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芳只好收了。

    要不要問一問曹延軒媛姐兒的事？紀慕云想了又想，決定暫時放一放：她一個新入門的姨娘，低調(diào)些，生下孩子再說吧。

    ? 第39章

    第二日, 媛姐兒依舊把東西退回來，對綠芳說“太貴重了?；厝ブx過姨娘。”

    是個有脾氣的，有點像曹延軒。

    紀慕云不以為意，告訴綠芳, “明日再去, 告訴六小姐, 就說我怪你辦事不力，把你說了一頓, 六小姐若是再生我的氣, 你就沒法回來交差了?！?/br>
    又給了幾張新畫的幾張花樣子：“也給六小姐把玩。”

    到了第三日，媛姐兒大概被她的誠意打動了, 默不作聲收下了, 把自己新做的頭花讓綠芳帶回來, 又說“荷包樣子怪有趣的，打算做兩個年底戴, 問問姨娘用什么顏色的線?！?/br>
    一來二去的，綠芳輾轉(zhuǎn)兩個院子之間, 不是傳話就是傳東西，免不了被眾人知道了。

    紀慕云把媛姐兒做的頭花給曹延軒看, 有一種為人師表的得意，“六小姐一開始只會做馬蹄蓮, 如今能做芙蓉花了?！?/br>
    曹延軒接在手里, 見那朵芙蓉花布料筆挺，花心墜了米珠，“是下了功夫的?！?/br>
    紀慕云拉住他衣袖, “爺, 前幾日是六小姐十二歲生辰, 妾身做不得針線，也沒什么合適東西，把您月初帶回來的墜子，挑了好的穿成絡(luò)子送六小姐了?！?/br>
    上回他帶回來的紐扣羽毛什么的，紀慕云十分喜歡，日日把玩；本月曹瀾寵妾生辰，曹瀾從銀樓打了一根鳳頭牡丹赤金簪子，同去的曹延軒買些小巧玲瓏的玉墜、碧璽珠和珍珠，帶回家給她。

    聽到這話，曹延軒想了起來：媛姐兒生辰之前，紫娟提醒過他，他便吩咐，依府里幾個孩子生辰慣例，給媛姐兒打了一雙赤金纏絲葫蘆耳環(huán)。

    生辰當(dāng)日，他本想去看看媛姐兒，恰逢那幾日有事，晚間回雙翠閣，也就岔過去了。

    曹延軒笑道：“送就送吧，改日爺再給你打。”紀慕云擺弄著絹花，“六小姐手可真巧，若是白日沒事，妾身想請六小姐過來做頭花，過年正好戴?！?/br>
    妻妾子女一團和諧，男人最高興不過，曹延軒應(yīng)了，叮囑“小心些，外面冷，就在屋里玩吧?！?/br>
    有了他的話，第二日紀慕云便派人告訴媛姐兒。

    媛姐兒日日在院子里抄經(jīng)書做針線，難得有個換心情的地方，還能做珠花，自然是想來的，和于姨娘說了，后者卻不愿意。

    “去什么去，她還沒生呢，萬一有個好歹，再賴在你頭上?！庇谝棠餁夤墓牡模箘艃捍僚畠耗X門，“你傻不傻！”

    媛姐兒賭氣，回屋子里把門一關(guān)，誰叫也不出來。

    還是于姨娘身邊的春蘭紅棉勸：“如今老爺日日去雙翠閣呢?！?/br>
    于姨娘一下子猶豫：女兒小時候還好，有曹老太太日日叫過去，不及珍姐兒，也不差了。如今七太太見面就是訓(xùn)斥，曹延軒不進內(nèi)院，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媛姐兒兩回。

    身邊婆子也勸：“六小姐再過兩年便得嫁了，如今親事連個眉目都沒有，太太又那個樣子。紀姨娘縱不能替六小姐做主，在老爺身邊幫著六小姐說句話，總比沒有強?！?/br>
    這話說的有理，于姨娘想起七太太一副什么都不管的模樣，東府兩位太太也指望不上，再一想，紀慕云已經(jīng)懷了身孕，咬牙道：“便是去了，把我身邊的人也帶上，身邊不可無人。萬一有什么事，做個見證?！?/br>
    媛姐兒隔兩日去了雙翠閣。

    看得出來，小姑娘是喜歡出門做客的，初時拘束，硬邦邦地只說針線話題，離紀慕云遠遠的，一刻不離服侍的；后面慢慢放松下來，用筆在紙上畫來畫去，驚嘆“荷包還可以做成這樣？”幾個丫鬟也和紀慕云身邊的人玩得甚好。

    不過，于姨娘叮囑過，媛姐兒依舊不肯在紀慕云處吃飯，到時便走了。之后也不是天天來，隔三、四日來雙翠閣一回。

    紀慕云很快發(fā)現(xiàn)，就像約好了似的，夏姨娘來的日子，媛姐兒不過來；媛姐兒來的半日，夏姨娘也不會出現(xiàn)。

    倒也不寂寞了。

    紀慕云也受了啟發(fā)，每逢五、十日，去給七太太請安。

    進了臘月，天氣越發(fā)寒冷，正屋燒著幾個炭盆。七太太頗為虛弱，不但沒有好轉(zhuǎn)，還添了咳嗽的毛??；于姨娘對她友好多了，服侍七太太的空兒，說“六小姐日日擾你”的話，她客氣兩句，于姨娘又說起養(yǎng)孩子的話題。夏姨娘也非常親密，張口閉口“meimei”。

    今年天氣寒冷，臘月中旬下了一場大雪，雪片紛紛揚揚，落在地上許久不化。

    曹延軒早早叮囑“哪里也別去，莫滑了腳”，又把屋里服侍的人叫齊了，“把庭院打掃干凈，好生服侍著?！?/br>
    屋脊白茫茫，檐下掛著細細的冰柱，紀慕云裹上厚披風(fēng)悄立窗前，忽然想起京城：幼年時跟著姨母，有一年姨夫回京述職，恰逢冬季，大雪如棉絮，把天空和四九城沒頭沒腦地染成銀白色。

    金陵畢竟在江南，雪景是不如北方的。她轉(zhuǎn)而想到姨母，心里難過。

    又過幾日，夏姨娘來了，喜氣洋洋地“今日可有大大的好事，meimei猜猜看，是什么好事？”

    沒邊沒際的，怎么猜得出？她笑道：“我猜不出，jiejie告訴我吧?！?/br>
    夏姨娘揮揮帕子，“好沒意思。算了算了，我便告訴你吧：太太今日發(fā)話，你、我、于jiejie，年前能回家一趟呢！”

    妾室回娘家，在大戶人家來說不算稀罕，遇到父母病重、家中有事或是過年，厚道主子發(fā)話，妾室能回去一趟。

    爹爹和弟弟的面孔出現(xiàn)在腦海。紀慕云滿心歡喜，騰地站起身，冬梅嗔怪著“姨娘”連忙扶住。

    她扶著案邊定定神，很快沮喪下來：自己是不可能出門的。“是今日的事嗎？jiejie和于jiejie什么時候走？jiejie往年回去，能待多久？可有什么規(guī)矩？”

    夏姨娘故作神秘，嬉笑著道“我呀，我不告訴你。太太發(fā)了話，叫程mama告訴你家里去了，你就等著吧。”

    看樣子，是要把家里人接進來了。

    她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滿心“不知慕嵐功課怎么樣”、“爹爹辦了什么年貨”、“今年雪大，家里房子修了沒有”，聽綠芳打聽來的“于姨娘坐車回郊外莊子，夏姨娘回了舅老爺府上”，忙忙碌碌準備東西。

    待到臘月二十二日，見到程mama身后的少年，紀慕云卻不敢認了：

    時隔半年，紀慕嵐躥了大半頭，像一根搖晃的竹竿，整個人瘦了許多，目光沉靜，舉止穩(wěn)重，與她記憶中的弟弟換了個人--就像未出茅廬的少年，一夜之間有了“天涼好個秋”的煩惱。

    “慕嵐？”她掙開兩個丫鬟，在仆婦的驚呼聲中奔向青石臺階，抓住弟弟胳膊，“慕嵐？”

    紀慕嵐同樣認不出面前滿頭珠翠、遍體羅綺的女郎了，唯一眼熟的東西是女郎耳朵上的石榴石耳環(huán)--是他親手做的。

    他張著嘴巴，在對方隆起的肚腹盯了好一會，才說出“jiejie”兩個字。

    淚水模糊了紀慕云視野，弟弟仿佛還是個剛剛啟蒙的幼童，仰頭叫她“jiejie”。

    “哎呦呦，瞧瞧我們云姐兒?！闭f話的是城西鋪子史太太，過年的緣故，穿深紅襖子，戴一朵深紅玫瑰絨花，喜氣洋洋地，“上回來還看不出，如今都顯懷了，走的可真利索....”

    手臂被兩只蒼老手掌扶住，力道頗為熟悉，紀慕云茫然側(cè)頭，見到一張含著淚光的蒼老臉龐。

    是呂mama。

    紀慕云有些結(jié)巴，有些吃驚，“您，您來了？”

    數(shù)月不見，呂mama蒼老不少，嘴唇顫抖，眼里滿是淚。來府里的緣故，她穿一件過年才穿的秋香色棉襖，露出銀絲的頭發(fā)挽成發(fā)髻，插一根細銀簪，樸素而規(guī)矩。

    “瞧把姨娘高興的。”說話的是程mama，穿件鑲邊醬紅色團花褙子，鴉青色馬面裙，左右?guī)е鴥蓚€小丫鬟，比正經(jīng)主子還像主子。“冬梅這丫頭，也不怕你主子凍著?！?/br>
    冬梅忙挽住紀慕云胳膊，綠芳跑著捧來一件藕荷色素面披風(fēng)，抖開裹住她肩膀。

    “不礙事的?！奔o慕云牢牢挽著奶娘，仿佛一松手，面前的人就像鳥兒一樣飛走了?！拔疫@是高興的，快，進屋說話?！?/br>
    一行人進了西次間，丫鬟沏茶的沏茶，端果子的端果子，捧熱水手巾的捧熱水手巾，一時間，雙翠閣熱鬧得像過年。

    程mama見姐弟兩人十分傷感，調(diào)侃：“姨娘日日惦記，今日可算見著了，紀家公子回去得給紀掌柜說，姨娘在我們府里好端端的，一根頭發(fā)都沒少。”史太太附和，“不單如此，還要給府里添丁進口呢！”

    紀慕嵐向程mama微微欠身，答道“勞您惦記?！?/br>
    他年紀輕輕，進屋之后目不斜視，正襟危坐，既不羨慕屋中珍玩擺設(shè)，也不看花枝招展的大、小丫鬟。程mama暗暗點頭，用牙簽扎起一個杏脯，對史太太笑道：“通一年就見一回，依我看，我們幾個老貨去那邊坐一坐，讓人家說些體己話?！?/br>
    紀慕云自是感激，“謝過mama”。史太太殷勤地扶了程mama胳膊，由石家的和牛四媳婦陪著，出屋去了。

    綠芳幾個跟著出去，紀慕云對冬梅笑道“柿餅是福建來的，你安排著給程mama帶些?！倍反饝?yīng)著走了。

    一時間，西次間安靜下來，只有窗外冷風(fēng)呼嘯，花香飄逸。

    “爹爹可好？”紀慕云吸吸鼻子，不由自主傷感起來，“你可還好？”

    出乎意料，紀慕嵐耷拉著腦袋，沒吭聲。

    這孩子怎么了？莫不是學(xué)堂受了委屈？紀慕云低叫弟弟名字，后者盯著面前放滿零食的黑漆紅底六角攢盒，一句話也不說。

    呂mama輕輕嘆氣，低聲安慰“好，都好，你自己可好？”

    紀慕云轉(zhuǎn)過目光，淚汪汪望著奶娘“我好好的，您也還好？強哥兒巧姐兒呢？”

    “在家里呢?！眳蝝ama捂著嘴把眼淚壓回去，嗔怪道，“日日惦記別人。哥兒讀書讀的刻苦，我雖不懂，紀掌柜平日提起總是欣慰，說哥兒每旬回家一日，依然讀書到夜里；紀掌柜日日去鋪子，管事的看重，事情也比往日輕松，我瞧著，身子骨還算結(jié)實?！?/br>
    紀慕云追問父親“可還咳嗽，可按時吃藥”，又嗔怪弟弟“過猶不及，書是讀不完的，累病了可沒有后悔藥吃。”

    呂mama擤擤鼻子，“紀掌柜也這么說。紀掌柜本來想來的，又怕來的人多，給你添麻煩，便叫我陪著哥兒過來。你懷得可還穩(wěn)當(dāng)？”

    父親畢竟是男子，當(dāng)面問不出什么，不像呂mama，可以說些孕產(chǎn)的話兒。

    她點點頭，怕家里擔(dān)心，便把動了胎氣的事情瞞下來，小聲說道：“過了中秋節(jié)診出來的，說有兩個月了。剛上身的時候沒經(jīng)驗，吃了些苦頭，醫(yī)生開了安胎的方子，吃了一個多月，便坐穩(wěn)了，到現(xiàn)在好好的?！?/br>
    呂mama端詳一番她鼓囊囊的肚子，左右看看，見屋里沒人便用極低的聲音說“依我看，像是個哥兒”，之后大聲笑，“算一算，懷了六個月了，明年春天便要生了。紀掌柜高興的很呢！”

    爹爹一定很高興，紀慕云心底喜悅。

    呂mama從衣袖拿出一個巴掌大的木匣子，打開是細細的銀手鐲、銀腳鐲，和一個雕著海棠花的銀鎖片，“紀掌柜給你打的，收著吧。”

    明年孩子出生，紀家人不知能不能進來，便提前送了。

    紀慕云歡歡喜喜接了，“我也給爹爹備了東西”，從懷里摸出個信封，“姨母可好？”

    呂mama滿臉是笑，從衣袋掏出一封信，“好，好著呢，姨太太說身子骨硬朗，哥兒好好的?！?/br>
    也就是說，自己不在家的半年，遠在湖南的姨母寫了信來，說全家安好。紀慕云放了心，和呂mama交換了信件：給姨母的信中，她把自己入曹府、做了妾、懷了身孕的事情說了。

    之后說起閑話。

    呂mama說，租給隔壁的半個院子明年便到期了，按照和她商量好的，紀長林不打算繼續(xù)租了。租客在附近找了又找，找不到合適的地方，貴的又租不起，低聲下氣地和紀長林商量，想再租一年。紀長林耳根軟，和高家相處數(shù)年處的熟了，見他家拖兒帶女的，只好答應(yīng)了。

    這么一來，修繕、粉刷房子的計劃推遲，等高家搬走，紀長林再找人好好休整休整。

    同一條街的鄰居，兩個相熟人家的女兒往日和紀慕云交好，今年她入了曹府，兩家是看見的。如今消息傳出去，兩家托呂mama送了禮物，不外是自己做的帕子、香囊之類。紀慕云心里感動，也請呂mama從自己準備的東西中挑些給兩人。

    紀慕云又問起兩個孩子。呂mama長吁短嘆，半遮半掩地說，今年收成不好，侄媳生了第四個孩子，侄兒前一陣腳崴了，日子越發(fā)緊巴巴。呂mama日日做活，補充家用。

    呂mama侄媳是個刻薄的，紀慕云暗自嘆息，慶幸自己給呂mama祖孫備了豐厚的年禮。

    呂mama怕她憂心，忙轉(zhuǎn)開話題，想問“姑爺待你可好”，可紀慕云是妾室，就不好打聽了。

    不過，呂mama細細打量，見她目光明亮，肌膚紅潤，唇邊不時掛著笑容，發(fā)髻間赤金累絲鳳釵垂著長長流蘇寶結(jié)，淡黃色右衽緞面薄襖鑲著和橘黃色百褶裙相同顏色的襕邊，周遭也是琳瑯滿目，十足十富貴中人，“你過得好，你爹爹就放心了。等你再生了孩兒，好日子就來了?！?/br>
    紀慕云輕輕點頭，聲如蚊吶：“七爺人品端莊，忠厚守禮，是個值得托付的人”，喜得呂mama合不攏嘴。

    時間隨著堂屋燃的熏香飛速消逝，不多時，程mama在隔壁堂屋問“什么時辰”的聲音傳進屋里，紀慕云擦擦淚，聽到綠芳打發(fā)兩個小丫鬟“一道去吧，記著，史太太也在這里用飯”。

    看起來，七太太已經(jīng)安排好紀家人的午飯了。

    紀慕嵐忽然抬頭，冒出一句“jiejie，我們就先回去了?！辈坏人鹪挘慵猜曊f“陸夫子說，明年我可下場一試?！?/br>
    明年便可考童生了？陸夫子自然是弟弟的授課夫子，有這么大把握？紀慕云又驚又喜，連聲問“真的？”

    棉布簾子掀起，程mama笑瞇瞇的臉龐出現(xiàn)了，“快午時了，姨娘歇一歇，紀家哥兒和這位mama陪著一道用飯吧。”

    自己做了別人的妾室，弟弟心里很難過吧？紀慕云暗自傷心，看看窗外笑道：“都這個時辰了。程mama，弟弟和呂mama初來乍到的，陪我說說話已經(jīng)夠了，下回再用飯吧?！?/br>
    程mama一怔，看看紀慕嵐，“這是怎么話說的？太太發(fā)了話，廚房已經(jīng)準備下了兩位的飯，連帶呂太太一道兒。怎么好端端的，說不吃就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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