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表姑娘(重生) 第105節(jié)
“那出家人還要貪墨佛祖的香火錢嗎?為重建大殿,我與舍弟至少捐贈了幾千兩銀子,可那殿中新漆品相低劣,不知統(tǒng)共可用到了五百兩?剩下的銀錢,只怕都被你挪用到所謂的大業(yè)了吧?” 慧恩的臉色由青轉(zhuǎn)白,又迅速恢復(fù)如常。 當了許多年的名僧,他時常也會有錯覺,仿佛自己真是虔心侍奉在佛祖跟前似的。被晏安寧這么當面一揭穿,短暫的羞惱過后,他索性也就坦然了:“佛祖雖寬厚,到底不能拯救眾生百苦,比起佛祖,我更信我家主子?!?/br> 一旁的小沙彌聽著他這一番離經(jīng)叛道的話,大大的眼睛里都是迷茫。 佛不渡眾生,眼前這個對弱女子都能刀劍相向的男人就能渡眾生嗎?慧恩師父真是迷了心了。 他想起素日里慧恩在一眾香客面前講經(jīng)釋義的虛偽面孔和寺中師兄弟們吃不飽穿不暖的窘境,再看面前這群以強凌弱的黑衣人身上精良的裝束,眼里的光漸次暗了下去。 晏安寧也是頭一次見有人將一個活生生的人視為信仰,如此的虔誠而又瘋狂。 但她不屑一顧:“你如此吹捧他,可他,實際也只不過是一個流竄了多年,連與朝廷正面交鋒都不敢的鼠輩罷了?!?/br> “放肆!朝廷強權(quán),小皇帝殘暴,吾主不過是養(yǎng)精蓄銳,臥薪嘗膽罷了!” “臥薪嘗膽?勾踐此舉也不過十年,況且還是待在吳王身邊如履薄冰,似你們這般不見天日地騙取民脂民膏,只是茍且偷生罷了!” 晏安寧對魏延的事了解得并不多。但她知曉的是,前世,這位蟄伏了十年有余的叛王也并沒能得到什么好下場。暫避一時是韜光養(yǎng)晦,暫避一世,便只是狗熊罷了。 慧恩恨極了這牙尖嘴利的丫頭,若能動彈,他定要掐死她。 包抄著他們的黑衣人聞言也紛紛目光不善,用恨不得吃了她的眼神盯著她——眾人皆視魏延如活佛臨世,又如何能容忍信仰被這般言語侮辱? 但魏延很是平靜,他只是覺得很有趣。 他低聲笑道:“想激怒我讓我殺了你嗎?你倒還真是不怕死??上Я?,我最見不得你們這般郎情妾意的庸俗戲碼。你也別急著求死……” “等藥效發(fā)作了,晏姑娘說不定會改變主意呢?!?/br> 這話落在她耳中,倒讓她微微有些發(fā)怔。 她倒并沒有一心求死,只是在魏延半推半就之下明顯不會再救慧恩的情形下,不自覺地想用言語刺激慧恩,求得一絲轉(zhuǎn)機罷了。卻不曾想到,落在魏延眼里,會是這樣一番情形。 如今,顧文堂在她心里的確很重要,但她暗自認為,應(yīng)也沒有到會毫不猶豫地為他付出性命的程度。 人生在世,自然是自己更為重要。若是顧文堂有機會選擇,應(yīng)也會理所當然地保全自己吧。 她垂眸笑了笑,沒有作答,卻暗自開始吸氣:魏延這話落下后,她的小腹似乎真開始隱隱作痛了…… 當真給她用了什么穿腸的毒藥不成? “你掙扎了幾日,便想出來這樣的法子?”雨幕中有人撐著把黑油大傘,不疾不徐地走近了。 卻是只身一人。 他淡淡的眸光在晏安寧開始隱隱發(fā)白的臉上微微打了個轉(zhuǎn)兒,并未過多地停留,恍若她無關(guān)緊要似的。后者心中一動,亦垂下了頭,臉上沒有太多驚喜的表情。 魏延卻笑了:“顧兄與晏姑娘是未婚夫妻,又何必故作疏離?”上下打量著似乎紋絲不亂的顧文堂,道:“若非為了她,想來顧兄也不會甘愿只身前來吧?” 顧文堂默然片刻。 一盞茶之前,他還率眾包抄了魏延在漳城最大的一處據(jù)點,只是還未等發(fā)令,便先聽聞了安寧為他所挾的消息…… 魏延要他只身前來,那他來便是,又有何懼? “你意欲何為?”他聲音冷靜。 “如今我已是兵敗如山倒,我一人去死倒也無傷大雅,只是麾下兵士眾多不可受牽累……若是肯為我們準備幾艘出海的船,我便放了她。今日你因私情而來,想來也未弄得人盡皆知,他日我那弟弟想也無從追究。” 魏延笑得溫和良善:“咱們到底是兄弟一場,我如此替你謀算,也算是仁至義盡了?!钡陬櫸奶脹]有立時答話時,手中的利刃卻不動聲色地往下壓了壓。 顧文堂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女孩兒肌膚嬌嫩,只此一個細微動作,那瑩白如玉的脖頸上便隱隱現(xiàn)出了一道紅痕。 思慮并不需要多長時間,他頷首應(yīng)下:“可?!?/br> 魏延臉上的笑意更真切了幾分。 看來,當真是將這小丫頭放在心尖兒上了啊。 有趣,真是有趣。 余光注意到被他挾制的年輕姑娘唇色已經(jīng)開始發(fā)白,他唇角不由向上勾了勾:看來藥效逐漸要發(fā)作了,也不知,顧文堂被他心愛的姑娘用利刃刺進心臟之時,是會甘心受死,還是死前惱恨地扭斷她的脖子? “疼嗎?兩盞茶之內(nèi),你若是不殺了他,恐怕姑娘你就要先下黃泉與亡母相見了呢?!?/br> 威脅的話語傳入耳中,晏安寧緊緊咬著下唇,暗暗捏住了手心。 她看出了魏延的算盤。 十余年前,他大約就是這樣,用顧文堂最信任的人的身份,狠狠地在背后刺了他一刀,讓他親眼看見鎮(zhèn)海王府的覆滅卻無力回天。 可到底這么多年來,最后能光明磊落地活在世間的是顧文堂。 功敗者不甘落寞,故技重施,無非是想報仇雪恨:即便她今日沒能殺他,也要他的一顆心活在地獄,日日不得安生——如多年來的每一日,他想起舊人滅門之禍時的痛苦一般。 他待她那樣好,她才不要他過得那樣艱難。 更何況,魏延的手段像極了貓戲老鼠,乞求他垂憐賜命,無異于與虎謀皮。 卻微微啟唇,低聲道:“我明白了?!?/br> 魏延眉峰微微挑了挑,旋即揚聲笑道:“顧兄,你我多年情分,我信你是君子,既如此,你的未婚妻我便先交還予你了。” 慧恩臉色大變:“主子,不可如此!” 顧賊如此狡詐,怎能輕信于他? 魏延卻笑著搖搖頭,移開了手里的兵器。 被解開禁錮的姑娘身形有些搖搖晃晃,他仿佛已經(jīng)能瞧見,她跌跌撞撞地奔向顧文堂,倒在他懷里,他情急地抱住她卻被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心臟時,臉上不可置信的表情了。 視線中的姑娘卻忽然扭過頭來朝他笑了笑。 多年習武的警覺讓他心頭一緊,但下一瞬鋒利的簪尾便狠狠地扎進他的胸口,傷處頓時一陣鉆心的疼痛。 他怒不可遏地一掌拍出,晏安寧悶哼一聲倒飛出去,落入了迅速擊退了數(shù)人進入包圍圈的顧文堂懷中。 “三叔……”意識有些朦朧了,她喃喃自語間忍不住喚起最習慣的稱呼。 顧文堂心揪在了一塊兒,雖沒太明白這情形的緣由,卻攏攏她的發(fā)絲,將她擁緊了些,立時應(yīng)聲道:“嗯,我在。” 晏安寧費力地睜開眼,遙遙看著那頭,心里有些可惜。 她敢來大慈恩寺,自然是做了一番準備的。除了讓人綁了慧恩,她在頭上也暗藏了一支帶毒藥的簪子以備不時之需。只是她到底沒有習過武,中了毒體力又虛弱,縱然拼盡了全身的氣力到底也沒能將對方傷得多重。 輕輕在顧文堂耳邊解釋了一番緣由,后者立時微微吸氣,忍不住緊緊攥住了她的手。 她性子素來柔弱,哪里對人這般出過手?顧文堂本就心有疑慮,卻只想將事情往好的地方想,以為是魏延說了惡毒的話冒犯了小姑娘,卻不曾想,他打的是這樣的主意…… “傻姑娘?!彼鈴?fù)雜地看著她,“為何如此?” 他對她從來是勢在必得,巧取豪奪來也在所不惜。 縱后知后覺二人間的情愫有算計的成分在,但更多的念頭,卻是盼著自己能長長久久地位高權(quán)重,以便哄得紅顏能與他長廂廝守,倒未曾料想生死關(guān)頭她會用自己的性命冒險,也不愿背叛他——方才那一出,若是一個不慎,魏延便可能直接殺了她,而他即便一身武藝,也無法在短時間內(nèi)沖進去救下她的性命…… 她一向聰明,又怎會算不到這一點? 晏安寧咳得有些厲害了,聽他這樣問,卻揚起一個笑臉,混亂的氣息里帶著不容錯識的篤定:“……我自然是信您的?!?/br> 信他能帶她脫離險境,信他們在一起,最終勝利的就一定會是他們。 寬大的手掌摸了摸她的頭,摟著她的腰慢慢站直了,聲音冷酷得不帶一絲感情:“一命換一命,現(xiàn)在很公平了?!?/br> 魏延捂著心口,緩緩瞇了瞇眼睛。 他到底是小看了這外表如同菟絲花一般的小姑娘,更不意顧文堂這些年來名聲涼薄,卻還能哄得人對他死心塌地——那毒藥的鉆心之痛他是心知肚明的,莫說是尋常小丫頭,便是天牢里的犯人,也未必能經(jīng)受得住…… 當真是了不起。 “好,我答應(yīng)?!?/br> …… 很快,雙方交換了解藥。顧文堂看著她漸漸平復(fù)下來的面色與呼吸,才緩緩?fù)鲁隽艘豢跉狻?/br> 抬眼時,一雙瞳眸鷹隼般的銳利。 兩方人馬也在魏延的恢復(fù)下逐漸劍拔弩張起來。 顧文堂心知肚明,對方尚未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所謂的要他獻船,不過是托辭罷了。 果不其然,被釋放的僧人慧恩獰笑著道:“隆慶府一役,顧賊你殺我多名兄弟,今日主子能放過你,可我慧恩一定要手刃了你!” 以物換物使得兩方各歸其位,顧文堂也不再是單槍匹馬了。但大體而言,他這方的護衛(wèi)人數(shù)還是遠遠比不上魏延那邊。 顧文堂對這大放厥詞的僧人沒什么印象,但聽了晏安寧幾句話,心間倒生出些別樣意味來。他挑了挑眉,問:“慧恩?你是江州府利川縣人?” “干卿何事?” 慧恩便見對方忽地朗聲大笑,神情憐憫地看著他:“你說要手刃仇人?你最大的仇人,不就在你身邊?” “休要胡言!” 顧文堂搖了搖頭:“傳言中,九年前利川縣令一美妾被時任內(nèi)閣閣老孫從文的長子看中,抵死不從之下,孫家公子派人滅了利川縣令滿門……” 說到這兒,慧恩已經(jīng)臉色劇變。他怒目而視:“若非朝廷無能,任由這等高官子弟欺行霸市而坐視不管,我家又何至于有當日的滅門之禍?” 他本是縣令家的小兒子,雖為庶子但也頗得父親喜愛,可一夜之間家破人亡,是生母將他藏在外頭的大酒缸里躲了一夜才勉強保住一條性命……若非逃出來后在附近的田莊遇上了主子,只怕他早已喪命于野外。 后來,也是魏延不斷動用力量彈劾孫從文,孫家才從內(nèi)閣閣老的位置上退了下來。這樣大的恩情,慧恩自然一日都不敢忘懷。 他冷笑著:“朝廷上下腐朽不堪,縱然知道孫從文之子犯下滔天大禍,也要沆瀣一氣保全他的性命。事到如今,顧賊你又有何也顏面為朝廷開脫?” 孫家雖退了下來,但到底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時至如今,他仍舊沒能殺掉仇人……他死心塌地跟著魏延做事,也有想要等日后事成,借勢清算孫家的念頭。 “因為孫家公子說不是他做的?!鳖櫸奶闷届o地道。 慧恩怒不可遏:“怎可聽信他一面之詞?”他當時就打聽過,孫家公子素有惡名,曾經(jīng)還因和上峰的小妾茍且被人蒙著臉拖進巷子里暴打一頓,若非他是閣老之子,只怕當時就被人家打斷腿了! 利川出了那樣的事,事發(fā)現(xiàn)場又遺落了孫家的信物,沒有人認為不是他做的。 “原因很簡單?!鳖櫸奶玫亻_口,“孫家公子自打生下來就聞不得一種名喚慶曉的花草,一旦聞到,便會全身發(fā)紅發(fā)癢,而利川,遍觀整個大魏,恰恰就是此物生長得最為茂盛繁多之地。可以說,他哪里都可能去,唯獨不可能去利川!” 慧恩瞳孔微縮,不可自抑地喝道:“胡說!若不是他,又是何人所為?” 顧文堂沒有答話。 孫家公子當時風評不佳,但卻不是要賠上身家性命的大錯:他與人暗通曲款大抵是一種怪癖,但卻從未強迫旁人委身于他……若算起來,只能說是道德敗壞。 沉默中,慧恩卻想起了他方才的話,目光忍不住落在了面色始終平靜如水的魏延身上。 當夜,他搖搖晃晃地遇見的人,當真是巧合在那里歇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