住翻滾,干澀道:“那個……我和孔通判也都……”

    “都挺好的是吧?”卓思衡瞪他一眼,“你要不要再匯報一下你家里的情況?你家母雞下多少蛋你家仆人一頓吃多少碗飯?”

    沈崇崖不敢說話了。

    “元峻,你膽子大一點,我不吃人的?!弊克己庹f完自己都笑了。

    說真的,越王和鄭鏡堂都沒這么怕過他。

    “太久沒見到大人了,我得適應(yīng)一下……”沈崇崖用力吸氣道,“大人,我和孔通判大概或許可能沒有辜負大人的重托……他讓我問候您,并且告訴大人冬學進展得很順利。不過……其實這次入京我還有一件事想和大人說……”

    卓思衡盡量努力讓自己更溫和一點:“你說就是了。”

    “我知道大人讓我盡早述職是為了將我自外任調(diào)回,大人新晉為相,身邊自己人定然空缺,我能被大人器重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殊榮??墒恰鄙虺缪略俅紊钗豢跉?,好像能就此獲得勇氣一般,“可是豐州還有好多事尚待解決,尤其是伊津郡之前的爛攤子實難一二載撫平,我不想半途而廢?!?/br>
    他說完長出一口氣,再去偷偷看卓思衡的反應(yīng),卻見卓大人也沒有生氣也沒有笑,似乎正在真正思考這個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