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什么以前?！毕囊棠锓瓊€白眼，不搭理她了，打開抽屜捧出個黑漆梅花攢盒，挑著愛吃的糖放進(jìn)嘴里。

    馬車停下的時候，紀(jì)慕云扶著冬梅的手，小心翼翼踩著小凳子下車，抬頭一瞧，面前是一座檐角飛翹、古意盎然的酒樓，門邊豎著有些年頭的石獅子，頭頂掛著繪著松樹仙鶴的大紅燈籠，牌匾寫著“松鶴樓”三個字。

    松鶴樓么，她是知道的，城中極有名聲的酒樓，大概是珍姐兒要來的。

    前面的人已經(jīng)在管家和老板的招呼下踏進(jìn)大門，她跟在于姨娘后面。一層是大廳，一色黑漆四仙桌被客人坐得七七八八，肩膀掛著毛巾的小二跑得滿頭是汗。順著樓梯上去，頭頂傳來曹延軒和一個男子寒暄的聲音和七太太的笑聲。

    說起來，東府今天沒人來：前日三太太幼子中暑，三太太無心出游；五太太聽說曹延軒這邊妻妾都在，便也留在府里--紀(jì)慕云猜側(cè)，她不愿兩個妾室出頭露面。

    曹延軒倒是說，約了一位和他交情甚好的族叔，“家里人也會來，你可以見一見。”

    大概便是這位“六叔？”

    紀(jì)慕云踏上臺階，果然見曹延軒和一位不到四十歲的男子并肩站在雅間門口，親熱地說著什么。那人一張圓圓的臉，細(xì)縫眼，身材略胖，穿一件醬紅色團(tuán)花衣裳，笑模笑樣的似乎是個好脾氣。

    她忙低下頭，朝著曹延軒福一福身。后者虛扶一把，朝著身邊敞開的門示意：“去吧。”

    轉(zhuǎn)過身去，紀(jì)慕云便聽到身后男子揶揄，“延軒坐享齊人之福，令人羨慕??！”曹延軒略帶得意地笑，“今日我請客，六叔隨意?！薄傲濉毙Φ馈凹热绱耍ú荒芙o你省錢。”

    進(jìn)了雅間，紀(jì)慕云發(fā)現(xiàn)此處頗為寬闊，中間用兩架紫檀木鏤空屏風(fēng)和落地罩隔開，兩位姨娘和一位嬌小玲瓏的女子坐在圓桌邊。

    “來來，這是楊jiejie?！毕囊棠镆环磳λ睦涞?，招著手，聲音不大：“楊jiejie比我們長一輩，不過，楊jiejie和我們說好，各論各的?！?/br>
    大概是剛才那位六叔的妾室，紀(jì)慕云想。

    她是新來的，朝對方欠身行禮，友好地笑了笑。楊jiejie忙迎上來，聲音也很低，“是紀(jì)meimei吧?！?/br>
    楊姨娘看起來二十七、八歲，肌膚白皙，眉目清秀，下巴尖尖的，削肩細(xì)腰，穿一件草綠色柿蒂紋杭綢褙子，月白色馬面裙，戴一朵茶杯大的點(diǎn)翠牡丹頭花，望著別人的時候雙目楚楚，令人不由自主地憐惜起來。

    兩人各自落座，寒暄兩句，便不吭聲了--屏風(fēng)另一側(cè)，七太太的聲音響了起來，一個陌生女子高聲贊道“你的氣色不錯，我們珍姐兒越來越漂亮了?！?/br>
    七太太顯然和對方很熟，嬉笑著“嬸子這根釵子我沒見過，咂咂，是京城的手藝吧？”六嬸子矜持地答“翠羽堂的人說，是京城總店過來的，本城師傅差一籌，我才定下了?！?/br>
    翠羽樓是大江南北有名的銀樓，總鋪在京城，金陵、蘇杭、兩廣都有分號。

    七太太笑道“嫂子特意戴出來饞我，不行，明天我也得去一趟翠羽樓。”六嬸子笑得開心，“那就說好了，別忘了告訴掌柜的，是我告訴你的。這么一來，下回再有什么新東西，翠羽樓都得給你我留著?！?/br>
    珍姐兒和另一個女孩子嘰嘰喳喳地，說著“放燈”的話題，沒聽見媛姐兒的聲音。

    松鼠桂魚、清燉雞浮、龍井蝦仁、麻油干絲、鹽水鴨、美人肝、燒黃魚、櫻桃里脊盛在青花瓷碟里，中間是一道用山蘑、火腿煨的鹿筋，看著就很有胃口，每人一盅冰糖雪耳，或者老參燉官燕。

    紀(jì)慕云低頭吃東西，屋子里安安靜靜，只能聽到調(diào)羹偶爾碰到碗璧的聲音。

    出了松鶴樓，暮色不知何時籠罩四周，天空迷迷茫茫地，酒樓門外被燈光照的亮晃晃。

    依然由男子領(lǐng)頭，由身高體壯的護(hù)院開路，沿著街道朝金陵城東的道觀而去，女眷們跟在后面。左右是七、八位護(hù)院，后面是隨從和仆婦還帶著青竹滑竿。

    上回逛街是四月給母親掃墓的時候，紀(jì)慕云眼眶微濕，貪婪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

    周圍人頭攢動，張燈結(jié)彩，蠟燭、果餅和冥錢不時闖入視野。越靠近道觀，行進(jìn)的速度越慢，她留神打量，七太太和六嬸子并肩而行，珍姐兒和一位穿金戴銀的貴小姐手挽著手；媛姐兒拉著于姨娘，夏姨娘和楊姨娘牽著手，她緊走兩步，走到媛姐兒另一側(cè)。

    進(jìn)了道館，上空懸著一張張金紅色的燈籠，視野中滿是興奮的面孔和黑壓壓的頭頂。小道士引著，一行人好不容易前行幾步，就無論如何走不進(jìn)去了。

    紀(jì)慕云掂起腳尖，看到正中祭壇上大朵大朵的粉、白蓮花和碧綠荷葉，一錠錠金閃閃的元寶錢，一疊疊印著紅點(diǎn)的點(diǎn)心和五顏六色的果子，還有小孩胳膊似的白蓮藕。

    一位中年道士在高臺上行祭禮，突然定下身形，張口朝右手木劍一噴。下一息，一串長長的火龍在夜幕間閃耀，引起一片叫好聲。

    祭祀、祈福、送錢，離開道觀的時候，每人從木桌挑一只河燈，就連寶哥兒也興致勃勃地拿了這個又看那個。

    借著金紅色的燈光，紀(jì)慕云打量著自己手中一只：層層疊疊的粉色硬紙花瓣，木頭底座，有四片綠色葉子，中間插著半根手指般的蠟燭。

    不如她以前放過的河燈精美，她也知足了。

    深夜時分，紀(jì)慕云安安靜靜站著，等前面的人一一放過河燈，才蹲在岸邊，小心翼翼松開手指。

    小小的河燈在黝黑河面頓一頓，隨即像邁開蹄子的小馬，朝前方?jīng)_出去。

    紀(jì)慕云松了口氣，一時忘了起身，望著自己的河燈在水面劃出長長的痕跡，乘著涼風(fēng)，追逐前面的同伴。

    寶哥兒本來累了，到了岸邊才興奮起來，拍著手叫“娘，娘”，珍姐兒也拍著手，對六嬸子的女兒芳姐兒嬉笑“我的燈追上你了~”

    十余只靜靜燃燒的河燈像一朵朵初夏粉蓮，在水面悄然綻放，忽而聚集，忽而紛亂，陸續(xù)涌向河中心搭著高樓的彩船。

    七太太拉住兒子的手，笑意忽然凝結(jié)在臉上--大多數(shù)河燈好端端的，只有一只河燈像被水里怪物拽了一把似的轟然倒在河面，一個水花翻過就沉下去了。

    那只可憐的河燈，是她親手放下去的。

    ? 第26章

    水面漣漪尤在, 七太太的荷花燈已經(jīng)不見蹤影，紀(jì)慕云低下頭，盯著岸邊一朵在秋風(fēng)中搖擺的野花。

    男人們離得遠(yuǎn)，沒看清發(fā)生什么事, 珍姐兒卻沉了臉, 程mama低下頭, 能說會道的夏姨娘成了啞巴，于姨娘更是不吭聲, 楊姨娘把玩一柄湘妃團(tuán)扇, 至于七太太....紀(jì)慕云不愿去看她的臉。

    一時間，空氣中充滿沉默和初秋涼意。

    “可算完事了?！绷鶍鹱訐]著帕子, 一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的模樣, “這個時辰了, 我都有些餓了?！?/br>
    六嬸子的女兒芳姐兒和珍姐兒差不多年紀(jì)，穿著橘紅撒花對襟小襖, 真紅色鳳尾紋馬面裙，戴著珍珠頭箍, 顆顆珍珠有小拇指大?！澳铮蝗? 我們再回松鶴樓，吃些宵夜吧?！?/br>
    六嬸子扶著自己臃腫的腰身, 夸張地：“你娘再吃宵夜, 就成元宵了，你外婆見了，非得訓(xùn)你娘不可?！狈冀銉河门磷游嬷臁澳锸桥略鲁跣虏玫囊律褯]法穿了吧？”

    母女倆嘻嘻哈哈地, 場面沒那么尷尬了, 女眷們捧場地笑。

    六叔信步踱過來, 搖著一把泥金折扇，“什么事這么熱鬧？”六嬸子便說“你姑娘攛掇，找地方吃宵夜呢?！绷骞首黧@訝：女兒家怕胖，又快嫁人了，節(jié)食是常有的事。

    芳姐兒忙拉著父親衣袖“爹爹，哪有的事，人家是有點(diǎn)累了?！?/br>
    珍姐兒臉色略好，關(guān)切地挽住母親胳膊，“可不是，腳都疼了?！庇职逯樣?xùn)斥下人“還不把娘的披風(fēng)拿來，干什么吃的？”

    平時這個時候，小姐少爺們早就歇下了，曹延軒看看寶哥兒，再看看六叔幾個年幼兒女，“時候不早，回吧?！?/br>
    程mama把一件靛藍(lán)繡白蘭花披風(fēng)裹在七太太肩膀，后者慢慢把帶子在領(lǐng)口系成結(jié)，忽然笑道：“我倒不累。嬸子，撿日不如撞日，不如去翠羽樓逛一逛。”

    六嬸子看看天色，遲疑道“這個時辰，怕是打烊了?！?/br>
    六太太想也不想就答“翠羽樓打烊了，又不是只有翠羽樓一家，沒了張屠戶，便吃帶毛豬？前日我派人去老鳳祥，掌柜的說，今日只要有客人，就一直開著，子時也不關(guān)門?！?/br>
    老鳳祥是城里有名的綢緞鋪?zhàn)?，綾羅綢緞絹紗棉布針線帕子應(yīng)有盡有，很多從京城來的新鮮花樣。

    這個時辰....七月半鬼門開，陰氣重，五叔兒子是少年，寶哥兒還小，別說做父母的，紀(jì)慕云都覺得不妥當(dāng)。

    曹延軒理一理衣袖，溫聲說“改日吧，橫豎老鳳祥就在那里，又跑不了。來，寶哥兒給我?！?/br>
    程mama忙把寶哥兒抱起來，還沒交到曹延軒手里，七太太突然沉著臉一甩衣袖，大踏步沿著河岸疾行，桂芬?guī)讉€忙忙跟著。寶哥兒“娘”，珍姐兒跺跺腳，不安地看一眼父親，追趕母親去了。

    家主、主母有了分歧，姨娘、仆婦大眼瞪小眼，不知怎么辦好。

    紀(jì)慕云收回目光，眼觀鼻，鼻觀心。

    驚訝與惱怒涌上曹延軒眉宇間，看看兒子，又看看黑黝黝的河面，在秋風(fēng)中化成一聲克制的、無可奈何的嘆息。

    一只手搭上他肩膀，六叔笑道“婦道人家就是這樣，想起一出是一出，走，今天想來要你破費(fèi)了?！?/br>
    六嬸子也拉著女兒邁開腳步，念叨著“別說，老鳳祥還真是有日子沒去了，看看有什么新鮮東西?！?/br>
    曹延軒彎腰抱起兒子，“困不困？”寶哥兒揉揉眼睛，撐著說“不困?！辈苎榆幝冻鲂θ?，拍著兒子背心，讓孩子伏在自己肩膀，“困就跟爹爹說，啊？”

    媛姐兒和于姨娘緩步前行，紀(jì)慕云默默相隨。

    就像王麗蓉說的，老鳳祥真的沒打烊，兩層樓高的鋪?zhàn)臃浅ｓw面，門口掛著兩盞寫著“鳳”的大紅燈籠，把附近街面映得紅彤彤，不時有游客進(jìn)來逛逛。

    曹府是大戶，女掌柜殷勤地把一行人請到二樓雅間，曹延軒和五叔在隔壁單間喝茶。

    “您瞧瞧，您來的可真是時候，都是前日新到的。”掌柜的帶著兩個人，手腳不停地上了熱茶，把一匹匹料子擺在兩位太太、小姐面前，“都說寶劍贈英雄，也只有您幾位，才配得上這么好的料子?！?/br>
    杭綢，湖緞，焦布，錦緞....如同雨后彩虹，令人眼花繚亂。

    王麗蓉閑閑瞧著，看中合眼的，就用涂了大紅蔻丹的手指點(diǎn)一點(diǎn)，程mama便把被挑中的料子搬到一邊黑漆長條桌案上。

    六嬸子有些累了，坐在一張秋香色貴妃榻喝紅棗茶，由貼身mama按摩肩頸。芳姐兒和珍姐兒細(xì)細(xì)挑選，不時說“這個好看”

    正挑著，掌柜的又捧了一疊匣子，打開有絹花有堆紗花有絨花，有荷包有帕子有絲襪有汗巾子，“平時配衣裳?！?/br>
    王麗蓉看都不看一眼，提高聲音：“你們幾個也來瞧瞧，今天算在我賬上，別替我省錢。”

    話是這么說，誰也不愿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占主母的便宜。

    楊姨娘柔聲說“下個月是太太的生辰，太太什么都不缺，妾身討個巧兒，挑一條應(yīng)景兒的帕子吧。”真的挑了一方細(xì)撮穗桃紅色麻姑獻(xiàn)壽手帕。

    五嬸子笑道“還是你貼心?！?/br>
    夏姨娘連忙給主母捧場，“那感情好，奴婢也沾了太太的光”挑了一條鮮艷的玫瑰紅銷金點(diǎn)翠汗巾子。

    輪到于姨娘，拿了一個鑲嵌著金玉碎珠的葫蘆形翠綠色織錦梅花紋荷包，媛姐兒卻從匣子里拾起一朵酒盅大的豆沙粉玫瑰絹花。

    六嬸子被逗得呵呵笑，“傻孩子，你母親說什么來著，別替她省錢，那個不值什么?！辨陆銉簼q紅了臉，拿著絹花不肯放，憋出一句“這個做的很真。”

    珍姐兒不滿地從鼻子發(fā)出“嗤”一聲，覺得丟了自家的人。

    絹花之類，紀(jì)慕云不稀罕：她跟著丁師傅，針線之外學(xué)了打絡(luò)子、做絹花，比不上專做這個的手藝師傅，也相差不遠(yuǎn)了。

    輪到她，上前看兩眼，拿了一方湖藍(lán)色綾銷江牙海水嵌八寶帕子，“這個花樣子不多見，等回了家，和兩位小姐琢磨琢磨?！?/br>
    王麗蓉滿意地嗯一聲，六嬸子笑瞇瞇地瞧她一眼。

    兩位太太、兩位小姐跳得過癮，結(jié)賬已經(jīng)過了子時。程mama拿了兩張一百兩的銀票，掌柜的歡歡喜喜地接了，殷勤道“明日一早送到府上?！?/br>
    踏出店門，幾輛掛著“曹”字的黑頂平頭馬車停在門外，兩位管事娘子在外面候著，小丫鬟提著燈籠。三管家在最前面一輛馬車后面，探著身聽里面的人說話。

    下一次呼吸到新鮮空氣，是什么時候？耳邊兩位太太說著告別的話，紀(jì)慕云心情復(fù)雜地抬起頭，一輪淡黃色的月亮安安靜靜掛在空中，藏藍(lán)綢緞般的夜幕點(diǎn)綴著幾顆亮閃閃的星星。

    不像在府里，天空被院墻隔成方方正正，只有云彩，一會像鯉魚，一會兒像燕子。

    回府的路上，夏姨娘說一些“今天料子真多”的話，紀(jì)慕云笑著敷衍兩句。到了雙翠閣，冬梅興奮極了，對菊香說個沒完，后者眼巴巴等到現(xiàn)在，不停發(fā)問“我沒去過松鶴樓”“你放河燈了嗎？”

    往年放河燈，紀(jì)慕云從沒走過這么遠(yuǎn)的路，落魄之后跟著父親弟弟出門，也是逛逛街就回家了，此時脫下鞋子，發(fā)現(xiàn)腳板都紅了。

    她打著哈欠，等熱水端來，洗漱一番就歇下了。不知過了多久，外面?zhèn)鱽眄憚?，菊香的聲音和院門響動傳進(jìn)來

    紀(jì)慕云的睡意像疾馳的馬車，跑的無影無蹤。

    進(jìn)入曹府四個月，誰看不出曹延軒夫妻之間的僵局就是白癡了，可今天寶哥兒跟著曹延軒....甚至不愿意在正院將就一晚？

    她顧不得多想，披衣下床，彎腰提睡鞋的工夫，曹延軒已經(jīng)帶著微微涼意，大踏步進(jìn)了西捎間。

    “不用起來?！彼麧M臉倦色，拉著腰帶，“我這就歇了?！?/br>
    紀(jì)慕云忙叫冬梅“上茶”，菊香“提熱水來”，又問“您要不要添點(diǎn)點(diǎn)心？”

    曹延軒搖頭：“在鋪?zhàn)永锍赃^了?！?/br>
    也對，女眷們用了很長的時間挑選衣料，男士們在隔壁閑坐，茶水點(diǎn)心鮮果是少不了的。

    她服侍曹延軒脫下外衣，散開發(fā)髻，漱口的時候熱水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坐進(jìn)盛滿熱水的浴桶時，他發(fā)出舒服的嘆息聲，閉著眼睛，神色間的疲倦是看得見的。

    紀(jì)慕云也不多說，用棉布帕子替他細(xì)細(xì)擦洗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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