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側(cè)傳來響動，一艘三桅沙船順風(fēng)從遠(yuǎn)處駛來。在水上漂了這些時日，紀(jì)慕云有了見識，見那條船甲板上只有一間矮矮的艙房，其余地方堆滿結(jié)實的麻袋，是貨船。

    轉(zhuǎn)過一圈之后，曹延軒不光包了一爐燒雞、兩節(jié)甘蔗、一袋蘋果、幾塊手帕，還給昱哥兒買了個呼呼作響的風(fēng)車。

    朗月一雙手拿不過來，不得不先回船上一趟，另一個小廝也去幫忙

    天色慢慢暗了，夕陽打在水面，河面閃耀著璀璨炫目的光芒。

    空氣中彌漫著食物的香氣，水果攤主蹲在地上吃燒餅，下船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來，曹延軒三人也穿過擁擠的人群朝回走。

    到達碼頭的時候，他叫住兩個提籃子的少年，看了看，摸出些銅板，少年千恩萬謝地把手里的籃子掛在他手臂。

    一籃黃燦燦，是迎春花，一籃粉艷艷，是新開的海棠。紀(jì)慕云遠(yuǎn)遠(yuǎn)望去，十分喜歡：這個月是她的生日。

    眼瞧曹延軒上船來，她吩咐綠芳“把那個玉色花觚洗一洗”，歡歡喜喜過去迎接。忽然之間，耳邊發(fā)出巨響，整條船向左側(cè)急劇傾斜，一邊船舷傾向水面，另一邊高高翹起。

    紀(jì)慕云不得不拼命抓住欄桿，才保證自己沒被甩出去，身畔程mama所住艙房發(fā)出乒乓的聲音，有人在尖叫，她驚恐地面目扭曲，什么都顧不上了：

    踏在跳板中間的曹延軒張開雙臂，想維持自己的平衡，可惜，他在強身健體方面比普通人好得多，畢竟不是什么飛檐走壁的俠客，像被丟進水里的麻袋一樣，噗通一聲落入沙船和碼頭中間的河里。

    那里只有兩米！沙船稍一挪移，人就被擠成人干了！船身像蹺蹺板一樣轉(zhuǎn)而傾斜向右的過程中，紀(jì)慕云渾身僵硬，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拽著欄桿往船頭方向爬。

    護衛(wèi)們比她反應(yīng)快得多。

    護衛(wèi)首領(lǐng)姓方，像走江湖賣藝的藝人一般敏捷地穿過夾板，站到船頭往下看：落水的不光是曹延軒，還有一個小廝。

    曹延軒會水，鎮(zhèn)定地手腳劃動，把頭露出水面，小廝就狼狽不堪地咕嘟嘟喝水。

    船頭數(shù)米高，碼頭也一樣，方首領(lǐng)迅速判斷“自己跳下去也沒法把曹老爺拎上來”，回頭喊：“大潘！”

    額頭有胎記的護衛(wèi)應(yīng)了，一個箭步竄過來，從腰間卸下一個飛虎抓，右手旋轉(zhuǎn)幾下往水中扔出。準(zhǔn)頭不錯，抓頭纏住曹延軒右臂，打了幾個轉(zhuǎn)。

    兩個護衛(wèi)松了口氣，一個左一個右扎穩(wěn)馬步，合力抓住繩索想把曹延軒拉起來?？上?，沙船不停地左□□斜、顛簸，水中又不比陸地，兩人陸地功夫頗好，水中不好發(fā)力，始終沒成功。

    朗月雙手揮舞，扯著嗓子“老爺”，船老大吹著銅哨，兩個身高臂長的船夫從船舷邊提起一根七、八米長的竹竿，急急往這邊跑。

    夕陽漸漸下沉，半爬半走的紀(jì)慕云看不到這么多，跌跌撞撞移到船頭，看到水里的曹延軒綁了一根繩子，身邊浮滿粉紅、嫩黃的花瓣，嘶啞地喊“七爺！”

    剛剛被提起兩米高、又狼狽地落回水中的曹延軒聽見了，朝她的方向望來，給她一個安慰的笑容。

    淚水模糊了紀(jì)慕云的視線，哽咽著用袖子擦拭，“七爺”。下一秒鐘，整條船不知怎么再次朝陸地傾斜，黑黝黝的水面迅速在眼前擴大，紀(jì)慕云連聲驚叫都沒發(fā)出來，就咕嚕嚕滾入水中--她在的地方，是沒有欄桿的。

    紀(jì)慕云不會水--兩位表哥學(xué)過游水，姨母嘟囔“姑娘家家游什么水”。她被冰冷腥腥的河水湮沒時，下意識想吸氣，灌入口鼻的全是冷水。

    一串串氣泡浮向水面，她憑垂死之人的本能撥動手腳，卻因為頭在下，腳在上，在水中越墜越深。紀(jì)慕云睜大眼睛，只能看到黑黝黝的、深淵般的湖底，全身如墮冰窖。

    她要死了嗎？

    不不不，昱哥兒還不到三歲，還沒有啟蒙、長大、娶妻生子，她不能死。

    有什么東西從身后靠近，她吐著水泡本能側(cè)頭，見到一條奇形怪狀的大魚，瘦瘦的，長著兩條魚鰭，身后墜著一條長長的水草。

    “大魚”叼住她胳膊，擺動“尾巴”，拽著她一寸寸往上浮。紀(jì)慕云用力掙扎，一口一口地喝水，腦袋露出水面的時候已經(jīng)神志模糊了。

    太陽徹底落入地面，碼頭點起一盞盞燈，船頭也亮堂起來。望著近在咫尺、熟悉的、焦急萬分的男人，她呆呆的，想叫“七爺”卻吐出兩口水，隨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術(shù)業(yè)有專攻，船夫和碼頭幫忙的漢子合力，把緊緊纏在一起的男女濕淋淋撈上船頭，又把聲嘶力竭的小廝也拽了上去。

    曹延軒畢竟是練過武的，已經(jīng)鎮(zhèn)定下來，拍打軟綿綿的紀(jì)慕云臉頰，后者半點反應(yīng)也沒有。

    船老大常常和官老爺、富貴人家打交道，知道忌諱，抓過身邊船夫的外衣裹住右手，俯身在昏迷女客的腰背戳了兩下。

    立竿見影的，可憐的女郎吐了一口透明的水，緊接著又是一口。待她把午飯都嘔吐出來，船老大叫到“死不了了?！?/br>
    曹延軒松了口氣，發(fā)現(xiàn)自己濕淋淋的背心滿是冷汗，俯身叫“云娘，云娘？”周紅坤抓著一件披風(fēng)過來，曹延軒把人一裹，就站起身，在眾人的簇?fù)硐伦呋卮小?/br>
    進了紀(jì)慕云的艙房，哄著昱哥兒玩的呂mama和石mama見到兩人渾身滴水便嚇地一哆嗦，蓉妞兒沒經(jīng)過事，“哎”一聲叫起來

    曹延軒頭也不抬，把紀(jì)慕云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中，把枕頭墊在她頭低下，拉上湘被“出去?！?/br>
    石mama拉拉呂mama，抱著叫“爹爹”的昱哥兒忙不迭出屋去了，蓉妞兒愣在當(dāng)?shù)兀痪G芳拉出去，“寶少爺那屋?！?/br>
    等綠芳奔回艙房，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兩名護衛(wèi)守著。她敲敲門“老爺，奴婢是綠芳”，聽到聲音才敢進門。

    “拿衣服來?！闭f這話的時候，曹延軒已經(jīng)把紀(jì)慕云濕透的衣服盡數(shù)脫下來，扔在地板，用被子把她裹成一個繭，隨手摘下她黑發(fā)間的一點海棠花瓣?！霸谂c熱乎的?！?/br>
    姜湯、酸辣湯、平日常喝的酸梅湯，家里帶的鼻煙，船老大又派人送來一束艾草。

    辛辣的味道鉆入紀(jì)慕云鼻子，她打個噴嚏，茫然睜開眼睛，一時間不知道身在何處。是閻羅殿嗎？

    綠芳喜道“姨娘”，緊接著就被正用干手巾擦頭發(fā)的曹延軒擠開了。

    “云娘?！彼壑袧M是喜色，咧開嘴，小心翼翼地抱著她，“云娘？”

    是七爺。

    紀(jì)慕云大腦恢復(fù)運轉(zhuǎn)，下意識動一動，胳膊腿還在原來的地方。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面前的男人，“曹延軒？”

    她第一次這么稱呼他，他笑了起來，長長出了一口氣，把她抱的更緊些?！澳阏f說你，好端端地跑過去....”

    她一把抱住曹延軒脖頸，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那聲音，震得曹延軒耳朵都疼了。

    和昱哥兒一模一樣。他想笑，又不顧上了，懷里的女人渾身顫抖，像受驚的孩子，又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被子也不蓋了，拼命往他懷里扎。曹延軒又是感動，又是心酸，張開胳膊把她牢牢抱在懷里，哄孩子似的又親又哄，“乖，好孩子，云娘，乖。”

    綠芳放了托盤，悄無聲息地溜出去了。

    自己可以把昱哥兒養(yǎng)大，看著他讀書識字，娶妻生子；可以陪面前的男人寫詩、散步、做飯給他吃，每日盼著他來，夜里在他懷中入睡....

    自己不在那個漆黑幽暗的湖底，自己沒有死，自己不用死了。

    “曹延軒，曹延軒！”她喃喃地，嘴唇貼在對方脖頸，仿佛一團冰冷冷的火焰，“七爺！”

    她身上的衣裳是綠芳匆匆拿來的家常寢衣，一件鑲著油綠邊的淺綠色右衽細(xì)布衣裳，凌亂的黑發(fā)濕漉漉，臉色蒼白嬌美，眼眶紅紅的，嘴唇也紅紅的。

    曹延軒不是毛頭小伙子了，心頭卻轟地一聲竄起烈焰，整個人亢奮起來。

    “云娘?！彼吐曊f，狠狠地吻住她嘴唇，吻了又吻，一把拉開她的寢衣，露出雪白的肩膀，再吻上去，留下海棠花般的印記?！澳皆啤！?/br>
    床鋪搖晃起來，準(zhǔn)確來說，整條船在水面平穩(wěn)下來，偶爾晃一晃，漣漪便一圈圈蕩開去。

    過了很久，紀(jì)慕云蹙著眉，逐漸適應(yīng)急不可待的男人。guntang的肌膚，粗重的呼吸，比平日重了許多的力道，她皺著眉，望著對方饑渴的、掛著汗珠的臉龐，

    他是愛著自己的吧？哪怕，未來有了新太太，也會眷戀自己的吧？

    滿帳春色、魂飛天外的當(dāng)口，她淚盈于睫。

    再有力氣說話的時候，他意猶未盡地親吻她細(xì)白均勻的小腿，張口卻是埋怨：“好端端的，過去做什么？”不待她說話，又說“過去有什么用？你又不會游水?！?/br>
    仿佛她做了壞事。

    紀(jì)慕云委屈極了，用腳踢開他，拉過被子裹住自己，“你這個人，講道理不講？人家是去幫你?！?/br>
    “幫成了嗎？”曹延軒順勢坐在床頭，衣服也不穿，倒做出正襟危坐的模樣，“告訴你，出門在外的，小心謹(jǐn)慎是第一位的。真遇到事，幫不了別人的忙，也不能添亂，知道嗎？”

    紀(jì)慕云氣呼呼地瞪他一眼，可惜，她云鬢紛亂，眼波水盈盈，沒傳達出憤怒，到令他心猿意馬地，伸手來捏她下巴。

    “你這人，不知恩圖報，反過來欺負(fù)人。”紀(jì)慕云嬌嗔著，披上自己的衣服，“你走開，我不理你了?！?/br>
    曹延軒也不生氣，望著她系好腰間汗巾子，用帕子擦干頭發(fā)，開了匣子拿起梳篦-不是紅漆繪海棠花的，是家常用的雕花梳篦。

    紀(jì)慕云自幼生了一頭烏黑濃密的好頭發(fā)，生完昱哥兒脫落一些，吃了調(diào)理的藥，又吃著黑芝麻、茯苓之類，早早養(yǎng)了回來。她坐在梳妝鏡前把水草般凌亂的黑發(fā)梳理通順，正想挽起來，忽然伸來一只手，把梳篦接過去。

    從銅鏡間，能見他面色平靜而認(rèn)真，一下下梳著，仿佛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之后紀(jì)慕云隨意挽個髻兒，打開箱籠找外衣和鞋子。曹延軒卻一把拉住她：“干什么去？”她仰起頭，“昱哥兒還沒睡?！?/br>
    他哎一聲，“那么多人呢，是干什么吃的，非得你盯著？”她不肯，堅持道“他還沒吃飯呢?！?/br>
    曹延軒卻前所未有的固執(zhí)：“什么時候還沒吃飯？出去受了寒怎么辦？”扶著她肩膀把她按回床邊，“聽話，明日再出門?！?/br>
    說來也怪，紀(jì)慕云平日便知道他性情溫和，輕易不會發(fā)脾氣，今日下了水，更是不可能責(zé)怪自己，被他這么一說，不由自主地發(fā)作不起來。

    “他沒我不肯睡?！奔o(jì)慕云嘟囔：“這里不是家里，他一點都不乖?！?/br>
    曹延軒想起她方才的哭聲，忍俊不禁道“像你”，又站起身，“我出去看看，你就在這里?！?/br>
    這個人！她只好不吭聲了，目送他穿戴整齊，出門去了。

    自己居然活下來了，真是不可思議，再一細(xì)想，碼頭不是深水，護衛(wèi)、船夫和岸上一群靠水吃飯的人，想出意外也沒那么容易。

    紀(jì)慕云放松下來，有一種大難不死的欣喜，肚子咕咕叫。

    就像聽見她的心聲似的，過了片刻，曹延軒回來的時候，端著個放滿食物的托盤，紀(jì)慕云忙接過來。

    一碗紅糖荷包蛋，一碗放著蔥花的酸湯掛面，一碗紅棗白米粥，半只濃油赤醬的燒雞，兩樣醬菜，新蒸的米糕和rou包子。

    聞著好香，紀(jì)慕云兩眼放光，一筷子就夾了雞翅起來。曹延軒微微發(fā)笑，自己吃掛面和米粥，就著米糕吃rou。

    吃飽喝足之后，她兀自不放心，曹延軒便說：“跟著他哥哥睡呢?！?/br>
    寶哥兒也是個孩子，昱哥兒非鬧著和哥哥玩不可。“您騙我?！奔o(jì)慕云不滿意，“他肯睡才怪?！?/br>
    曹延軒一本正經(jīng)的，“騙你干什么，服侍的人都在呢。已經(jīng)睡著了?！?/br>
    那，或許呂mama她們先把昱哥兒哄睡了？曹延軒父子所在的艙房是船上最好的，寶哥兒不會去別的地方。

    紀(jì)慕云怎么想，怎么不放心，可這個時候出去又遲了些，“六小姐呢？”

    “好些了?！彼殉允５臇|西依舊用托盤盛著，開門送出去就回來，“已經(jīng)歇下了?！?/br>
    紀(jì)慕云覺得自己有點傻：今日又不是沒見到媛姐兒。正想著，她頭疼起來：在家也就罷了，艙房墻壁并不厚，平日能隱約聽到兩邊艙房的動靜，這么一來，剛才自己和他恩愛，豈不是都被兩邊的人聽了去？

    她臉頰一下子紅了，見他用提進來的熱水洗漱，嘟囔“都怪您?！?/br>
    正用濕帕子擦脖頸、耳后的曹延軒沒聽清，“什么？”她不肯說了，到一旁洗漱。

    再次回到床上，艙房黑暗下來，只有窗邊偶爾透進一縷光--護衛(wèi)和船夫往來巡夜。

    他像只老母雞似的，把她整個人抱在懷里，她還不滿意，摟著他腰間，不停往他懷里鉆，兩個人仿佛融成一個。

    睡意朦朧時，黑黝黝地、深淵般的河底出現(xiàn)在面前，紀(jì)慕云睜開眼睛，依然是一片黑暗?！捌郀?？”

    他嗯一聲，聽上去很清醒，一下下?lián)崦念^發(fā)，語氣滿是鄭重，“以后，不可如此莽撞，知道嗎？”

    “那您也要答應(yīng)我，以后不可，不可以身犯險，出此差錯?！奔o(jì)慕云看不到對方的眼睛，便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是古人說的話?！?/br>
    曹延軒笑道：“我又不是什么重臣王爵，閣老宰相?！?/br>
    紀(jì)慕云前所未有的堅持，“您在我心里，除了父親和弟弟，比這世上任何人都重要。就算為了我，為了昱哥兒，您也都答應(yīng)我?！?/br>
    曹延軒失笑，“又不是上戰(zhàn)場守邊疆，買點吃食而已，誰想得到？”話雖如此，他還是被她的認(rèn)真打動了，“知道了，管家婆。”

    這還差不多，紀(jì)慕云心滿意足地，一時睡不著，在他懷里蹭來蹭去。

    一來二去地，他不免意動，把手伸進她的衣襟，“是不是還想？”她忙把那只手拍開，“也不怕人聽見?！?/br>
    曹延軒臉皮很厚，是無所謂的，“傻姑娘”又改口“傻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