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十分清楚，王伯棠是不會給他學(xué)事司賬上剩下哪怕一錢銀子的。

    “明日記得準(zhǔn)點來上課?！?/br>
    卓思衡干脆一句話驚得眾人呆住，聶鑄明急道：“可州學(xué)只剩一個能授業(yè)的先生……”

    “明日起，生員分做兩撥，一半慎獨自學(xué)，一半堂前聽課，上下午輪換，我來教。”

    卓思衡的沉著和自信讓被此話驚到的人都略回過神，心想若是如此，倒也總算州學(xué)重開，可是不知這位學(xué)事司提舉大人年紀(jì)輕輕，又能教得如何……罷了罷了，此時也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吏員今日下午點卯，不許遲到。要是不放心覺得還是推諉的，今夜眠宿在書院，被褥床鋪會有提供?！弊克己忸D住話語，目光逡巡過眾人希冀和猶疑間雜的面容，“別忘了去看看你們養(yǎng)傷的那位魯同學(xué)?！?/br>
    卓思衡這才走到告示墻前，抬手將多添了四句詩的告示揭下，吩咐陸恢再寫一個，原計劃他并不打算更改，只是可能要換個方式。

    此時卓思衡的平靜終于變?yōu)橐环N鼓舞的力量，教已是絕望的眾人互相對望時眼中燃起希冀，他沒有任何虛與委蛇，第一時間解決了所有人最迫在眉睫的問題，這已經(jīng)足夠誠懇讓他們暫且接納此時的解決方案。

    卓思衡在眾人注視下行至州學(xué)門前匾額之下，而后他轉(zhuǎn)過身，用自對談起至今最為嚴(yán)肅的口吻，向所有人說道：

    “我們都是讀書人，家中傾盡所有只為我們能讀圣賢書曉圣明事，然后金榜題名，不負(fù)才學(xué)和家人的寄托以及圣人的教誨。你們今日的不平則鳴不要成為自怨自艾的借口，士不可以不弘毅，即日起發(fā)奮即是不為此事重演，更是不為他日后人再遭磨難，心懷天下之人，必有所伸?！?/br>
    第95章

    熊崖書院臨接帝京，卻有段難行山路不便往來，據(jù)說當(dāng)年創(chuàng)此書院的大儒熊琨曾在此山當(dāng)中面崖悟道，故此得名。

    如今熊崖書院名聲不如學(xué)海雙魁“北梁壁，南江鄉(xiāng)”那樣名滿天下，在帝京仍是聲名蜚長，官宦人家對國子監(jiān)太學(xué)熱衷寥寥，卻都樂意將子弟送往熊崖求學(xué)。

    初入書院的卓悉衡深深感受到了求學(xué)的壓抑氛圍與緊張環(huán)境，不過他很快便適應(yīng)了，再沒有那種被書院擠壓的緊迫感，熊崖書院的授業(yè)之師大多是一些致仕后的老邁官吏與多年不仕的學(xué)問廣達(dá)儒生，這是他以為的熊崖書院最受青睞的原因，可隨著成長與成熟，卓悉衡才意識到?jīng)]有這么簡單。

    他在此處求學(xué)，低頭抬頭的同學(xué)不是尚書和侍郎家的兒孫就是九寺二府家的公子，用楊令顯的話說，熊崖書院掉下個瓦當(dāng)，砸死的九個人里三個爺爺是大學(xué)士三個爹是六部尚書兩個兄長是弘文館的校理，最后一個說不定是參知政事家的親戚。

    于是這個書院除去學(xué)習(xí)本身外，又成了信息交流與人脈潛伏的聚集地，在此處學(xué)子入仕以前，他們便早在書院擁有了自己的同儕和“班底”。

    這才是熊崖書院最令人趨之若鶩的所在。

    在這個地方，卓悉衡就像一個異類。

    他從不鉆營人際，也甚少與人往來，論道書談從來不去，茶會雅集半個不來，安安靜靜讀書，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于是便有人暗罵他清高不沾塵，真要做君子該去當(dāng)許由和商山四皓，沒的得出來讀什么書考什么科舉？卓悉衡只當(dāng)沒有聽過，依舊我行我素。

    他與自己的哥哥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卓思衡熱愛生活和交流，上到九五之尊下到販夫走卒他都能交流得上，溝通是他的本能。但卓悉衡熱愛的卻是沉默和寂靜。

    自小他就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

    但這一切從認(rèn)識楊令顯開始，變得都不大一樣。

    楊令顯一家也是兄妹四個，各個都是話癆，據(jù)說他們的爹娘都是樂語愛笑之人，繼承自先人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似的他們一家四個孩子即便早早去無雙親孤伶可憫，卻始終牢記父母要他們勇敢樂觀的箴言。據(jù)說楊將軍戰(zhàn)死沙場前聽部將急報援軍已到，主力部隊大破烏梁主力，放聲而笑，直說自己此生死前得聞此言方是痛快，闔眼前讓部將轉(zhuǎn)達(dá)家人的遺言也不同凡響盡顯豪邁：他說自己的四個孩子都不許哭，老子為國征戰(zhàn)死得其所，能聽著捷報閉眼，已是人間最為快意之事。不論四個孩子今后志在何方，需記得抒懷樂達(dá)為第一要緊事，唯有盡忠事國可在此事之上。

    楊家的四個孩子無不以此為訓(xùn)。

    卓家與楊家的兄弟姐妹之間都有不同尋常的濃郁親情，這是卓悉衡起初樂于與楊令顯結(jié)交的關(guān)鍵。

    后來他就后悔了。

    這小子的話是真的太多了。

    不過楊令顯個性灑脫坦蕩，確確實實是在熊崖書院難得一見的高暢雄健之輩，慢慢卓悉衡習(xí)慣這份大吵大嚷的嘈雜后，只覺做人能得友如此，其實也算一種幸事。

    楊令顯還有個性格特點，便是大膽。

    比如此時卓悉衡收到楊家家仆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偷偷遞進(jìn)熊崖書院給自己的字條，實在是覺得這家伙該找點事做，否則閑著早晚出事。

    字條根本沒有任何格式，屬于他們授課師傅看了會昏厥的那種粗獷風(fēng)格，只寫了一行字：

    急！西院墻狗洞外榆樹下！令顯拜！

    哎，好歹會用拜字結(jié)尾了，這兩年自己也沒有白教……

    卓悉衡這樣想著，簡單收拾一下文房，自別舍出來，頂著午后金燦燦的陽光去會面。熊崖書院管禁嚴(yán)格，非必要不可在非休日自行下山，楊令顯曾偷偷跑來找卓悉衡去山中游蕩，那個年久失修的“狗洞”便是他發(fā)現(xiàn)的出逃秘密。卓悉衡被迫每次都得鉆出來再鉆回去，幸好他高挑且偏瘦，否則定然會被卡住。

    然而這次他鉆出去，看到的不是那張熟悉的露牙笑臉，而是另一張可愛面龐。

    “我學(xué)我哥的語氣是不是還算很像？”楊令儀穿著男裝，他們兄妹長相像卓家四兄妹一樣，其實并不是特別相似，但奇怪的是四雙眼睛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因此楊令儀笑起來時彎起的眼角也與她哥哥幾乎一樣，唯獨因矜持而笑不露齒的儀態(tài)比她哥倒是好了不少。

    “怎么是你？”卓悉衡看楊令儀身邊還有兩個看上去也是假扮成男子的仆人，以及之前見過好幾次的熟悉楊家老仆，“你嫂子知道你這樣出來么？”

    “那當(dāng)然是不能讓大嫂知道的！”楊令儀振振有詞道，“我可是為了我哥的囑托才排除萬難來了此地，要不是他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你倆平常偷偷溜出去居然還要鉆洞?！?/br>
    她抑制不住的笑意終于讓一痕貝齒自櫻粉色的唇際露出來。

    “你們隨御駕自京郊回來了？是令顯有什么急事要交待我么？”卓悉衡見她無法無天的樣子，只好先看看是什么樣事情，確實如果不是楊令顯告知，這個接頭地點過于隱秘，是無人知道的。

    “今日一早御駕回鑾，長公主感染了些風(fēng)寒，我大嫂不放心，跟著去了長公主府侍疾，我哥本是要自己來找你的，可卻讓大哥派回來的參將堵住，說要考驗他的弓馬，不日去禁軍備應(yīng)武舉。他心中焦急，我只好……勉為其難答應(yīng)他的懇請，專程來這里一趟見你一見！”楊令儀說話吐出的字句很像歡蹦的躍兔，一跳一跳，幾乎每個字里都夾雜著溢于言表的雀躍。

    卓悉衡擔(dān)心她出來太久被家人發(fā)覺，外加路上不安全，于是趕忙問道：“你哥哥要交待我什么事？”

    楊令儀深吸一口氣，一字不差，將楊令顯告訴她的太子原話轉(zhuǎn)達(dá)出來，又將大相國寺萬姓交易時卓悉衡和哥哥遇見的華衣少年其實是太子的事情告知。卓悉衡聽前面時雖眉頭越鎖越緊，但還沉靜自若，但聽到太子兩個字時，著實是錯愕得好一會兒說不出話。

    太子，怎么又是太子……

    卓家人對這倆字有天然的敏感度和警戒心，自從卓思衡救過太子的事被圣上褒揚(yáng)后，好像他們家再沒和太子扯上過關(guān)系，怎么自己過個年逛個街，都能又遇上普天之下僅此一個的仁兄？

    且言及的還是如此機(jī)要的事情……

    卓悉衡沉下心思略想了想，說道：“四meimei，我jiejie是否知曉此事？”

    楊令儀搖搖頭：“我頭一個便趕忙來找你了。”

    “可否勞煩你將此事贅述一次告知我的二姐？”卓悉衡因常見楊家人，與楊家三小姐見過好些次，并不陌生，可這件事如此重要，他措辭上比平常都要嚴(yán)肅很多，“這件事關(guān)系甚重，可我在熊崖書院不能及時傳訊，四meimei一家多有消息，若得方便，還望率先告訴jiejie?！?/br>
    這話確實是這個道理，也該第一時間告知卓家當(dāng)家的二姐才對，楊令儀和她哥哥其實也是代太子傳話，故而直接來找卓悉衡，更何況……

    楊令儀安靜時是很懂事和乖巧的，心中分得清主次，見卓悉衡是這樣的嚴(yán)肅，也不再笑鬧，只應(yīng)了正事，可心中卻有點空落落的委屈，張口也不知該怎么說，只能在艷陽下站那么一小會兒，然后低聲催促卓悉衡早些回去別教人發(fā)現(xiàn)。

    卓悉衡當(dāng)然是又謝了她，目送楊令儀上馬車后離去才返回書院。

    帝京，卓宅。

    卓慧衡不是第一次見楊令儀，自與楊家結(jié)交，楊令顯極愛來卓家走動，也會帶著小妹拜訪。但今天的楊令儀與平常不大一樣，她極為嚴(yán)肅得交代完哥哥與卓悉衡的話后，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終只是耷拉下腦袋，低聲倒：“本該先來告訴慧衡jiejie的，是我沒有考慮周全，倒繞了原路，還得悉衡哥哥叮囑才曉得輕重。”

    卓慧衡心想，自己家的兩個男人，實在是沒什么情感上的經(jīng)驗，悉衡必定是嚴(yán)肅告訴楊令儀此事重要，卻完全忽略了為什么楊令儀一定要去先見他呢？

    還不是因為楊家跟隨御駕前往京郊，剛好錯開卓悉衡的春假，導(dǎo)致楊令儀沒有見到自己的傻弟弟，于是得了這樣的囑托，第一時間跑去探望見上一見，他可倒好，必然是給人家陳述利弊要人有事先來轉(zhuǎn)告自己，的確是此舉并無不妥，可以說是他們家人干得出來的冷靜沉著之事，卻實在要小女孩的心思難以紓解，滿心歡喜都化作自責(zé)和沮喪。

    他們家到現(xiàn)在還沒一個人成親是有原因的。

    卓慧衡心中苦笑，嘴上卻只能安撫少女不要介意悉衡的魯直，又讓她回去告知楊令顯，卓家一切都好，必會將太子的消息的帶到。

    楊令儀這才略展笑顏，乖巧離去。

    卓慧衡的心境卻已是不能再多想小兒女的□□了。

    她略算了算時間，曾學(xué)士今日經(jīng)筵入宮伴駕，此時大概已是快要出宮，自己趕緊給哥哥修書一封，寄出前要老師親自看一眼是否有填補(bǔ)，又要叮囑什么才是穩(wěn)妥。

    信自然是提筆而成，可她的馬車還沒準(zhǔn)備好，家中卻突然來了客人。

    趙蘭萱總是急三火四的個性，武將之家養(yǎng)出的女兒，在熟悉之人的面前更是不怎么拘束，大步流星走進(jìn)院里，迎面撞上正要出門的卓慧衡，也不由分說，直將她拉進(jìn)內(nèi)室。

    “今日我有些事，辦完大概要好久，明日再找你……”

    “我也有事！”

    趙蘭萱打斷卓慧衡的話，又壓低聲音道：“我不是來找你玩的，是我公爹要我來跟你說一聲，卓大哥他被人參了好厲害的一本！眼下曾大人同好些臣工都在宮中政議此事！”

    第96章

    天章殿里的氛圍十分壓抑，在御前多年有眼色的官吏都能看出皇上動了真氣，只是努力平靜著去垂聽臣工的口誅筆伐與唇槍舌戰(zhàn)。

    ……

    “我朝素重孝義，孝忠本是一體，卓思衡此舉罔顧人倫置孝禮于不顧，枉讀圣賢書枉為天子門生?！?/br>
    ……

    “此人竟將在朝堂已掛職丁憂還鄉(xiāng)的官吏收為己用！命諸人于州學(xué)教課授業(yè)，實在有悖倫常不成體統(tǒng)！”

    ……

    “參奏上說，他擅自消剔州學(xué)納入，為補(bǔ)虧空，卻引商資至州學(xué)府衙內(nèi)庭！開店鋪設(shè)餐館，簡直有辱斯文！天下讀書人之臉面豈不都跌在其所行所為之際？”

    ……

    “他一人所為是小，若天下人非議起來，只會說圣上近臣不知分寸，將此罪加諸圣上，卓思衡所為豈不是悖逆無道虜挾圣譽(yù)？”

    ……

    眾臣口中的話越說越重，太子劉煦越聽脊背越冷，他本來只是照例向父皇匯報學(xué)課，卻不料遇見江南府公事疏送至案頭，其中有一封彈劾，父皇見他課業(yè)長進(jìn)，于是順口要他留下也聽聽看，卻不知翻開彈劾之上奏龍顏霎時變色……

    后來便是傳召大臣入天章殿議事，說是議事，其實哪有議論的余地，都是在同奏疏一道指責(zé)卓思衡行事不端罷了。

    太子與卓思衡有恩義之交，人盡皆知，他即便心急如焚，也只能尷尬站在父皇身后保持煎熬的沉默。

    可是，連卓思衡曾經(jīng)的老上司曾玄度曾大人都緊鎖眉頭一言不發(fā)，看來卓大哥此次真的遇見大麻煩了。

    皇上安靜聽完所有人的控訴，重新打開奏章，邊看邊道：“江南府巡檢司說卓思衡奪孝無道，廢義忘禮動搖國本，朕不知是否有言重之處，或者未及之情，若真惡劣至此，不如轉(zhuǎn)交大理寺，由御史臺協(xié)辦？”

    劉煦心里咯噔一聲，如果只是御史臺去瑾州核查，那是朝廷去驗證地方彈劾的情況是否屬實，雖是特事特辦，但也屬職責(zé)范疇的檢校之行，大部分地方官有爭議的行為如果上達(dá)天聽，大多由父皇吩咐御史臺巡查匯報，再做定奪。但如果交由大理寺，那便是父皇認(rèn)定此事可以立案，與前者性質(zhì)天差地別！

    他快要急哭了，卻一句話都不能替卓大哥講，否則只會更糟。

    “陛下，臣覺得若越過御史臺直接遞交大理寺，不合乎國家法度?！?/br>
    一直沉默的曾玄度終于站出來說話了，當(dāng)然他的音色仍是帶有困倦的鼻音，怎么聽都是事不關(guān)己慢悠悠的強(qiáng)調(diào)，常常與他一道議事的百官同僚以及皇上是早就習(xí)慣的。

    “既然是要定判卓思衡的舉措是否有違國法，那便要拿國法來量度，如有偏頗，豈不給旁人巧言令色推責(zé)之乘隙？此舉不可。”

    皇帝聽完轉(zhuǎn)向因身體虛弱而得了賜座的鄭鏡堂，溫言道：“鄭卿，中書省有何看法？”

    參知政事鄭鏡堂顫顫巍巍站起身，禮道：“中書省閱過呈遞上表，同曾學(xué)士的意思。”

    劉煦偷偷去看站在鄭相身后的沈敏堯大人，其實該代表中書省的是這位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才對，他才是名義上的宰相，而參知政事只是副相，然而父皇卻去問鄭相，不知是何用意？

    沈敏堯很平靜，只聽不說，和旁人連個眼神的交換都沒有。

    但皇上沒有點頭，也沒有否決，他比所有人都更沉靜，也不知過了多久才開口道：“既然如此，便按中書省的意思去辦?！?/br>
    “領(lǐng)旨，陛下容稟?！?/br>
    “鄭相說便是了?！?/br>
    “此事雖在地方，卻干戈甚遠(yuǎn)，御史臺也不好專斷，可參考當(dāng)年高永清上書唐氏事來照比，由吏部選派官吏同御史臺共往瑾州巡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