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著素白的里衣，頭發(fā)散著，靜靜坐在床榻前，手扶住床欄，身姿單薄，弱柳般的腰肢柔軟，外頭的光打在她瓷白的側(cè)臉上，顯出幾分冰涼易碎感來。從遠(yuǎn)處看是濃纖合度的美人，如果忽略她空洞的眼神，沒有焦距的落在前方。

    茯苓楞在原地，手里拿著的水盆盛了半盆水，是打來給繆星楚洗漱用的。

    “你拿著水盆不累嗎？”繆星楚抬頭看向了這邊

    茯苓如夢初醒，慌忙著抱著水盆往這邊走，“奴婢過來了。”

    “慢點(diǎn)，不著急。”

    接下來在院里的日子漫長而無聊，繆星楚好像真的閑了下來。從前在邊關(guān)的時候從學(xué)徒做起，因是女子的身份，走動不容易，看了別人不少白眼，那時她孤身一人，只想著用僅有的手藝養(yǎng)活自己，哪怕再困難日子也是有點(diǎn)盼頭的。

    藥鋪老板一開始不信任她，只把她放在打雜的位置里，后來看她動作熟練，干凈利落，對各種草藥如數(shù)家珍，還能說說病癥治療的事情。這才讓她跟著鋪里的大夫?qū)W著。

    邊關(guān)山高皇帝遠(yuǎn)，可她不敢透露半點(diǎn)自己的過去。只說自己師承祖父，家里開過醫(yī)館，后來被人拐賣來到了這里。

    藥鋪大夫已經(jīng)是個白胡子老頭了，兒女在戰(zhàn)亂中走失了，許是已經(jīng)死去。他看她一個人可憐，也不嫌棄她是個女子，出診看病都帶著她，時不時考她理論知識，還允許她看他珍藏多年醫(yī)書典籍，故而跟著大夫?qū)W醫(yī)的這幾年，她的醫(yī)術(shù)大有長進(jìn)。

    從前只是跟隨著祖父學(xué)，可也沒有真正上手治病救人，跟著老大夫后，她才算真的接觸到了一些民間醫(yī)學(xué)，將自己過去所學(xué)都結(jié)合著一個個活生生的病人變成腦海里的醫(yī)理。

    不過沒有料到的是，身為醫(yī)者的她竟被人下了毒，那毒藥狠厲，致人眼盲，是一種罕見的毒藥，超出她所學(xué)醫(yī)理知識。她只能每日給自己施針，減緩那毒蔓延的速度，將其封鎖在眼睛上。

    總歸是走一步看一步，她相信自己不會一直眼瞎的。

    今日繆星楚心情好，拿出醫(yī)書教著茯苓辨認(rèn)草藥，還好這丫頭雖是小地方出身，認(rèn)識的卻字不少，配上書中畫著的草藥模樣，幾日下來也認(rèn)得不少草藥。

    她坐在院子里吹風(fēng)，依舊是一襲素白衣裙，風(fēng)吹起她額間的鬢發(fā)，拂過她系在頭上的白帶子，飄飄然有種俠女的風(fēng)范。

    “夫人怎么那么厲害，什么都認(rèn)識?！?/br>
    茯苓用崇拜的眼光看著她，靈動的眼睛冒出了小星星。剛剛繆星楚正在給她講川貝母和漸貝母，二者長得像，不過一個適用于內(nèi)傷陰虛久咳嗽，一個多用于治療外感風(fēng)熱咳嗽，療效不一樣。

    繆星楚拿起茯苓搜羅來的蒲扇，輕輕給自己扇著風(fēng)，輕笑著看向她，“我從小學(xué)的，這些東西對于我而言都是稀疏平常的事物。”

    “倒是你呀，可別太驕傲，學(xué)兩株草藥就要給人上手治病了。這路還漫長呢。”

    茯苓滿口應(yīng)下，然后繼續(xù)翻著書，嘴里振振有詞的念叨著，一邊說還一邊搖晃著腦袋，是不是還要問繆星楚幾個問題。

    過了午時，繆星楚坐在石椅上打理她手里的匣子里的瓶瓶罐罐，看不見后她就讓茯苓按照瓶身上的字念給她聽，然后自己聞了聞，才敢確定下來是什么藥，然后做了一些標(biāo)記在外瓶身，有些抹了香，有些則刻上獨(dú)特的印跡。

    茯苓年紀(jì)小，很快跟這院外的人打成了一片，從外頭服侍的丫鬟口中得知了她們所處的地方叫普寧觀，是大魏境內(nèi)有名的道觀，道觀里有修行的道士，也有被人送來修行的寡婦或犯了錯了婦人。

    普寧觀是太皇太后在位時候信道主修的，后來她老人家走后，落敗了一陣子。多年前一場災(zāi)禍，普寧觀觀主收留了大批因天災(zāi)大旱而無家可歸的逃難來京城的老弱婦孺，給了她們臨時的居身之所。

    因此大受朝廷贊揚(yáng)，普寧獲得朝廷敕封，轉(zhuǎn)向成了京城內(nèi)具有公益性質(zhì)的道觀。

    茯苓嘰嘰喳喳地說著道觀的事情，激動的手舞足蹈，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夫人，這院里也不拘我們出去。你整日悶在院子里對身體也不好，要不我們出去走走吧。外頭有片地盛開著好看的花，一簇一簇花白紫紅一起，丫鬟們說著可香了，煞是好看?！?/br>
    繆星楚本想拒絕，這本該到了茯苓這丫頭給自己念醫(yī)書的時候，左右她都看不見，白紅藍(lán)綠在她眼中就是一團(tuán)虛無空落罷了。

    但她拗不過一個對外頭滿是好奇的小姑娘，只能故作生氣地捏了捏茯苓的臉頰，“你呀！就是想要偷懶?！?/br>
    茯苓裝作夸張吃痛的模樣哎呦了幾聲，而后又嬉皮笑臉地說：“哪有呀。落下的書我回來肯定補(bǔ)上?！?/br>
    呆在院子里風(fēng)看著不大，但茯苓還是細(xì)心地找上一身灰色披風(fēng)給繆星楚披上。在她心里，這個身患眼疾的夫人身體脆弱得很。

    走出去就是一陣大風(fēng)吹來，掀起繆星楚身上的披風(fēng)，襯得她在冷風(fēng)吹拂中身子單薄，走路又不便要靠人扶著。

    不過當(dāng)外頭新鮮的空氣鉆進(jìn)她鼻尖，風(fēng)拂過她臉上的細(xì)細(xì)的絨毛，她整個人仿佛浸潤在春日一汪春水里。清新的花草香圍繞，莫名的她心中萌生出一些欣喜來。

    可能看不見后，她五感里四感都格外敏感，像不見天日開在幽閉之處的空谷蘭，在天光傾瀉的一刻，如魚如水。那光打在她周身，展現(xiàn)出她滿身的馥郁和清幽。

    隔著老遠(yuǎn)處一行人步履堅定，穿著整齊的護(hù)衛(wèi)官服兩側(cè)行走，警惕注意著四周的情況，護(hù)衛(wèi)著中間的人。

    鄭明抱著拂塵，小心翼翼地跟在面前高大男子的身后。

    他心里惴惴不安，不動聲色揣摩著面前人的心思，但恭敬的臉上不敢表露半分異樣。

    今日圣上又跟西夏公主大吵了一架，自從圣上大軍的鐵蹄東破大晉搶回長公主后，這樣的事情便時有發(fā)生。話說兩人青梅竹馬，終于有機(jī)會在一起了怎么著都應(yīng)該是干柴烈火一觸即發(fā)，可這兩人一見面一個冷面無情，一個淚流滿面拿著匕首要來捅人。

    圣上都放下身段來了普寧觀幾次了，次次敗興而歸。可在宮里一聽到道觀傳來西夏公主的消息，又找借口前來看望，兩人就這樣互相折磨著，見面少不了互相揭對方的短，有著年少的情誼，話語含刀都是往最痛的地方捅。

    每次鄭明都下意識避著不聽，生怕聽到了哪些不該聽的陳年密辛。

    可罩不住這個公主嗓音賊大，聲嘶力竭地吵鬧和哭喊。

    兩人也不是沒有溫情蜜意的時候，偶爾可見西夏公主在圣上的懷里梨花帶雨的哭著。

    總之就是一把糊涂賬，怎么算都算不清。

    今日又是一陣哭鬧，鄭明瞧瞧遞上眼神去看圣上，見他冷峻面龐上殘留著不悅，眼底沉著沉悶的風(fēng)暴。

    他心里突突直跳。

    忽而圣上停下了腳步，心里揣著事情的鄭明險些撞了上去，幸好他及時剎住了腳步。

    他滿頭霧水，順著圣上的眼光往前看去。

    一梳著婦人發(fā)髻的女子身披披風(fēng)在一片花團(tuán)錦簇中格外明艷動人。

    鄭明吞了吞口水，垂下的眼眸斂下了情緒，拿浮塵的手微動了一下，面上沉靜若無其事。

    這圣上這是對婦人有什么偏好嗎？

    西夏長公主新寡在身，他不顧太后的反對直接把人接到了普寧觀里護(hù)著。

    那眼下是什么情況？

    第4章 西夏公主

    春光融融，萬里無云，碧空如洗，偶然略過的歸鳥如浮光掠影，劃開一片澄靜

    風(fēng)掀起微瀾，吹得繆星楚的披風(fēng)在空中打著轉(zhuǎn)，撩起她散落在額間的發(fā)，露出一張干凈瓷白的小臉，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她嘴角微微翹起，沒意識地勾出了一抹明媚的笑意。

    她走在花海小徑中間，四周的花爭先奪后湊上去試圖得到她的憐惜，驕矜的花瓣蹭過她的衣角，細(xì)長如蔥根般的手指。嬌嫩的葉和花骨朵兒親吻著她的衣袖。

    繆星楚盛放在花海里，仿佛與這天地一景融在了一起，姹紫嫣紅配上她一身的素白，如一眾花中顯出一抹干凈純白，空谷幽蘭，分外清幽。

    她飄遠(yuǎn)在腦后的白綢帶子風(fēng)里零亂地飛舞著，體態(tài)婀娜，恍惚好像九天神女般，淡雅出塵，四周籠罩著仙氣。

    裴懷度遠(yuǎn)遠(yuǎn)望去，大片花海里有人在行走著，素雅清淡的身姿在一眾花團(tuán)錦簇里格外顯眼。

    她目不視物，身旁一丫鬟扶著她往前走，時不時為她撩去橫斜著的枝葉。有時她松開丫鬟的手，獨(dú)自一人走在石徑上，手指拂過嬌嫩鮮艷的花骨朵兒，惹得花枝一陣顫動，搖曳著身姿。像是踩到一個小石子了，她踉蹌了一步，身后的丫鬟趕著上前，她擺了擺手，洋溢起明媚如近日春光的笑意。

    莫名的，剛剛一切歇斯底里的爭吵在此刻都煙消云散，他的心在此刻平靜了下來，心頭的大怒和嘲諷的尖酸也剝?nèi)チ舜蹋f般皆空。

    今日聽到暗衛(wèi)密探白梓冉肩膀舊疾犯了，本不欲來的心觸到舊疾二字又開始蠢蠢欲動，驀然回憶起她在西夏的時候替他擋了一劍，傷的地方是肩膀。

    女孩子家身體弱，又是公主之身細(xì)皮嫩rou的，修養(yǎng)了大半年才好。后來她又去地牢里三番兩次看他，受了寒氣。自打那時起便留下了暗疾，時不時會覺得疼痛發(fā)酸，下雨天風(fēng)雪日更是如螞蟻鉆心般難耐。

    可一到了積翠閣，見到的卻是她冰冷覆霜的眼神，如鉤子般扎進(jìn)他的心里，頓時他心頭隱秘的歡喜和憐惜化為了兜頭而來的冰渣子，冷得讓人打顫。

    她冷笑著：“怎么？迫不及待來看我怎么樣了？裴七，你別忘了，我這肩膀一寸寸的傷疤都是拜你所賜。可你給了我什么？滅了我的國家，大肆□□我的族人，如今還要將我囚禁在這落魄之地做你的禁臠?！?/br>
    裴懷度眉宇凌然，跨步走上前去抬起她的下巴，對上她那雙帶著憎恨和痛苦的眼睛，“我還沒有要別人女人的愛好。白梓冉，你以為你是誰？”

    “我是誰？裴懷度，要不是你暗中聯(lián)合大魏趁亂攻打西夏，我怎么會被兄長送去大晉和親以求聯(lián)盟。我早就和父皇求了旨意讓你做我的駙馬。父皇也答應(yīng)我了?！?/br>
    裴懷度將她下巴一甩庡?，她皙白的臉劃過淚痕，“可你父皇背地里安排了多少人殺我？他根本信不過我?！?/br>
    她被甩開，狼狽地跪坐在地上。

    “信不過你是對的，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半點(diǎn)恩情都不念。”

    豆大的淚珠像斷了線了珠子一樣滾落，guntang的淚如火一般燒著他。

    恩情？他與西夏七年為質(zhì)，曾與野狗爭食，在寒冬臘月里衣衫單薄被一眾紈绔子弟鞭打戲弄，還要防御不知道何方的下毒和暗殺。

    西夏君主表面溫和，背地里卻玩弄他于股掌之中，還假意將女兒許給他。

    裴懷度看著面前的她如往常般哭喊和詰問，蒙上出一種荒謬感，煩躁在心頭郁結(jié)，陳年舊事被一次次提起，讓他不斷陷入往事的漩渦里。

    想起那個上一秒還是錦衣玉食的皇子，下一秒?yún)s在他鄉(xiāng)邊土淪為階下囚的七歲孩童。

    摩挲著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他眉宇間凝結(jié)著戾氣和冰霜，毫無溫度的眼神看向了地上狼狽的女人。

    “隨你怎么想吧，這普寧觀你愛呆不呆，若想入宮或找個好去處，差人來告知。”

    這個角度白梓冉只能看到他堅毅的下巴，清俊的側(cè)臉寫滿的冷漠，她的心中升起幾分慌張，好像有什么脫離她的想法。

    她哪里不知道現(xiàn)在呆在普寧觀是最好的，太后看她不順眼，一旦入了后宮不知道要受什么樣的磋磨和擠兌。

    可偏偏每次她都控制不住自己，見到他讓她想起她被滅的故國，死去的丈夫和孩子。還有那些年少時同他的往事。

    彼時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他是蒙人遺棄的一國質(zhì)子。可如今他是殺伐成名的冷血帝王，她是無依無靠的亡國公主。

    思及此，白梓冉淚如泉涌，蒼白的臉上沒有半點(diǎn)血色。

    又是一次不歡而散，裴懷度甩袖而去，獨(dú)留白梓冉一人暗自神傷。

    一行人疾步趕回宮，臨時覺得來普寧觀一趟推掉了許多庶務(wù)，有些較為緊急的還堆積在案上。而路過這花海時，姹紫嫣紅驀然撞進(jìn)心扉。

    鄭明在身后等著，見圣上沒有半分要說話或者向前走的意思，他試探著問了聲。

    “圣上，要不我去問問是哪家的娘子？”

    裴懷度銳利的眼神一掃，積重的威嚴(yán)如雷電般劈落，帶著壓迫的冷意。

    娘子？那梳著夫人發(fā)髻的女人早已為人婦了。

    “你個老jian巨猾的，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淡淡再看了一眼花海中行走的人，裴懷度甩著衣袖大步走去，不再回頭。

    鄭明抱著拂塵訕訕一笑，見圣上向前走也連忙跟了上去，眼珠子轉(zhuǎn)著，也看了一眼花海處，心里嘀咕著那怎么盯著人家那么久。

    遠(yuǎn)處的動靜并沒有影響到正沐浴在花海里的繆星楚，一路走過石階小徑，花香撲鼻，和煦的春光灑落，整個人心情好了不少。

    茯苓扶著她慢慢走著，時不時提醒她注意腳下的路。

    她抬頭看了看天色，“夫人，有些晚了，我們該回去了。過一會就趕不上晚食了?！?/br>
    普寧觀的飯菜都需差人去領(lǐng)，而且固定一個時間，若是去晚了拿到的都是別人挑剩下的。嚴(yán)嬤嬤看著嚴(yán)厲不近人情，但不曾在飲食上有所苛待，也允許她們出來放風(fēng)走動。

    天色漸晚，冷風(fēng)乍起，繆星楚揉搓著有些涼意的手指，應(yīng)了聲好。

    金烏西墜，玉兔東升。

    雪霽居內(nèi)有一棵百年古樹，四周壘起高高的石頭，鋪成一圈平板供人坐著休息。

    外頭掛著的燈吸引來飛蛾，不知死活地一下又一下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