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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流水線定制問卷(骨科1V1較清水)在線閱讀 - 沙漏

沙漏

    ————————————第19年————————————

    從前有個女人,出生在湖縣周集村,家里有兩個jiejie和兩個弟弟,鬧饑荒的時候最小的弟弟被餓死了。

    后來,她嫁去了附近的穆莊村,生下第一個女兒的那年,她十八歲。往后她又接連生了兩個兒子和小女兒,可大女兒在五歲那年下河玩耍的時候被淹死了。

    三十五歲那年,她的丈夫在干活的時候被砸瘸了一條腿,之后家里的日子艱難了很多。

    她和丈夫兩個人慢慢把剩下孩子拉扯大,后來兒女也都成家了,也有了他們自己的孩子。

    她和她的丈夫年紀(jì)越來越大,走過的人生越來越長,他們知道了越來越多的故事,自己的還有別人的,他們越來越喜歡給孩子講故事,從孫子到重孫子……

    丈夫因心衰去世那年,她七十八歲。她獨自生活,偶爾會去孩子們家里居住,直到今年。

    “她叫什么名字?”許穆玖突然問道。

    “柏素蓮。”穆麗梅十分驚訝許穆玖的問題,但還是回答了。

    原來太奶奶的名字叫柏素蓮。

    穆莊村村口駛?cè)胍惠v小轎車,孤零零地在田間綿延坑洼的石子路上穿梭。

    此時春節(jié)假期還未結(jié)束,冬日的太陽半掩在陰云之后,底下大片麥田的綠苗也被天光籠上了層層灰色。邊際的楊樹林只剩光禿的樹枝,大小不一的墳?zāi)瑰e落于林間。

    駕車的人是許常均,副駕坐著許穆玖,穆麗菁和穆麗梅姐妹則坐在了后排。除此以外,后排還坐著許久沒露面的周蘭皓。步入高三下學(xué)期的許一零在大年初二剛結(jié)束的時候就開學(xué)了,這陣子在家忙著省聯(lián)考,所以并不在車上。

    許穆玖的太奶奶,穆家姐妹的奶奶,今年八十七歲。前幾天的早晨,她回老宅拿東西,在老宅的院子里摔倒了,腿上骨頭傷得很嚴(yán)重。被送到醫(yī)院后,醫(yī)生表示像她這么大年紀(jì)的老人如果想要動手術(shù)治療是非常困難且痛苦的,最后囑托家屬將她接回家好好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許穆玖已經(jīng)很久沒有來過湖縣,他沒想到下次來到這里是在今年,他想過再來時或許是在春節(jié)期間,只是他沒料到過來的原因并不是來和親戚慶祝春節(jié)。

    這一車人,并不是來此慶祝節(jié)日,而是來赴一個人的死亡。

    談起太奶奶這個人,許穆玖能記得她很喜歡小孩子,記得自己小時候曾和許一零在她旁邊打鬧,卻已經(jīng)記不得她到底長什么樣子,他能記得她喜歡給他們講故事,他能記得她講過什么故事,卻已經(jīng)記不得講故事的聲音究竟是什么樣子。

    從林城到湖縣的一路上,他聽母親和小姨感慨地敘述、談?wù)撃莻€老人的一生,聽到了一些他沒有參與、在那個老人身上真實發(fā)生過的事。

    他突然意識到,那個被他稱呼為太奶奶的人,其實有她自己本來的名字。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動問太奶奶的名字,又或許他小時候曾經(jīng)問過,但并未放在心上,所以后來慢慢將她的名字忘卻了,連同她的長相和聲音。

    他知道她是自己的太奶奶,是和自己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可他感受不到那種關(guān)聯(lián)代表著什么,會帶來什么樣的情緒。

    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隨著時間越來越淡,有時候他會覺得,她有那么多后代,也許也同樣記不得他這個人了。

    在得知她即將死亡的消息的時候,他清楚自己應(yīng)該為此感到悲傷,他的確感到了消極的情緒,可那似乎并不是對和自己有關(guān)的親人即將逝去的痛苦,而只是對一個生命即將消失的沮喪和失落。

    車行駛了一段路之后,視野里終于出現(xiàn)了房屋。

    這個村落和許穆玖記憶中似乎差不多,又似乎相差甚遠(yuǎn)。

    他最能確定的一點是,它比以前冷清多了。

    路上鮮少有人走路,偶爾才會有一兩個老人抱著或牽著小孩子在路邊聊天。

    村里還保留著一些很多年前就廢棄的茅草頂土屋,幾只野鴨在其中行走自如。

    有一些曾經(jīng)住著人的紅磚小屋,如今也空空蕩蕩,某一面墻上不均勻地涂著水泥,墻面上被油煙和灰塵裹挾的小玻璃窗裂成了碎片,屋頂煙囪熏黑表皮下?lián)诫s著的砂礫隱隱閃著光。

    還有稍微大些的帶院子的老宅,有的大門緊閉,有的半敞開,只留一條狗在外看門。

    明明還是春節(jié)期間,可那些門上的春聯(lián)似乎都很久沒有換過新的了,幾乎褪色成全白的破紙條一端像補(bǔ)丁一般仍在門上粘著,另一端在寒風(fēng)里飄飛。用蒙塵形容它們并不合適,它們已經(jīng)和灰塵融為一體。

    這是個失去顏色的世界,是個聲音幾乎被吞噬殆盡的世界,是個被節(jié)日遺忘的世界,被時間風(fēng)化解離,凄冷得好像存在的唯一用處就是隨時準(zhǔn)備著迎接下一場葬禮。

    車最后到達(dá)了太奶奶居住的老宅,停在老宅大門前的空地上。

    前段時間湖縣下了雨,路面結(jié)過冰,如今化了冰的土路成了爛泥路??諝饫镉幸还傻臒熚?。

    下了車,許穆玖跟著父母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老宅大門走。大門口蹲著一個人,走近了看才發(fā)現(xiàn)是外公,他低頭看著地面抽煙,似乎在想什么,見有人下車,這才起身。

    母親和小姨上前向他詢問太奶奶的狀況,他只是嘆氣搖了搖頭,說太奶奶已經(jīng)完全下不了床,模模糊糊對他們說了許多話,說著說著又會淌眼淚,看著叫人心酸。

    小姨聽罷,忍不住轉(zhuǎn)身靠著母親抹起了眼淚。

    母親也紅了眼眶,拍著小姨的后背安撫她,又向外公問起了后面的事怎么安排、屋里現(xiàn)在都有誰以及舅舅是否已經(jīng)過來了。

    “后事打算在這里辦,這兩天我們給家里人打電話通知過了……你二叔和小姑他們家都在……小明子說他們已經(jīng)在路上了,估計下午到?!蓖夤贿叴鸬?,一邊示意眾人往里走。

    老宅的大門表面已經(jīng)破裂,上面的紋路宛如干涸已久的大地,暗紅的漆皮一碰就碎。

    院子地面的石縫里瘋長出雜草,半塌的圍墻被苔痕水漬浸透,不均勻地分布著裂紋,隔壁瓜蔞的枯藤順著矮墻爬進(jìn)這里的院子。角落廢棄的雞圈里堆著破炊具和農(nóng)具,谷?;旌现鴫m土爛泥濺到墻面和地面上。

    院子里的一處已經(jīng)擺放了一些喪葬用品,在這個陳舊的地方顯得嶄新到有些突兀和詭異。

    堂屋里走出一對年輕男人和女人,女人手里抱著一個小孩子。

    穆麗菁對許穆玖說,那是他小姑奶奶家的,他的表舅、表舅母還有他目前最小的表弟。

    “大姐、大姐夫……”表舅和表舅母見有人來,一一打了招呼。

    “咦,怎么出來了?里面人很多嗎?”

    “不是,”表舅母有些為難地說道,“這孩子一進(jìn)去就哭,我怕吵到他們。”

    “哎呀,”小姨擔(dān)心地皺了皺眉,“小孩子眼睛干凈,看不得這些,他是不是感覺到什么了?”

    父親和母親相視,隨即嘆了口氣,似乎對這個說法有些贊同。

    “說不定真是這樣,”表舅伸手摸了摸表弟的頭,“小孩子也知道,唉……”

    進(jìn)屋后,臥室里的氣氛如同想象中那般壓抑,偪仄的空間里擠了一些人,圍著床的位置,燈光昏暗,空氣也很悶,小姑奶奶伏在太奶奶床頭一邊抽噎一邊和太奶奶說話,其他人要么滿臉凝重地目視這一切沉思,要么也跟著一起抹眼淚。

    母親和小姨進(jìn)屋后,其他人為她們讓開了空間。跟在一旁的周蘭皓也放下了自己的手機(jī),神情變得嚴(yán)肅起來。

    “媽,你孫女,小菁和小梅子她們來了?!毙」媚棠陶f著也給母親和小姨讓了位置。

    母親和小姨立刻上前抱住了太奶奶的胳膊,抽泣聲愈發(fā)明顯。

    聽母親說,她們小的時候,因為父母忙著做農(nóng)活,所以很多時候她們是被太奶奶照顧的,她們和太奶奶的感情很好。

    太奶奶年紀(jì)大了,家里像她這一輩的老人幾乎都去世了。

    母親他們心里本來也明白得很。

    人總是要走那一步的,尤其是高齡老人。太奶奶自己也不止一次表達(dá)過,她知道自己也快走到人生盡頭,多少有些心理準(zhǔn)備了。

    可他們還是堅持安慰彼此,每年都把“一定會長壽”這樣的祝福語掛在嘴邊。

    長壽,多久算長呢?

    只有在還活著的時候,這樣的詞語才算得上祝福,而不是一個形容詞。

    在活著的時候,多久都不叫長壽,多久都不嫌長、不嫌夠。死亡是不被主動接受、愿意接受的。

    許穆玖站在最外面,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么,視線也被遮住了一些。

    他轉(zhuǎn)身,觀察著房間里的擺設(shè):被刮花的木質(zhì)鏡臺、二十幾寸小電視、擺搪瓷盆的鐵架生銹了、老式縫紉機(jī)上堆放著一些衣服……還有上了漆的木門,他往門后的方向挪了幾步,在門后的墻上發(fā)現(xiàn)了一些彩色粉筆畫的圖案。

    那些圖案有些是小姨和母親他們小時候在上面畫的。許穆玖和許一零小時候來這里玩,發(fā)現(xiàn)門后這些圖畫之后也想學(xué)母親,所以也用粉筆在墻上畫了畫。那時候是太奶奶給他們找來的粉筆。

    能看得出來當(dāng)時在墻上畫畫的時候身高不高。

    他自己都不能記清小時候的自己了,那個小孩子似乎是上輩子的事,是另一個人,和他沒什么關(guān)系。

    沒想到過了那么久,墻上的畫還在。

    許穆玖看著它們,蒙在記憶上的灰塵被掃去了些,一種久違的熟稔在心頭復(fù)蘇,這讓他逐漸感受到并確定自己以前來到過這個地方,在這里待過,并且在這個地方創(chuàng)造過回憶、留下過足跡,和這個地方產(chǎn)生過聯(lián)系。

    他甚至能隱約地憶起那個他們在這面墻上畫畫的下午,他們嚼著太爺爺在村口小賣部買來的泡泡糖、從太奶奶手上挑選自己喜歡的粉筆的顏色,他們給太奶奶畫了很多粉紫色小雞仔,他在墻上創(chuàng)造了據(jù)說不那么曬的藍(lán)色太陽,許一零在旁邊創(chuàng)造了據(jù)說喝了能治百病的綠色河流,他們跟著太奶奶太爺爺去雞窩掏雞蛋、去豬圈喂豬,許一零那時候還沒豬圈的柵欄門高,她手里抓著飼料舀子的時候還被從里面蹦起來的豬舔了一口臉,被嚇到后趴在太奶奶懷里哭得很兇……

    雖然他記不清所有細(xì)節(jié),但他好像真的觸碰到了一個曾在這個地方活躍過的自己,好像找回了一部分被他遺忘的自己,找到了一個讓他信服自己今天要來到這里的原因。

    現(xiàn)在在床上躺著的那個人,是自己的太奶奶。

    “大玖?!薄梆!?/br>
    突然被叫到的許穆玖和周蘭皓不約而同地抬頭,在其他人的注視下上前。

    “奶奶,大玖他們在呢,皓皓也在呢?!蹦蔓愝技t著眼對許穆玖和周蘭皓招了招手,示意他們再靠近一點。

    太奶奶蓋著被子,幾乎整個人都陷在了被子和衣服里,灰白的頭發(fā)遮住了爬滿皺紋和褐斑的臉頰。她眼睛半瞇著,眼角眼窩盛著淚滴,每次眨眼,淚水都在昏暗里閃著微光,呼吸聲比起話語聲顯得粗重,每一次呼氣都像是費(fèi)力的哀嘆。

    “和太奶奶說說話吧。她說你們好久沒回來了?!?/br>
    “太奶奶,”周蘭皓有些不知所措,他喚了太奶奶一句,說道,“我在這呢,你好好休息,我知道好多好玩的事可以講給你聽?!?/br>
    許穆玖有些驚訝地瞥了周蘭皓一眼。

    “哎,哎,”太奶奶艱難地點了點頭,“好,皓……好孩子,真好……要經(jīng)?!貋砜础⒖纯础衣牎?/br>
    “還有……”太奶奶喘了兩口氣,停了好久沒說話。

    “小……小菁家的……”

    “太奶奶,”許穆玖連忙接話,“我是大玖?!?/br>
    “哎,對……大玖啊……”太奶奶眨了一下眼睛,眼珠在眼皮下動,眼窩的眼淚似乎越積越多,“好久沒看見……大玖、還有……零零……”

    許穆玖鼻子不禁酸澀。

    他原本并不覺得太奶奶會記掛自己和許一零,畢竟他們確實很久沒有來湖縣,和太奶奶他們培養(yǎng)感情的機(jī)會少之又少。

    按說太奶奶記著那些平時和她接觸比較多的人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這樣,他、許一零,他們和太奶奶之間互相不那么記掛,那就公平了,最后也不會很遺憾。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現(xiàn)在正目睹著那個他以為不會記得他和許一零的老人,在生命將盡的時候,艱難地用氣音說自己很久沒見過他們了。

    這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而且如今他終于得知,就在他不在意且他以為這個老人也不在意的期間,這個事實成了這個老人經(jīng)歷過的一個遺憾。

    并且,再也沒有機(jī)會彌補(bǔ)。

    “零零……什么時候……回啊……”

    她不會來了。

    他很清楚這一點,也清楚如果許一零得知太奶奶其實牽掛著她,她會是什么心情。

    許穆玖突然哽住了,他試圖平復(fù)呼吸,用十分確切的語氣說道:

    “零零她很想回來,她很想你,她會回來的?!?/br>
    中午的時候,家里人隨便吃了點飯。期間長輩們多在感嘆時光易逝,要么就是商量葬禮、費(fèi)用之類的該怎么安排。許穆玖這類小輩只是聽著,卻插不上話。

    說來很慚愧,許穆玖知道,自己父母像自己現(xiàn)在這么大的時候已經(jīng)在社會上打拼,生計、人情世故還有各種大小雜事都由他們自己扛著了。

    生活不是游戲,不能挑選生存的難度,不能反悔重來,混得差,失敗了,積蓄沒了,是要實實在在流落街頭的。

    父母從他們年輕的時候開始打拼,才有了現(xiàn)在家里的這些東西。

    工資、年終獎、稅收、房租、水電費(fèi)、投資、車保、商保、醫(yī)保、銀行的利率、存折、賬戶、失業(yè)金、基金、養(yǎng)老金、房租、貸款……這些東西他們算起來門兒清,可許穆玖自己到現(xiàn)在竟沒完全搞清楚,腦子里對于金錢收支的概念掌握得最清楚的只是最基本的一些生活費(fèi)、學(xué)費(fèi),其他的,類似保險,從小到大都是父母幫他安排好了的。

    他好像步入社會了,又好像沒有,他好像沒長大,可他又不能不要臉地說自己還是個孩子。

    許穆玖拿出手機(jī)。他記得許一零說她這幾天上學(xué)會偷偷帶著手機(jī),方便跟他們聯(lián)系。

    他打了許一零的電話,想跟許一零說說太奶奶的事,可對面半天都沒有接。他又隨手翻看手機(jī)里的帖子,從科普教程到社會新聞再到明星八卦,看著看著他又不知道該看什么了。

    他放下手機(jī),聽其他人談到了“喪葬費(fèi)”這個詞。

    他突然想起前段時間在林城,某天中午吃飯的時候,爺爺奶奶說他們聽外面人講,喪葬費(fèi)馬上要漲了。

    許穆玖,還有一些和他差不多的同齡人,他們平時并不會避諱“死亡”等字眼,甚至因為覺得壓力很大,所以動不動就開玩笑說別活了、自殺什么的,但沒有哪次是真心尋死的。而長輩們平時很忌諱提到“死”這種字眼,提到了都得呸兩聲去去晦氣,可一提到喪葬費(fèi),他們卻像突然想開了一般,原本忌諱回避的死亡也變得并不是難以接受了,甚至成了像吃飯睡覺一樣普通且必然的事。

    這讓他一時分不清自己和長輩到底誰才是那個真正看不開死亡的人。

    喪葬費(fèi)漲了,他們很開心地說著這件事,開心地就好像人生、命和死亡的價值和喪葬費(fèi)劃上了等號、如今跟著它一起水漲船高了那般。

    他不能理解這種高興,因為他覺得它們之間并不能劃上等號,再者,他私心認(rèn)為死后得來的錢財自己無福消受那便不是好事,何來高興?

    他想過他們可能是覺得這筆錢多留一些給子女減輕壓力或者是給自己體體面面辦一場葬禮很劃算。

    這樣的想法他稍微能理解一些,可他并不想贊同。他認(rèn)為自己做不到那么偉大,活著的時候為子女cao心也就罷了,死后還得把自己最后一點價值花在cao心子女的心思上太難了。他大概也不會在乎自己的葬禮會是什么樣,不在乎自己死后那個寫著自己名字、躺著自己尸體的儀式對那時的自己來說有什么意義。

    午后時分,天上的烏云散了一些,陽光終于光顧了這個小院子。

    母親他們一直待在房間里,周蘭皓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和外公聊上了,兩個人在院子墻邊上邊抽煙邊聊。許穆玖自己在客廳和臥室來回走動,不知道該說什么做什么,最后,坐在客廳角落的小板凳上聽起了歌。

    大概下午兩點的時候,舅舅一家來了。他們和院子里的親戚打了聲招呼就往里屋去了,坐在客廳的許穆玖有些無措,見了舅舅他們之后也不覺起身跟著他們進(jìn)了臥室。

    臥室里的人依舊很多,太奶奶的聲音已經(jīng)幾乎很難聽見了。她迷迷糊糊地喊著“忠民”、“方君”,說著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

    父親告訴許穆玖,忠民和方君分別是太爺爺以及他們大女兒的名字。

    許穆玖在里面站了一會兒,又從臥室里出來了,和他一起出來的還有表舅一家。

    “你是大玖吧?”走到客廳的時候,客廳幾乎沒人,似乎是為了打破同行時的沉默,表舅突然搭了一句話,“還記得我嗎?”

    “嗯、表舅好。”他不是很擅長和不太熟的人聊天,突然被搭話讓他有些緊張。

    表舅母見狀,打趣了一句:“怎么,你要跟人孩子說他小時候你抱過他呀?”

    “什么呀,我哪有那么老,大玖出生的時候我自己還是小毛孩子呢?!北砭藷o奈地答道。

    “大玖現(xiàn)在上大學(xué)了吧?在哪上的呀?現(xiàn)在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

    “額,在益工大,學(xué)的工業(yè)設(shè)計?!?/br>
    “喔,工設(shè)啊,蠻好的?!?/br>
    “益城?我有個表妹也在益城上學(xué)。”表舅母抱著小表弟,出聲問道,“益城好像離林城不遠(yuǎn)吧,那你平時還回家嗎?”

    “平時——不怎么回……”許穆玖低下頭。

    “喔,這樣,好好在學(xué)校里學(xué),挺好的?!北砭伺牧伺脑S穆玖的肩膀。

    “大玖是不是很久沒來湖縣了?”表舅母看了表舅一眼。

    “是啊,”表舅轉(zhuǎn)頭對表舅母說道,“我們上次看見大玖還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你還記得嗎,外婆八十過整壽生日那年,那時候咱們還在談對象呢,我?guī)慊乩霞襾恚燥埖臅r候大玖和我們坐一個桌子啊?!?/br>
    “噢噢,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表舅母連連點頭,“我記得那天和我們一桌的好多小孩子呢……原來已經(jīng)過去那么長時間了啊,看我,我自己現(xiàn)在都有孩子了?!?/br>
    表舅母懷里的小孩頭上的頭發(fā)豎直著,透著光讓他整個腦袋看起來像個蒲公英,見到許穆玖這個陌生人,他好奇地盯著許穆玖看,許穆玖亦是盯著這小蒲公英看,兩個人四目相對,小蒲公英時不時試探著沖他咿呀兩聲。

    “他叫溪仔?!北砭四刚f著,把溪仔往上托了托,“你瞧,他盯著你看呢,你要不要抱抱他?”

    “???我?”許穆玖看著小孩可愛的臉,有些期待,又有些為難,“他不認(rèn)識我,會嚇哭嗎?”

    “不會的,我們家溪仔不怕生。抱抱看吧?!北砭苏f道。

    溪仔到許穆玖懷里的時候,許穆玖發(fā)現(xiàn)這個小家伙比自己想象的要沉,不僅沉甸甸的,還軟趴趴的,抱著他的感覺就像抱著溫暖的小貓小狗。

    到了生人懷里的溪仔倒是不掙扎,只是用rou乎乎的爪子揪著許穆玖的衣領(lǐng),兩只腳丫借力在許穆玖的肚子上蹬著讓自己往上爬。

    興許是許穆玖抱著他的動作讓他不好借力,有些難爬,他不高興地在許穆玖肩膀處撓了幾下,抗議地哼了兩聲,口水從長了幾顆牙的嘴里淌出來。

    表舅母說道:“你用一只手在下面托著?!?/br>
    “哦,好?!?/br>
    “哈哈哈,大玖,你不是有meimei嗎?叫零零是吧?”表舅問道,“小時候幫你mama帶meimei的時候沒抱過孩子嗎?”

    “啊?我……”許穆玖聽罷,局促地答道,“我妹她比我小兩歲,我沒帶過她……”

    “這樣啊,哎呀,看我這記性,我還一直覺得她是個小孩呢……”

    表舅話還沒說完,這時,屋里突然傳來一聲痛苦的呼喊,許穆玖的心臟也猛然隨之震顫了一下,緊接著他耳邊傳來第二聲呼喊。

    他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太奶奶去世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世了。

    盡管這里的人早就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可他們還是覺得這一切太快太突然了。

    沒有第三聲了,因為后面的嗚咽慟哭都混在了一起。

    慟哭聲在下一秒滾滾襲來,從狹窄的臥室里炸開,涌出院子,爆發(fā)出來的屬于人類情感的、非比尋常的“鬧”,打碎了這片地方積年累月的寂靜。

    懷里的溪仔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懵懵懂懂地也學(xué)著房間里的哭喊,喊了一聲,在他母親向他伸手的時候乖順地回到了熟悉的母親的懷抱。

    許穆玖把孩子還給表舅母之后,幾個人一起往房間里走,院子里的外公和周蘭皓等人也聞聲而來。

    許穆玖眼前只有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并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樣的情況。

    從小到大,他被告知過很多次別人死亡的消息,也參加過很多次別人的葬禮,可他幾乎沒有在葬禮上切身體會過死亡的概念,以及由于失去親人朋友而自發(fā)產(chǎn)生的悲傷。

    在他很小的時候,紅白事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因為都是一群親戚聚在一起為別人的事吃飯,唯一區(qū)別就是白事的主角是個躺在一邊的人,他們說那個人有個新名字,叫死人,死人周圍有一圈哭得很難聽、很吵鬧、很假的活人。

    長大一些之后,他開始不愿意參加白事,因為他那時候的認(rèn)知簡潔明了地告訴他:死了人是壞事,但吃飯是好事,他不能在別人發(fā)生壞事的時候開開心心地吃飯,所以他不理解為什么葬禮上的人要吃得那么豐盛。

    再到后來,他連喜事也不大樂意去參加了。因為在他記憶里,他和那些親戚沒什么交集,他之所以有理由參加他們的紅白事,只是因為客觀上來講他們之間有血緣或是親友關(guān)系,這只是所謂的人情往來。他覺得自己沒有心懷真正的悲傷或是祝福,所以拋去人情,他其實并沒有資格、也沒有意愿去參加,更不想強(qiáng)迫自己演出該哭或者該笑的樣子。

    現(xiàn)在,即使知道太奶奶的死亡已成事實,他這一刻對此也沒有太多實感。

    直到他察覺哭泣聲在耳邊嗡鳴,感知到在哭的這群人中包括了自己熟悉的母親和小姨,明白她們失去了她們在乎的親人,他心底的情緒才有了一些因為母親她們在悲傷而感到的悲傷,單純的驚訝和惋惜開始變得復(fù)雜起來。

    現(xiàn)在心里最強(qiáng)烈的情緒莫過于得知自己被已逝之人掛念過、自己卻沒有及時回應(yīng)對方掛念的內(nèi)疚,可即便是這樣,他仍然感覺不到悲痛萬分。

    在這種情況下,感覺不到十分悲傷似乎等同于冷漠,想到這里,他覺得自己在這個房間里好像快站不住腳了。

    他有些不自在地往身后的客廳看了一眼,正瞥見院子里的陽光從客廳門口透進(jìn)來灑在地上,那光束仿佛是誰進(jìn)客廳的時候從身后拖進(jìn)來的。

    太奶奶臨終的時候總是喊太爺爺和他們早逝的大女兒的名字,她一定很想他們,一定很想見他們吧。

    不知怎的,許穆玖記起,以前似乎有誰跟他講過,人快死的時候會見到自己已逝的親人,他們從生前最熟悉的那條路上而來,接走即將逝去的人的靈魂,心中仍有掛念的人的靈魂會在家附近的路口徘徊,遲遲不肯離開。

    如果太爺爺他們真的來接太奶奶的話,房間里現(xiàn)在有這么多人,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擠得進(jìn)去。

    許穆玖萌生出了這樣一個怪問題,就好像他真的相信了人死后會有這樣的后續(xù)。

    不可能了吧。

    是一個人孤獨地走了。

    他垂眸,回憶今天聽母親和小姨敘述的太奶奶那個不太完美的一生,以及太奶奶在中午之前對他艱難地說出的幾句話,心中陡然替她生出些許不甘的情緒。

    過不多久,舅母馮娜牽著表妹穆欣研的手往外走,一直走到了房間門外。

    穆欣研似乎是受到了一些沖擊,依偎在她母親身邊。

    突然,穆欣研抬頭問了一句:

    “mama,太奶奶和外公一樣,去天堂了嗎?”

    馮娜聽了女兒的問題,苦笑著點了點頭:

    “對,太奶奶去天堂了,她和天使還有上帝在一起,他們都住在漂亮的云彩上面?!?/br>
    “哈,上帝可不管我們這里?!?/br>
    這時,靠在門框上的周蘭皓說道。

    “那誰會管我們這里呢?”

    “人死了之后會去地府,去閻王爺爺那邊。閻王手里有好多賬本,他知道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干了什么事。然后他安排他們轉(zhuǎn)世,干好事的人投胎繼續(xù)做人。”周蘭皓笑著站直,伸手摸了摸穆欣研的腦袋,一字一句地說道,“干壞事的嘛,轉(zhuǎn)世當(dāng)豬頭?!?/br>
    “是嗎?”

    穆欣研聽罷,原本疑惑的表情變得更疑惑了。她思考了一會兒,轉(zhuǎn)而又問許穆玖:

    “大玖哥哥,你知道太奶奶死了之后去哪了嗎?”

    “……”

    死,是個怎么都避不開的概念。

    以前上高中的時候,學(xué)校里上課講過一種叫旌幡帛畫的東西,用于墓葬。

    天地日月、奇珍異獸,神仙騎龍乘鳳,靈魂被引入極樂。

    生活中像這樣的對死亡的想象、解釋數(shù)不勝數(shù),死后的世界被描繪得瑰麗、多彩、宏大。

    很多人喜歡這樣浪漫的解釋,解釋之后的死亡好像不再是生命的終點,人生在死亡之后還會有后續(xù)。

    許穆玖并沒有什么宗教信仰,他不知道其他人用上帝之類的來解釋生死的人是否真的發(fā)自內(nèi)心相信他們自己的說法,但至少他自己不是很信那些鬼神之說。他不覺得世界上有神明,世界萬物的運(yùn)作規(guī)律也不大可能是由某個特定的、唯一的意志主動創(chuàng)造出來的。他也不相信有轉(zhuǎn)世,即使真的有,那也是失去記憶的另一個人了。人之所以擁有獨一無二的個性,不正是因為他們經(jīng)歷過的、已經(jīng)成為了記憶的那些事對他們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嗎,若是真的失去了所有記憶并且再也沒有找回的可能性,那和換了一個人又有什么分別?

    太奶奶死了之后,她去哪里了呢?

    許穆玖倒是挺想附和周蘭皓或是舅母的說法的,可他清楚他自己根本不相信這樣的解釋,用這樣的解釋他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如果他真的相信,那么他現(xiàn)在也不會替已逝的人感到不甘了。

    許穆玖想了想,回答道:

    “……她去她出生以前的地方了?!?/br>
    死了就是死了,就是消失了,沒有前世,沒有來生,沒有身體,沒有精神,沒有記憶,沒有時間,什么都沒有了,生前死后,是不存在,是虛無。

    “出生以前的地方?”

    “嗯,”許穆玖點點頭,“你記得你出生以前是什么樣嗎?”

    小丫頭被問懵了,搖頭直言自己已經(jīng)不記得、不知道了。

    “是啊,就是不知道。”

    “你也太無聊了。”周蘭皓出聲對許穆玖說道,“跟小孩子這么說多嚇人啊。”

    許穆玖聽罷,答道:“小孩子什么都知道,別糊弄小孩子?!?/br>
    他以前很少會思考這個問題,即使想過,得到的那些答案也是敷衍的。

    如今,他不只是在回答穆欣研,也是在回答他自己。

    下午,許一零給許穆玖打來電話的時候,許穆玖和表舅他們剛給太爺爺掃完墓,一行人正從村外的林子里往回走。

    許穆玖走在最后面,接起電話。

    “喂?”

    “喂,”許一零站在學(xué)校廁所隔間里,抓著手機(jī)小聲問道,“你中午給我打電話了?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哦,沒什么,就是……”許穆玖揪下了黏在衣服上的蒼耳子,“太奶奶說你好久沒回來了,很想你,問你什么時候回來。”

    “???她、怎么……”許一零欲言又止。

    就如許穆玖當(dāng)時所想,許一零也很驚訝太奶奶居然還記著她。

    只是他們都明白,她在太奶奶去世之前幾乎沒有可能回湖縣了。

    突然得知自己其實辜負(fù)了另一個人的掛念的感覺讓許一零心里堵得慌。出于愧疚,她迫切地希望有什么現(xiàn)在能做到的行動可以彌補(bǔ)這個,哪怕只有一點點。

    “她還好嗎?我想,比如、比如可以接電話嗎?”

    “她不能接電話了,”許穆玖深呼吸了一口氣,回答道,“……她已經(jīng)去世了,今天下午走的。”

    所以,現(xiàn)在不是幾乎沒有可能,而是完全沒有可能了。

    漫長的沉默。

    許穆玖能想象到,許一零現(xiàn)在大概一個人在某個角落捂著嘴哽咽,因為她自責(zé)自己虧欠了那個老人,并且再也沒有機(jī)會挽回。

    可他并不清楚怎么安慰她,正如他在得知太奶奶已逝的消息時、不清楚自己該有的最合適的心情應(yīng)該是什么樣。

    “許一零?!?/br>
    許穆玖最終打破了沉默。

    天邊的夕陽染紅了荒蕪的樹林,腳下斷裂的枯枝落葉迸出雜亂細(xì)脆的響聲,驚起林間休憩的烏鴉,烏鴉撲棱著翅膀從他頭頂飛過。

    這個問題他之前獨自想了很久,他一直很迷茫,可就在要去跟許一零講些什么的時候,他好像突然想通了,又或者,他其實一直都明白,可在要對許一零說的時候迷茫了一瞬。

    “……已經(jīng)都過去了,她死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認(rèn)識你,也不認(rèn)識我們了,她不用在乎你有沒有來了,她也無所謂我們有沒有來過,她全都忘了,她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了?!?/br>
    “都結(jié)束了?!?/br>
    無論別人給她編撰什么樣的后續(xù),給予什么樣的評價,寄托什么樣的思念,她都不受影響了,因為對她而言,愛、恨、欣慰、遺憾,所有曾經(jīng)她能感知到的一切,包括她自己,在她的大腦死亡、停止運(yùn)轉(zhuǎn)的那一刻,就全都消失了。

    烏鴉叫嚷著,飛過樹林、田野,投在這方土地上的陰影轉(zhuǎn)瞬而逝。

    它們來過,無論在這片土地上掀起過什么,也僅僅是來過。

    它們顫巍巍地遠(yuǎn)去,直至最后,在目睹它們的人眼里、在夕陽暈染的地平線里,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