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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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年————————————— “唔……” 許一零迷迷糊糊地醒來,仍是閉著眼,忍不住打了個嗝。 “前方……主路直行?!?/br> 除了汽車的嗡鳴,耳邊隱約還有導航的聲音。 她想起自己此刻正趴在自家車里、趴在母親穆麗菁的腿上。 這輛車是要駛往一個海濱城市洲城的,許一零一家人要去那里旅游。 車里開了空調,把酷暑隔絕在外。 不過剛剛那一覺睡得并不是很安穩(wěn)。 又到一年暑假了,可許一零現(xiàn)在還沒有拿到駕照。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掛了兩次科目三了。 上一次掛科是在寒假。她提前一個禮拜預約考試,考試那天一大早去了離家很遠的考場,在寒風里等了很長時間才等到上車考試。 在被通知不合格、下了車之后,她蹲在馬路旁邊的綠籬后面哭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想自己為什么一事無成。 她當然知道這種失敗在人生里不算什么,她連高考都熬過來了,不該怕這樣的考試。 但她真的不甘心。 看著網(wǎng)上那些人說自己每一科都是一次通過,她懷著惱怒質問自己為什么沒讓自己成為那些人中的一員。 在拿到駕照之前,這種對自己的無能感到惱怒的情緒成了長時間存在的不定時炸彈,每當聽到或看到和考駕照有關的事物時都會發(fā)作,偶爾也會在入睡前發(fā)作。 原本出門散心是一件挺愉快的事,可她看到車的時候難免又想到一些負面的東西,于是上車后不久便決定“眼不見為凈”了。 許一零感覺到母親的手肘擱在她的后背上,大概是在看手機。 “真不打算考研了?” 是父親的聲音。 她睜開眼側過頭,看見了父親和哥哥的后背。 “嗯?!痹S穆玖回答,“想早點工作?!?/br> “本科的發(fā)展空間可沒研究生大?!鄙磉叺哪赣H也發(fā)話了,“考研吧,你不試怎么知道,別到時候工作了又想考了,錯過機會以后可有你后悔的?!?/br> “……算了,對我來說沒那么大用處。而且也來不及了吧?!?/br> 許一零再次閉上了眼睛,聽見許穆玖又說了一句“不想等了”。 她陷入了沉睡。 不知過了多久,許一零感到自己的臉頰被母親的手輕輕拍了拍。 “我去裝點茶,”父親的聲音傳來,“待會兒我來開吧?!?/br> 車廂右前方的門被打開,一股熱浪撲面而來。 許一零意識到車停了,應該是停在服務區(qū)了。 “零零,頭抬一抬,我下車上個廁所。”母親用手托著許一零的腦袋,把自己的腿從許一零腦袋下面挪開。 “嗯……”許一零閉眼應答,配合地用胳膊肘撐著自己的上半身,直到母親下車關上了車門才繼續(xù)趴在座椅上。 她沒有再睡著,閉目養(yǎng)神了沒多長時間,正對著她腦袋的一側車門突然又被打開了。 她皺了皺眉沒管,等到實在嫌自己被熱浪烘烤得時間太長才微微起身: “怎么不關門啊?!彼@么說著,往門口看去,發(fā)現(xiàn)許穆玖站在外面刺眼的光里。 “讓一下?!痹S穆玖開口道。 許一零打了個哈欠,轉身將頭靠在自己這一側的車窗上。 快到正午了,烈日不遺余力地把外面的一切都照得閃閃發(fā)光,車、房子、樹,還有人們的頭發(fā),鮮艷得仿佛能滴出油來。 車門終于被關上后,他們都沒說話。 一時間,里面安靜地能聽見外面的蟬鳴。 許一零轉過頭,盯著玩手機的許穆玖發(fā)呆。 察覺到許一零的目光后,許穆玖放下了手機,伸手在許一零眼前揮了揮,說了句: “怎么這么困呢?” “頭暈。”她答道。 “餓嗎?” “還好。幾點了?”許一零坐直了,四處張望著,“我手機呢?” 她記得自己睡著之前還握在手里。 “在這。”許穆玖往自己這一側車門的凹槽一瞥,把許一零的手機掏了出來。 許一零伸手去拿,頭腦還沒完全清醒下她卻清楚地感到自己身體重心的偏移。 突然間,她想到了什么,心底莫名一橫。 然后,她拽過自己的手機,讓腦袋就這么砸在了許穆玖腿上。 “喂!”許穆玖一驚,聲音不是很大但語氣有些緊張,聽起來好像在擔心許一零突然餓暈了或者困暈了。 但事實上他并不是在緊張這個。 “沒事?!?/br> 很快地,許一零起身重新倒向自己這一側的車窗,打開手機看時間,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的眉頭不受控制地擰著,也沒注意到許穆玖耷拉下他的肩膀、撇過頭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你沒事吧?”短暫地沉默后,許穆玖忍不住問了一句。 “嗯?”許一零下意識地表達疑惑,似乎是在問: 他在問什么?他指的是什么?她的身體狀況?她的精神狀況?還是別的什么? 她心里清楚得很。 許一零記得,昨天她從溪城回到林城,許穆玖去林城高鐵車站接她,見到彼此后,他們在太久沒看見對方這種心情下十分激動地擁抱彼此,后來,許穆玖就忘了撒手了。 她那時候也是這么問他的: “你沒事吧?” 不覺得這樣失了分寸嗎? “嗯。應該沒事?!?/br> 早就這么覺得了。 可即便是這樣,他們也沒有改掉,這樣的情況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也不是第二次、第三次,從意識到逾矩的那一天開始,連他們自己都數(shù)不清這是第幾次了。 像現(xiàn)在這樣奇怪的關系,他們已經(jīng)維持了很久,每當某個人做出了什么失了分寸的言行,他們都會很快在自己和對方的“幫助”下重新?lián)苷约旱奈恢谩?/br> 一開始,他們還會為生活仍在正軌感到慶幸,可漸漸地,他們的心情變得復雜起來,撥正位置后的他們一邊為自己的沖動感到懊惱,一邊竟又不禁腹誹對方“理智”的拒絕讓自己嘗到了被冷落的苦頭。 不能再往前走了。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提醒自己。 可哪里又是退路?他們快忘了正常兄妹該怎么相處,幾乎忘得干干凈凈,就好像他們從來沒當過正常兄妹。 他們卡在這種進退不得的境地已屬過分,一直以來只是勉勉強強地處理那些突然而來的逾矩言行,明知道自己該為此感到羞愧,卻下不了斷絕的心,反而沉溺那些逾矩的時光,哪怕那是極其短暫的。而后,他們繼續(xù)裝作無事發(fā)生、毫不在意,甚至越來越不滿足。 “真的沒事?”許穆玖追問道,目光里的信息與其說是懷疑,倒不如說是期盼著一些和以往不同的答案和回應。 “真的。”許一零連忙把自己的視線緊緊黏在手機屏幕上,點開手機音樂,打斷了對方的話。 她知道這次是自己先不顧分寸的,可她還是退縮了。 她有些不忍,但她選擇讓自己的神情盡量顯得平靜。 許穆玖不再說話,只是扭過頭兀自笑了笑。然而,等他反應過來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笑。 因為慶幸?因為無奈?還是為了緩解自己的尷尬?似乎已經(jīng)都不是了。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實在不知道要準備什么情緒,或者他瘋了吧。 他們心照不宣地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各自玩著手機,直到父母回來。車子啟動后,他們依舊和從前一樣,自然地進行家人之間的聊天。 午飯是在車上隨便吃了點水果應付的,到達洲城的時候已是傍晚,一家人先到提前訂好的酒店放了行李。酒店靠近海邊,附近還有夜市。 放好行李后,他們便去附近的夜市吃了晚飯。 穆麗菁和許常均打算這天晚上先在夜市逛,等到第二天再去海灘。 許一零說自己想先去海邊看看。 “又不是不讓你去看,大晚上的能看見什么啊。”穆麗菁不滿道。 “晚上當然也有風景啊?!?/br> 許一零向往地朝夜市外的天空眺望。她想起了日落時分車子經(jīng)過海邊時她透過車窗看見的那片染著橘紫光暈的海,還有那些悠閑地繞著海散步的人們。 “我只是去散散步,沒關系的,一會兒就自己回酒店?!?/br> “明天再看就是了。”穆麗菁仍是拒絕。 “我有手機,我知道怎么跟你們聯(lián)系。”許一零爭取道,“我還從來沒看過海,我太想去看看了。” “不行,不準去,我不放心?!?/br> “我早就是個大人了,你不能一直把我當小孩子、一直管著我吧。我沒事的。真的!” 許一零這么說著,后退了幾步,轉身往夜市外走。 離開一段距離后,她回頭觀察,發(fā)現(xiàn)父母他們沒有跟過來,這才松了一口氣。 走在陌生的路上,周圍也都是陌生的人。 過了一會兒,許一零終于反應過來自己現(xiàn)在的確是一個人在游覽,在沒有父母陪同的情況下看風景,不是在自己讀大學的城市,也不用拿社團活動做借口。 很自在。這不就是旅游的樂趣嗎。 她步履輕盈地往海邊走,心里一陣舒暢。 太想早點看到海了,尤其是在母親他們不贊成的情況下。 “許一零?!?/br> 冷不丁聽到自己的名字,許一零立刻警覺起來。 聽聲音又是許穆玖,他跟過來做什么? 她停下腳步,還沒來得及轉身對方就已經(jīng)走到她旁邊。 “你怎么跟過來了?”許一零繼續(xù)往前走,語氣陡然增添了些許不悅。 她今天一直在懊惱自己白天的表現(xiàn),并不想再和許穆玖單獨交流,只想趁自己還有這份懊惱的時候趕緊把許穆玖轟得遠一點,或者說把她自己從許穆玖身邊轟得遠一點,怎樣都好。 “爸媽怕你一個人不安全?!痹S穆玖義正辭嚴地回答道。 “你是來替他們看著我的?”許一零不耐煩地問道。 “不是?!痹S穆玖望了望旁邊表情不善的許一零,和許一零拉開了一段距離,“我也沒看過海?!?/br> 見對方依舊跟著,許一零突然停下,扭頭惡狠狠地盯著對方。 她心想:他臉皮這么厚?不知道自己回去?她和他去海邊散步,這算什么啊。 許穆玖的表情終于由從容變?yōu)榱藢擂魏蜔o措。 他意識到,對許一零來說他似乎主動得有些過分了。即使他跟過來這件事的確得到了父母的授意,這陣子他也開始不自在起來。 “額……我回去?”許穆玖問道。 “你……!哎呀!”許一零一咬牙,拽著許穆玖就走。 不知怎么,想到就這么把他趕回去很麻煩,她又有些舍不得。 許一零一邊緊緊攥著許穆玖的胳膊,一邊暗暗罵自己是個神經(jīng)病。 許穆玖舒了口氣,一句“我就知道”差點從嘴里漏出來。 見許一零還在懊惱,他閉了嘴,老老實實地跟著許一零走了一段路。 拽手拽累了之后,許一零撒開了許穆玖的胳膊,自己拿出手機轉移注意力。 點開消息列表的時候,她看見了教練前天發(fā)來的消息: 【放假了嗎?可以預約下一次科目三考試了】 突然間,她心底一沉。 她放假了,可以準備下一次考試了。 可到現(xiàn)在她都還沒敢回復。明明她自己也知道逃避不是辦法。 她總是忍不住想,如果下一次又失敗該怎么辦。別人第一年就能辦到的事卻被她拖到了第二年,而且越拖越害怕。 許一零猶豫地盯著屏幕良久,然后放下了手機繼續(xù)走。 她心不在焉地環(huán)顧周圍,又看了一眼旁邊悠閑的許穆玖。 “哥,”許一零開口問道,“你當時怎么過科三的?” “嗯?”許穆玖回憶道,“也沒怎么,就是當時運氣特別好,路上沒什么車,出的要求也簡單,我沒開多長距離就靠邊停車了,然后就過了?!?/br> “哦……”許一零郁悶地低下頭,“你覺得簡單嗎?” “這個嘛,過了就不覺得難了?!?/br> “嘖,”許一零皺著眉,陷入了自我懷疑,“我怎么到現(xiàn)在都沒過呢。” “再報呀,正好現(xiàn)在暑假了?!?/br> “我有點不想報?!彼趩实卣f道。 “為什么?” “如果這次再掛,就是第三次掛了,之前科目二也掛過一次,說出去要被人笑話,說我以后是‘馬路殺手’了?!痹S一零說道,“我是不是真的不適合開車?是不是真的很笨?” “這怎么能代表智商呢?我當時科目二還掛了兩次呢。本來影響結果的原因就有很多啊,說不定就是運氣太差了,或者心態(tài)沒調整好?!痹S穆玖頓了頓,說道,“再退一萬步講,就算事實是真的不適合開車又怎么樣,開車本來就不是人人都必須精通的,就像不是人人都精通下棋、畫畫一樣??赡苁乾F(xiàn)在外面跑的私家車太多了,加上周圍同齡的學車的人太多了,才給了你一種大家都能做到的感覺。” “是嗎,”許一零不服氣地努了努嘴,“我怎么看網(wǎng)上說駕駛考試簡單得連狗都能過?” “誰說狗就一定不如人了,有的狗聰明……”許穆玖笑著反駁道。隨后,他反應過來,擺了擺手,“扯遠了。” 許一零扯了一下嘴角,說道:“我只是氣自己挺沒用的,別人能做到的我做不到。媽以前學車的時候就沒我這么困難,我因為沒考過去被她說了好幾趟了。教練也說我來學手動檔就是受罪。可我不甘心去學自動檔,我可以不開手動檔,可我不能不會。” “你已經(jīng)會了,你不可能因為沒有通過考試,腦子里關于手動檔車的知識就都消失了。你只不過是由于各種原因還沒拿到那個證。” “駕照當然重要了。沒有就代表不會,就不能開車?!?/br> “你只是很想要那個能開車的資格證嗎?”許穆玖說道,“那可能自動檔的會更快一些讓你拿到。” 許一零立刻咬牙切齒道:“我就想要手動檔的?!?/br> “哎,你這……”許穆玖看著許一零難得說話不大冷靜、好像在跟誰賭氣的樣子,有些無奈地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頭頂,“死腦筋?!?/br> 許穆玖嘆了口氣:“沒事,我理解。我當時掛了兩次科二的時候也像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總是在坡道的時候熄火,被罵慘了,心情特別不好,覺得世界上好像沒有比我更差的人了?!?/br> “原來你還因為這個難受過啊?”許一零好奇地問道,“怎么當時沒跟我說?” 許穆玖將目光瞥向一旁,答道:“當時大一快開學了,我們那段時間……在鬧矛盾,你記得嗎?” 許一零想到了什么,別扭地點了點頭,趕緊說道:“那、后來呢?” “后來我就上學了,我在學校學了很多新的課,慢慢地就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之后我就覺得學習這個東西吧,挺實在的,會了就是會了,不會就是不會,讓我變得厲害的不是那些資格證,是我自己學的內容。大家是因為沒那么多時間互相了解,所以才定了那么多資格證來快速評價一個人?!痹S穆玖說道,“等到再有時間駕考的時候,我就仔細想了一下,我想要的其實是手動檔的經(jīng)驗和開車的資格。所以我想開了,跟自己說如果科目二再掛我就去學自動檔,自動檔又不比手動檔差什么,反正手動檔的東西我都見識夠了,我也不在乎有沒有手動檔的資格,手動檔的駕照我以后又不用帶進墳墓。最后我沒想到,第三次走運,還真就過了。就算那次還是沒過,我換成了自動檔,到現(xiàn)在也能拿到駕照了?!?/br> 許一零陷入了思考,許穆玖接著說:“你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就好了,如果你只是想要個開車的資格,其實有更快的路。如果你一定要拿到別人會認可的手動檔的資格,那你就繼續(xù),不用太擔心下次是不是能過,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總有一天能拿到?!?/br> 許一零看了看手機上的日期:“……我擔心自己要比別人花更多時間和錢去實現(xiàn)這個目標。那樣不是顯得我很笨很沒用嗎?” “‘花最少的時間和錢拿到手動檔的駕照’這件事和‘一個人是聰明、有用的’之間沒有等號。也許很多人把它當成標準,但你沒必要一定用這樣的標準框住自己。而且不止這件事,其他事也一樣?!痹S穆玖走到許一零前面,面對著她說道,“我想讓你知道的是,你的價值永遠不會因為其他人的否定就消失,也不會因為你自己的忽略而消失。” 許一零愣住,而后,她終于笑著點了點頭。 對她而言,大概沒有比這更好的鼓勵了。 兩個人繼續(xù)并肩走著的時候,許一零回憶著剛才許穆玖說的話,忽然問道:“你剛才說的那些話,也是在大學里學的嗎?” 許穆玖想了想,搖頭道:“不是、不全是……” “什么意思?” 他欲言又止,直到許一零堅持追問他還有什么原因。他答: “在學怎么愛你的時候學的?!?/br> 許一零聽罷,瞪大了雙眼轉過頭去看他。 “看我干嘛,”許穆玖回視,然后理所應當?shù)財偭藬偸郑拔矣譀]說錯,我是你哥啊,應該的。” “……行、吧?!?/br> 各自扭過頭之后,他們一路再無話。 洲城的夜晚是涼爽的。浸著咸濕氣的風在步行道上飽滿地撐開,從皮膚表面擦過,將面朝大海方向的人往前推了推,直到城市的燈火被拋在他們身后。 海浪鑲嵌綿密的泡沫,自遠而近地、細細地吟唱著單一的旋律、反復撫摩岸邊的砂礫,綽約的光影輕柔地與海浪相溶、向遠處彌散,漸漸消失在濃稠的墨色里。 天空與海之間仿佛被誰用筆抹了一道,模模糊糊的沒了界限。 許一零繼續(xù)往前走,視線怔怔地投向遠處未知的墨色。 什么阻擋都沒有,她想,如果有東西掉進去,大概會孤獨地在里面流浪很久,然后在寒冷的黑暗里被海水送去很遠的地方吧,遠到能離開這個星球似的。 “你想去能碰到海水的地方看看嗎?” 許一零聞聲轉過頭,卻發(fā)現(xiàn)許穆玖沒在看著她問。 她不知道他問這句話的時候在想什么。 當她把注意力收回來的之后,她注視著他眺望遠方的眼睛,不禁開始擔心他把思緒放在遠方太久。 就像她剛才幾乎要在那樣的遠眺里失去自己一樣,她產(chǎn)生了一種會在這樣空曠的夜色里失去他的錯覺。 她握住了許穆玖的手。 “嗯?怎么了?”許穆玖終于將目光收回,問道,“你要一個人去看看嗎,還是……?” “不用了,我就吹吹風?!痹S一零四處張望,鎖定了不遠處的大石頭,“我們爬到那邊的石頭上坐著吧?!?/br> 爬上大塊巖石后,兩個人面對大海并肩坐著,就像過去很多年聊天時那樣,誰都沒在看著誰。 “你剛才在想什么呢?”許一零問道。 “我嗎……我在想前面看起來好壯觀啊,”許穆玖順著延伸到遠處的海一直往上看,“還有,我覺得自己很渺小,得要多少個我這樣的人才能把這片海和這片天空遮住???” 許穆玖深呼吸了一口氣,周圍的風太大、流動的范圍太廣,他呼出的氣大概眨眼間就被吹走了很遠,留在鼻腔里的只有一點點苦味。他意識到,在這方空間里,連每時每刻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的呼吸都是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 是的,的確是這樣。他不過是偌大世界里的一只蜉蝣罷了,從生到死,幾十年的光陰,幾十年的經(jīng)歷,幾十年的情緒,他的一切都會是如此。 他是一滴水、一粒沙子,或是一縷風,都是一樣的,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當他死去,和他有關的一切痕跡眨眼就能被抹去,像從來沒存在過那樣。 “根本數(shù)不清吧?!痹S一零回答道。 “我知道?!痹S穆玖轉過頭問道,“那要是……我倆算在一塊兒呢?” “當然還是數(shù)不清啊,但能減少一半。”許一零想了想,后又說道,“不過你不用想這個問題?!?/br> “為什么?” “你不用一直看著海、看著天,不用遮住它們,”許一零答道,“對你來說,你自己的體積已經(jīng)夠大了,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br> “哈……”許穆玖扶額笑了笑,“好怪的說法?!?/br> 說來也是,對于他這具軀體而言,他自己倒的確是全部。 世界的一瞬就是他要去面對的漫長的生活,他要去一分一秒地度過。 越是被告知渺小,他便越能真切地感知到自己其實存在著。因為要長久地存在著,所以他仍要掙扎,所以他想在乎自己,也期待著被在乎、期待著能從誰的眼睛里看見自己。 和他挨著肩膀的那個人對他來說也是真實存在的,是溫暖的、和他互相在乎的,想到這,他開始敢大膽地呼吸了,也敢肆意地欣賞頭頂?shù)囊箍樟恕?/br> 許穆玖轉而問許一零:“你剛才又在想什么呢?就在你看著這片海的時候?!?/br> “我想如果有人進到這里面,肯定會漂泊很久、去很遠的地方吧?!痹S一零指了指遠處,“但是,如果就這么進去,感覺會又黑又冷又難受?!?/br> “會死的?!痹S穆玖肯定地說道。 許一零看了許穆玖一眼,沉默片刻后,她突然問道: “你怕死嗎?” “怕?!痹S穆玖不假思索地答道,“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沒了,死了之后就見不到你、見不到爸媽、見不到朋友了,再也不能吃東西、看風景,還有像現(xiàn)在這樣跟你胡說八道了。” 他早就想好這個答案了,就在剛剛,他更加篤定了自己的想法。 與其說是怕死亡本身,倒不如說是怕失去自己,怕失去這個將外界信息通過身體傳達給意識的、讓自己感知到自己還存在的系統(tǒng)。 痛苦也好、快樂也罷,因為他都想感知、占有,所以他害怕失去。 死了之后,即便他不想把她忘了,他也一定會忘,因為那時他連自己的存在都忘了。 許一零聽罷,難得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嗯?”許穆玖倒是感到很驚訝,他以為許一零一直知道答案并且毋庸置疑。 她還是想聽他自己親口說出來。 許一零低垂著眼眸,大概是很緊張吧。 許穆玖突然也有些緊張,支支吾吾地表達道:“嗯、嗯,是啊。你知道嗎,我其實有時候,額,不,可能是經(jīng)常吧,我會覺得生活很難受,因為我這個人總是焦慮。可我本來不想焦慮的,我認識的人,他們不理解我,也沒有義務理解我。我也不明白自己有時候為什么要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也沒有意義的事、交一些沒必要也不喜歡的朋友。我想睡覺、散步、吹吹風,可我好像不配擁有那些,想著那些就代表我很懶惰、我不努力、不上進,我不能表現(xiàn)出來。我真的很希望有人能聽我發(fā)些牢sao,和我聊天,甚至聽我胡說八道,而且我能不用擔心自己說了這些話就導致自己的形象在那個人眼中發(fā)生很大變化,尤其是不好的變化。我太累了,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又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太差勁了,是不是因為太差勁所以才有對自己放寬標準的想法。我想,哪怕有個人不會覺得我不配說自己太累都好?!?/br> “許一零,”許穆玖往許一零的方向挪了一點,“我能這么說嗎,在你面前我不用活得那么冠冕堂皇。而且,你……在乎我,對、對吧?” 說出這句話后,許穆玖更緊張了,攥緊的手心幾乎要冒出汗。 “嗯,當然在乎!”許一零大聲且肯定地答道,“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很長時間、很多年都這么過來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第一次有了一件可以確定到死的事。我覺得,我不會再遇到對我而言比你還特別的人了……” “好了我知道了?!痹S一零打斷了許穆玖的話。猶豫了半天后,她說道:“以后的事誰說得準呢,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會遇到那種能理解你的、特別的人了?就比如……” “比如什么?對象嗎?”像是“回敬”許一零剛才的打斷說話一樣,許穆玖也搶著直接問出了自己的疑問。 “哎!我不是說那、額,嘶——”許一零懊惱地一掌拍向旁邊的石頭,最后還是繼續(xù)道,“算了算了,就當是這個吧。你年紀也、夠了,怎么不去找對象?” “我……”許穆玖聞言,低下頭,“如果心里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呢?再去喜歡別人,這樣好像不尊重別人吧?” “嗯?是么?說句不好聽的,”許一零皺眉道,“其實心里裝多少個人是各人的自由,別人也看不到。和誰交往也是自由,人可沒那么純潔,如果可以交往,適合交往,哪怕沒那么喜歡對方,很多人也不會放著白白的戀愛不談不是嗎?難道就不想放縱自己,或者占占便宜什么的?” “額……” “你敢肯定不是嗎?”許一零追問道。 “我不敢。”許穆玖答道,“如果只是說我自己的話,我不是從來沒想過這樣??墒牵趴v自己、占便宜,之后又能怎么樣呢,對我來說那些可能是樂趣的東西最后什么都不是,我難道不清楚那只是把別人當作消遣、自己也成了別人的消遣嗎?” “你是這么想的?” “嗯。你呢?”許穆玖問道,“你年紀也夠了,你怎么不說自己去找一個喜歡的人?” “……就像你說的,我不想消遣?!痹S一零用胳膊輕輕環(huán)住自己,“我怕找到只是消遣的人,我怕矛盾、怕沖突、怕背叛、怕后悔。” “你明知道外面不是所有人都那樣,外面是有很好的人的,如果你試試……” 許穆玖說到這,突然停住。 他想到了什么,而后,他黯了眸子,自嘲地笑了笑,喃喃道: “也對,如果你愿意嘗試風險,大概就不會把我當成選擇了吧……” “你說什么?” 許一零聽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是這樣嗎? 她覺得許穆玖說的好像是真的,可當她從他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她急切地希望事實并不是這樣。 反應過來這樣的問題算是越界后,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回答。 “沒什么?!痹S穆玖嘆了口氣,看著面前的海浪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許一零別扭地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 “許一零,我想說,我很清楚自己在說什么?!痹S穆玖終于開口道,“這幾年,我也在想一些問題、想了很多遍。我也清楚,有些話我不能說,不被允許說。可我承認,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不用得到允許就可以說出來。” 許一零心中隱隱不安,有一瞬間,她十分疑惑自己一直以來的猶豫、阻止是不是正確的。 她慌亂地交握著雙手,覺得紓解不了緊張之后她又抓住許穆玖的手,似乎是為了給他一些鼓勵,又似乎只是把許穆玖當作能讓她安心且與這件事無關的家人,“你說,我在聽?!?/br> “這樣嗎?……其實,有件事我想說很久了。我有喜歡的人,不合常理的那種喜歡。我想像愛我生命中所有角色那樣愛她,像尊重陌生人一樣尊重她,像愛護親人一樣愛護她,像理解朋友一樣理解她,像陪伴愛人一樣陪伴她?!痹S穆玖調整了一下呼吸,“許一零,我……” “你瘋了?”許一零還是忍不住開口打斷了許穆玖的話,她抓住許穆玖的肩膀,聲音止不住顫抖,“你看著我,你知道我……你知道那個人是什么樣的人,你真的要說?” 如今,她已經(jīng)混亂得不知道再糾結他們之間有沒有過正式表白有什么意義了??伤€是會習慣性地阻攔,仿佛只要不說,他們就可以當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許穆玖伸手捧著許一零的臉:“那你也看看我啊?!?/br> “哥,我是你meimei?!?/br> 許穆玖只是眨了眨眼,本是帶著笑意的眼睛里流進悲傷:“我……知道啊?!?/br> “嗚……”許一零緊緊攥著許穆玖的肩膀,眼眶泛酸,哽咽道,“我等了很久,可我不能聽。” 她死死盯著對方的眼睛,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拴在她的脖子處太久,直到如今也在勒著她。 她幾乎要喘不過氣,目光里無聲地懇求道: 救救我,救救我,快點對我說,或者,永遠別說。 許穆玖感覺自己幾乎要在對方的目光中窒息。 對不起。 “我喜歡你?!?/br> 他強迫自己直視對方的眼睛,說出這句話之后,那雙眼睛仿佛變成了深海,迎接他一直下墜。 “我喜歡你?!?/br> 他這么說著,感覺自己在這汪海水里墜得更深了。 “你瘋了?!彼乱庾R說道,眼眶溢出了眼淚。 “也許是吧?!?/br> 他并不害怕,因為他終于在她的眸子里捕捉到了欣喜的螢光。 而這只是一瞬間的欣喜,之后便有怎么也藏不住的悲傷從她的眉間、眼睛里涌現(xiàn)出來。 他終于開始不安,這同樣也被對方捕捉到。 他被她緊緊擁住,雙頰如同火燒一般灼熱,顧不得如鼓的心跳和不受控制顫抖的身體。 他清楚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錯了事。 他回抱住許一零,好像抱住了救命稻草: “我想聽你的答復?!?/br> 求求你,現(xiàn)在,請你救救我,讓我聽到你肯定的答復。 “我也喜歡你。”她一字一句清晰地答復道。 我愛的人,是一個獨立的靈魂,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愛好、自己的追求,我們可以互相依靠、互相鼓勵、互相理解,我們愿意對我們所愛之人忠誠、坦率,并且不擔心我們不接受真正的彼此。 我們是世界的蜉蝣,是自己的全世界,有彼此陪伴的時候,自己雖然不完美,但心很完整。 就在這一刻,明朗得好像看到了整個宇宙。 最終還是說出來了。 即使涌出來的即將淹沒自己的情緒有太多種,其中也沒有驚訝。 似乎從很久以前開始,自己便知道會有這么一天?;蛟S再來一次,自己仍是會選擇逃避,可無論逃避多長時間,終究要一起迎接這一天。 不知過了多久,許一零松開許穆玖,隨后打開了自己的手機。 七月三日。 她指了指手機上的日期。 他們之間從此多了個紀念日。 終于平靜下來、認清現(xiàn)狀之后,真正讓他們驚訝的是,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很快就不像以前那么擔心,甚至開始有心情考慮一些瑣事了。 許穆玖繼續(xù)把日歷往下翻,發(fā)現(xiàn)下面的黃歷顯示這一天并不是個黃道吉日,而且忌嫁娶、訂盟。 “你會不會覺得這樣太草率了?”許穆玖問道。 雖然是這么說,可他們清楚這種事不大可能商量著日期,更談不上計劃。 許一零故作抱怨:“你也知道自己沉不住氣啊。” “那也是因為……”許穆玖別過臉,“因為我仗著、我知道你在乎我。” 許一零不甘示弱:“切,別說得好像你自己之前很平淡的樣子,你裝得也不好。” “哈哈……是啊,我什么樣子你最清楚了?!?/br> 過了一會兒,許穆玖一個人從石頭上下去。 “再到處看看吧?” 他站在石頭下的陰影里,回身向石頭上的光亮處伸出了邀請的手。 “走吧。” 許一零牽住了他的手,從石頭上一躍而下,眼睛里含著亮瑩瑩的笑意。 黃歷上說,這一天不是個好日子。 可許穆玖不這么認為,就在許一零的親吻落到他的臉頰上時,他覺得沒有什么比這更好的事了。 “喂,許一零,你知道嗎,我有個喜歡了很久很久的人,就在剛才……”他用炫耀的語氣跟許一零敘述著,“她親我了!”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許一零扯了扯他的胳膊,“你以后不能被別人親了。” 他愣了一下,隨后笑道: “好?!?/br> “許一零?!?/br> “嗯,什么?” “你也答應我,如果可以,不要后悔?!?/br> “好,我答應?!?/br> “真的?”他轉過頭,注視著許一零,“你知道我是什么樣的……” “真的,我答應?!痹S一零認真地答復道,“我也知道?!?/br> 我知道。 我對你的感情,既不偉大,也不無私,更不純潔。 我知道。 你也是如此。 但,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