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3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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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駕回鑾,帝京亦是聞風而動。 一時之間此次秋獵的風波隨言語之風飄然入戶,再加上皇帝大張旗鼓地賞賜,卓思衡剛到家就被堆滿院子的箱子嚇了一跳。 各個能裝進去一個大活人的實木箱子上都帖了宗正寺封條,上書御賜內(nèi)帑敕賞翰林院侍詔卓思衡,整整齊齊碼放十個。 他們家還沒這么闊過。 還有一些箱子和禮物則沒有封條,慧衡正在同悉衡清點,見卓思衡回來,二人歡喜又焦急,奔至近前查看他是不是還好好的。 “你們也知道了?”卓思衡驚訝信息的傳播速度。 “從昨天起就不停有人來送禮?!毕ず庋院喴赓W,“都說大哥立下不世大功,日后生涯坦順來日可期?!?/br> 卓思衡無奈笑著搖搖頭,心想這些人怎么這么著急,怕是都不知道自己要被皇帝扔出帝京,這送的財物又不好要回去,當心后悔死了。 慧衡一直在問他身體如何,是否受傷,此時見卓思衡表情微妙,忙道:“大哥不必煩憂,我只留下了之前便與咱們家有交情的禮單,其余一概退回,只說哥哥尚未歸來,我們做弟妹的不敢擅專?!?/br> 卓思衡展顏一笑道:“你做事我哪個不放心了,我自己也做不到更好了?!?/br> “還有皇宮的賞賜?!毕ず獬簝?nèi)看去,倒沒有一點高興的神情。 “還挺多的……”卓思衡自己也沒想到皇帝居然出手如此大方,糟糕,怕是要給他派到哪個山窮水盡的多事之秋地方上去吧? 可他再一想,自己起初聞聽要外放時最擔心的就是家人在帝京的經(jīng)濟來源不夠穩(wěn)定,眼看這些賞賜,他就算因公殉職,家里人大概也夠個十年花銷。 皇上……還挺體貼。 “你們還沒清點?”卓思衡自嘲一番后見封條都還是原樣,于是轉(zhuǎn)身問道。 慧衡沉下臉來,少有的不那么端莊了一回道:“這些是哥哥的賣命錢,未見哥哥平安歸來,meimei不愿拆看。” 卓思衡心中是溫暖的,嘴上卻還是溫言提醒道:“人人做官都是如此,不許這樣往刁鉆了想,對自己心境也沒好處的?!?/br> 慧衡乖乖點頭,悉衡倒是在一旁若有所思半晌,忽然開口:“大哥,來人說你是為保太子才身陷險境,他們雖未明說,話里話外的意思卻是你已然是太子的近臣了?!?/br> 卓思衡心里罵得飛起,心想哪來的好事之徒,不知道他們卓家的孩子各個都有太子東宮導致的家破人亡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嗎?他還沒回家這些人就拿關鍵詞跑來嚇唬他弟妹,安得什么心? “別有用心之人將捕風捉影之事說得越確鑿,要么是為攀附給自己架梯,要么是高聲起論試探虛實,或者是欲抑先揚捧殺聲勢,只要分辨得清,便無需庸人自擾。”卓思衡覺得這是個很好的教育契機,于是又道,“佟府也送東西來了吧?他們的來人是如何說又送了怎樣的東西呢?” 慧衡過目不忘,也不用翻簿冊就直接答道:“佟大哥送了好些名貴藥材和溫補的食物,蘭萱jiejie說讓大哥回來后好好養(yǎng)傷,藥用完了家里還有。勇鄉(xiāng)伯府也送東西來了?!?/br> 這個卓思衡倒沒想到,大概是趙霆安給家里遞了消息吧。 慧衡讓開身后,給卓思衡指看勇鄉(xiāng)伯府的禮物——一個巨大的木桶。 干嘛?給他家腌酸菜用?季節(jié)好像確實剛好合適。 “勇鄉(xiāng)伯夫人說,他們家男丁世代都在軍中效力,若有傷筋動骨,便在樟子松木桶里藥浴浸泡,強身健體恢復極快,他們家特意著專用的箍桶匠給趕工做了一個送來,又拿來了一個藥浴方子兼幾包已配好的藥,讓你務必試試。”這禮物似乎也送至慧衡的心坎里,她介紹時聲音都柔和好多。 趙霆安看著粗野不羈但還挺細心的,怎么也得陪他把那頓酒喝了才好。 卓思衡收集夠了論證條數(shù),欣然點頭道:“所以,真心與你相交之人所關切的并不是你可能載他們一道的飛黃騰達,而是你這個人以及多年來的情誼。這與之前那些人便是最大不同了?!?/br> 慧衡悉衡醍醐灌頂受教于心,頓覺心胸開闊許多,便和卓思衡一道打開那十個御賜的木箱——里面金銀錦緞目不暇接,甚至還有一些玉石器皿。 完了,卓思衡單看著這百兩黃金絕望地想,這下注定要被送到天涯海角,怕是挨著羈縻州和土司作伴去了。 如此眼熱的賞賜,慧衡和悉衡也沒有喜色,對視一眼,俱是疑慮和不安,但看卓思衡也是沉思的表情,最終兩人什么都沒問。 算了,卓思衡想得很開,這就當是他外出給皇帝砍人的安家費,收了錢他就得辦事。 在這之后便是奉旨養(yǎng)傷,來探望的人自是絡繹不絕,而慧衡回絕得更是干凈利落:圣旨在身,家兄傷重,不宜見客。 畢竟太醫(yī)都來過兩回,說他腰上那處外傷是挺重的,該少站著多臥著。 慈衡自外歸來,才得知兄長受傷之事,怒罵全體十萬禁軍沒一個頂用,都是飯桶廢物,好死不死一個太子讓文官保護,他們皇家的飯吃到狗肚子里了?她罵得痛快,沒注意自己長姐在身后聽了個遍,因臟字連篇被罰抄《言戒》十遍。不過似乎這番話說得很得慧衡心意,慈衡也就寫了一遍,她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允許meimei光天化日下偷懶,甚至還親自下廚做了好些meimei愛吃的菜以資鼓勵。 仿佛在說罵得漂亮。 自家弟妹的心思卓思衡怎么會不知道?他們才不在乎什么封賞什么虛榮,只想要卓思衡平平安安,這當然也是卓思衡自己的心愿,不管皇上如何安排,他都會竭盡全力力保家人安寧。 只要他們一家齊心,事情就未必有那么糟糕。 被傳旨入宮那天,卓思衡調(diào)整心態(tài)準備好了英勇就義的覺悟面圣。 皇上永遠那么親切隨和,見面就問他修養(yǎng)得如何?身體好了沒?賞賜得東西喜歡不喜歡? 卓思衡一一回答,其實拋開他對皇帝本性的洞悉,單純論福利,這位皇上還算是大方慷慨的,只是多少眼下的福利有點透支未來命運的意味。 領導的關心時間很快結(jié)束,進入正題也不需要彎繞,天章殿今天掛起了幅兩人高的輿圖,氣勢磅礴徐徐展開,從南到北,繪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面對輿圖抬頭望北,仿佛長輩垂詢一般慈愛問道:“云山自幼在北方長大,有否去過其他州郡?” 皇上對卓思衡的稱呼是在救了太子后升級的。 這幅《江山勝概全輿圖》有個更大的版本,要鋪在崇政殿地面才能完全展開,極少示人,尋?;噬现豢催@個縮略的,但也夠用。順著皇上的目光游弋,卓思衡知道自己的去處即將揭曉,他顯得格外隨遇而安,自若回答:“自朔州至帝京趕考時沿運河去了好些州府,可是都未逗留,未曾領略我朝山水之壯美疆域之遼闊,微臣一直深以為憾?!?/br> 皇上點頭道:“由北至南運河這一路大多城鎮(zhèn),繁華有余天然不足,倒是自江南府再朝南去,山川秀嶂險多而麗,水道叢密自有奇境啊……” 卓思衡心想那么遠皇上您也沒去過啊,說得好像自己爬過那里的山游過那里的水似的。不過好像皇上話里話外的意思是屬意他去嶺南,那他人生的地理跨度還是蠻大的…… 其實卓思衡已然做好去最偏遠地帶的準備,因此皇帝說出來意圖時,他倒并不慌張也不訝異,容色自若道:“微臣未嘗得見,愿有生之年得以觀之?!?/br> 皇上低頭笑了笑,回身看他,似是安慰的語氣道:“嶺南路遠,美矣險矣,云山你要是去了,家里的弟妹豈不是要日夜牽掛?” 皇上,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幽默啊? 卓思衡心中腹誹,表現(xiàn)卻很誠摯,演技爐火純青,一丁點不耐都沒流露,只平靜地站在原地,等待皇上的具體吩咐。 然而皇上什么都沒有再說,只是遞給卓一個小小的黃泥沙色粗瓷小碟。 此碟手掌大小,用來蘸筆勻墨和置菜均可,只是做工極其普通——還是委婉說法。倒有點像朔州鄉(xiāng)下土窯燒制的瓦罐,結(jié)實耐用,可外觀就很不盡如人意了。 “這是瑾州安化郡窯產(chǎn)的舊瓷,前幾日安化郡通判杜晗致仕歸朝給朕帶了幾個,朕看著粗糙不大中意,只順手留在桌案上也忘了,可誰知那天太監(jiān)笨手笨腳給摔在地上卻也沒碎,倒是個好物?!被噬弦馕渡铋L看了卓思衡一眼,笑道,“朕賜一個給你也用用看?!?/br> 卓思衡明白皇上的意思,一顆石頭終于落地,恭敬謝恩領旨。 皇上似有話要說,卻見太監(jiān)入內(nèi)通傳,說是皇后娘娘宮中送來清潤秋燥的梨羹甜露,皇上接過嘗了一口,似是喜歡,又略飲后才放在案頭,又吩咐太監(jiān)讓皇后娘娘今日晚膳時叫上太子公主,他用過膳要問問兩人的功課,太監(jiān)連忙稱是退下。 這段話的信息量震驚了卓思衡。 皇上和皇后似乎關系有所緩和,還一起吃晚飯,而且似乎已經(jīng)一連幾天如此,今日特別吩咐叫上兩個孩子一家子一同吃飯,皇上還像是普通人家的父親一樣,會在飯后查問孩子功課、關心孩子成長。 卓思衡不敢說皇后和太子苦盡甘來,但至少眼下他們不必再戰(zhàn)戰(zhàn)兢兢過活了。 他的命運也迎來了落定的塵埃。 瑾州安化郡,大概還是頂那個致仕的通判,通判要六品官職,他雖是升遷,卻也在地圖上繞了一個巨大的彎弧…… 走出天章殿時正是傍晚時分,晚風初涼伴隨夕陽淋落在卓思衡身上,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瓷碟,再去看薄暮的天色,對比兩種金黃不同的色澤,心中多了幾分暢意的舒展。 去處落地的感覺總歸是踏實的。 然后,他就看見了遠處的皇后、太子和青山公主。 天章殿為方便皇帝問政,位置剛好在內(nèi)廷與外廷之際,內(nèi)外之間隔有太液池一片,清粼波光送來微風時整片湖面都好像吹皺的綢緞。穿過池塘的是一座風雨廊橋,走過去便是內(nèi)廷,故而橋的兩端均有禁軍背對廊橋巡衛(wèi)。 皇后左右各攜太子與公主站在廊橋道中的碧波照水臺上,母子三人正朝他望來。 卓思衡看見皇后于遠遠處鄭重斂衽,對他頷首行禮。 太子和公主一道跟著他們的母親低頷可愛的小腦袋,規(guī)矩又認真。 頷首之禮并非大禮,然而以此三人的身份,卓思衡已是不敢承受。四周皆有宮人,如此細微的動作又隔著很遠未必會被發(fā)覺,但如果卓思衡在這邊還禮,那皇后此舉便難說得清了。 他心中明白,這是皇后在感謝自己救了她的孩子。 卓思衡無法還禮和說明那天即使換了其他的孩子他也會出手,只能遠遠注視片刻,磊落地接受這份禮遇,稍作逗留繼而離去。 這對所有人都是最好的選擇。 他是真心希望太子和公主……與這世上所有可愛的孩子都能幸福平安長大。 “卓侍詔果然大義?!?/br> 遠處,皇后低聲自語,略略平靜了心緒后她將目光收回湖上,仿佛一直在與孩子游湖賞景。 她見兒子目露不忍,嘆息道:“我的孩子,你在中軍行轅求你父皇讓卓侍詔做你的老師,這樣做很好,只有這樣,你多疑的父皇才會將他支離帝京與中樞,他留在此處會因為救了你們被當做是咱們的黨羽,朝堂之上腹背受敵不說,久而久之,你父皇即便再有愛才之心,也會心生疑竇……是你救他暫脫困頓之境,你如今有了這樣的心胸和籌謀,母后很是安心……” 太子劉煦也已收回留戀的視線,仰頭看著自己的母親:“母后,卓侍詔會被送去很偏僻蠻荒的地方嗎?”他擔心自己做得過了。 皇后沉吟片刻,面露不忍,但眼中卻有一絲鎮(zhèn)定的堅毅:“他必須離開,離我們?nèi)嗽竭h他就越安全?!?/br> 公主劉婉眼圈尚紅,似是來前哭過,此時緊緊揪住母親的手指,輕顫著聲音問道:“為什么他救了我們,我們卻不能好好報答,連謝謝都要遠遠的偷偷的,這根本不是羅女史教得待賢禮數(shù)!” 皇后憂憐的語氣當中有一種毋庸置疑的沉著:“我們能做的只有這些,他知道自己的處境和我們母子三人的難處,定會體諒。離他越遠越好,便是此時我們?nèi)四軐ψ渴淘t大恩的最好答報?!?/br> 兩個孩子心有惴惴,對母親的話垂首稱是,皇后緩緩閉上眼睛,將孩子摟入自己懷中,用很低很低甚至仿佛只有她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好孩子們……記住來之前答應母后的話,這是最后一次……從今往后再也不要見你們的救命恩人了……此恩無以為報,直到你們能光明正大為他遮風避雨的那一天,不要再給他的天空多添一片陰云了……” 第54章 “輕清秀麗,東南為甲……” 卓思衡一手撐腮一手翻頁,快被前朝人陶谷所寫的《清異錄》磨沒了耐性。 這書細細碎碎講了好多南方生活細節(jié),卻沒有他想找的內(nèi)容。 瑾州地處東南一隅,曾與雷州、巫州共屬古滇越國統(tǒng)轄,自數(shù)百年前舊朝天下一統(tǒng),無論朝代幾多更迭天下幾易姓氏,瑾州一稱始終沿用至今。 皇上確實給他找了個還算不錯的地方。 南方三州威州、巫州、雷州和北方四州都屬極偏遠之地,相比之下,瑾州以北即是百事繁庶的江南府,雖有霞彭山天塹陸路難通,但海路便利快捷,倒也不是非開山鑿路不可。 瑾州的州府與海港同在永明城,而卓思衡要去的安化郡很不巧位于內(nèi)陸,根據(jù)他所查到的有限資料,安化郡是瑾州四郡里最貧困落后的一個郡,潮平郡與永明郡靠海吃海,航運發(fā)達,放眼整個本朝南部都是數(shù)得上的富庶安樂地界,湖陽郡雖說不如前二者聲名華茂,但顧名思義,憑借越江下游的蘭溪湖優(yōu)越的地理條件,也成就了一方安定水土。 唯獨安化郡,書里都找不到太多資料,歷代記載也大多都只寫了其地處“兩山交隙,盆谷蓊坳”,其余就是山怎么奇險秀絕,水怎么靈韻天成,民風怎么淳古質(zhì)樸,都是些沒落到實際的話。 只有皇上賞得那個土窯粗瓷是卓思衡接觸過的唯一來自安化郡的實質(zhì)。 但卓思衡并不怪皇帝挑了這個地方給他,甚至還被勾起了好奇心和勝負欲。這里其實是很適合他施展才華和抱負的外任目的地。 其實皇上若存心想要想為難他,再往南去的雷州簡直就是惡心官吏的天選之地。 雷州天下至南,雷澤難越,此處作為數(shù)百年間知名流放地點,如今也仍被稱作荒瘴邊陲,更挨著百越羈縻州內(nèi)數(shù)十個土司寨,他在中書省隔三差五就能看到雷州來的招撫請奏,雖始終沒有戰(zhàn)事,然而小的摩擦也是一直未停。 所以卓思衡的外任地點雖不是多富庶的魚米之鄉(xiāng),但也沒有蠻荒不化,比之州內(nèi)三個郡確實略顯“遠郡邊陲,荒湖野嶺”了些,卻反倒適合他施展一番作為。 那些膏腴之壤富麗澤國輪得到他也未必適合年輕官吏一展拳腳,要知道這些地方大多勢力遍布,人情往來交錯縱雜,他并無朝內(nèi)根基,也無家世相助,白手起家是定然要有個能夠造福一方的地利及相配的野心。 安化郡完全具備充分條件。 卓思衡從迷惑到憧憬的心理狀態(tài)跨越非常順滑,他買了好些地理志風物志的書,里面有官方刊印也有個人筆記,越看越找不到安化郡,越找不到他就越興奮。 好奇心永遠是一個熱愛學習之人的致命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