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年—————————————

    林城的梅雨季長，入梅早，出梅晚。

    然而，多雨的現(xiàn)象在當(dāng)?shù)厝说难劾飶膩矶疾凰阆∑妗?/br>
    林城的一年，有多于三分之一的日子在下雨。

    為了便于平時活動，學(xué)生的校服款式一般是寬大的，松松垮垮，麻袋一般，尤其是校服褲子。符合身高的配套褲子往往長得蓋住鞋跟，下雨天的時候褲腳濕到腳踝以上是常有的事。

    許一零初一入學(xué)訂的校服的褲腳一學(xué)期就被她踩爛了。她裁掉了褲腳，提醒自己下次訂校服一定要訂小一點(diǎn)的褲子。

    母親說，她還會長個子的。

    可她好像初二之后身高就沒怎么增長了。

    以前她覺得長高是成長的體現(xiàn)，如今，身高逐漸放緩生長似乎也能算是一種成長的體現(xiàn)了。

    同學(xué)說，這是睡眠不足導(dǎo)致的。

    她不好說什么，因?yàn)榘疽褂袝r候是她自愿的。理由說起來是覺得好像有什么事沒做完、就這么睡覺太可惜了，其實(shí)就是沒玩夠、不想迎接第二天，不想迎接新的課程、作業(yè)和默寫，但每一次的第二天都不會因?yàn)樗幌攵Ｖ沟絹淼哪_步。

    這是第十六年的雨季。

    林城的梅雨季多從六月持續(xù)到七月，晚的時候甚至要到七月末才出梅。

    六月也是考試季。

    考運(yùn)講究的天時、地利、人和，天時多指天氣。考試的學(xué)生和送考的家長都希望考試那天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

    可惜天公不作美，許一零中考那天，母親再次穿上的當(dāng)年送許穆玖中考時穿的那件寓意“一路綠燈”的墨綠色旗袍，今年又被雨水沾濕了。

    許一零最終被附中錄取，她沒能去到第一志愿一中。

    按她自己的說法，雖然她自己也覺得白白在二班吃了三年苦最后沒達(dá)到最好的結(jié)果有些虧，但這不算失常發(fā)揮，重點(diǎn)班并不是保證所有學(xué)生都被一中錄取的保險(xiǎn)箱，每年南路中學(xué)被一中收走的學(xué)生不會全都是重點(diǎn)班的，同樣的道理，即使是一中的學(xué)生，也不見得成績個個都比所有其他學(xué)校的學(xué)生好。

    她為自己的失敗編了這么個說法，然后就拿著附中的錄取單去報(bào)到了。

    穆麗菁才不吃她這一套。

    心存懈怠落后一時，很可能導(dǎo)致以后與別人相差的就不止一點(diǎn)兩點(diǎn)了。

    穆麗菁望著自己不爭氣的兒女，想著年輕的自己曾面對嗷嗷待哺的他們說：

    “反正一個也是帶，兩個也是帶?！?/br>
    現(xiàn)在的她想的是：

    “反正一個也是鞭策，兩個也是鞭策?！?/br>
    這兩年總有和她差不多年齡的家長跟她說：“附中，挺好的啊。”

    慢慢的，她也這么告訴自己：

    是吧，即便不是一中，也沒那么糟。

    但是，掐尖、盡全力是她投射到兒女身上的執(zhí)念，是她堅(jiān)持了很多年的執(zhí)念，她不可能放棄。

    追求最優(yōu)有什么錯？永遠(yuǎn)沒錯。

    只是，她對“每次只有自己在擔(dān)心”這種狀況開始有些厭煩和疲倦，想聽聽老師的建議。她想嘗試稍微寬松一點(diǎn)的標(biāo)準(zhǔn)，這或許會更“適合”孩子。

    然后他們就可以在“適合”的道路上追求最優(yōu)。

    她用言語敲打了一陣許一零，又借題發(fā)揮給明年高考的許穆玖施加了壓力，適可而止。

    有些事，只要不是非常過分，她也放棄追究了。

    她還有別的事需要關(guān)心。

    那次丈夫許常均的腳被砸傷的事恍若一記重拳敲醒了她。

    她那天急匆匆趕去醫(yī)院，對方見到她的時候卻優(yōu)先無視了自己的腳傷，跟她說明什么“工傷”、“賠償”、“放假”、“工資”等字眼，還讓她不要擔(dān)心。

    那一刻她心里五味雜陳。

    那個要和她共度余生的男人，不是同她投資生意的合作伙伴，不是家里人隨叫隨到的提錢金庫，也不是工廠里千篇一律的生產(chǎn)機(jī)器……他是個人，是血rou之軀。

    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向強(qiáng)調(diào)實(shí)干過日子代替無謂亂想的她在那天晚上回到家之后，獨(dú)自躺在那張大床上，日常緊繃的心弦突然間不可收拾地松懈下來。

    她開始多愁善感起來。

    如果人一輩子能活大概八十年，那么她和丈夫兩個人已經(jīng)是走了一半多的人了，而這一半里面他們已經(jīng)花了將近二十年在子女身上，他們工作、賺錢、攢積蓄，然后改善物質(zhì)條件、投資教育，常常因?yàn)楣ぷ鞅疾?，忽略彼此?/br>
    她不后悔做這些，只是她想，到了這個年紀(jì)，自己是不是也應(yīng)該為他們自己單獨(dú)抽出一些時間。

    去醫(yī)院看望許常均的時候，她問他有什么想實(shí)現(xiàn)的愛好。

    許常均想了想，說他眼饞同事那套一千多的漁具很久了，閑時去護(hù)城河釣魚想必是件美事。

    穆麗菁嗔了他一句，說他膽子小，想得太簡單。

    許常均笑問她有什么高見，她答，出遠(yuǎn)門旅游吧。

    “等零零高考結(jié)束再去？”

    她搖了搖頭，

    “那也不耽誤今年的。”

    等許一零高考結(jié)束，他們兩個四舍五入都快五十歲了。

    于是，七月，銷售淡季，他們挑了生意不忙的工作日，從十三號開始進(jìn)行了一次峽城五日游。

    七月十六日。

    “我們明天就回去了?！蹦赣H的聲音通過手機(jī)聽筒傳來，背景的瀑布流水聲和此刻耳畔的雨聲混作一片。

    “對了，”掛電話之前，母親想起來什么，提醒道，“天氣預(yù)報(bào)說這兩天林城估計(jì)有臺風(fēng)要下大雨，你把家里窗戶都關(guān)緊。”

    許穆玖抬眸瞥了一眼外面灰蒙蒙的天色。

    “好?！?/br>
    掛了電話，許穆玖把手機(jī)隨手放在了餐桌上，回到廚房繼續(xù)洗鍋。

    身后傳來響聲。

    他回頭，是許一零在翻找鞋柜。

    “你要去上課了？”許穆玖開口問道。

    “對啊，銜接班的數(shù)學(xué)課。”

    “等等我，”許穆玖加快了洗鍋的速度，“我送你去吧?！?/br>
    “不用啦?！痹S一零連忙答道。

    許穆玖把洗完的鍋放好，走出廚房。

    “外面在下雨。”

    “下雨天騎車更麻煩，我乘公交車就行。”許一零從鞋柜里抽出一把灰格子花紋的雨傘，“你馬上八月份就開學(xué)了，抓緊時間在家歇著吧?！?/br>
    “這把傘柄生銹了?！痹S穆玖瞥了一眼許一零拿出來的傘，隨即蹲下來找了另一把遞給她，“那你早點(diǎn)回來?！?/br>
    “嗯嗯！”

    許穆玖欲言又止，還是沒把后半句話說出來。

    他沉默地看著許一零換鞋、拎著帆布包和雨傘出了門，眼神里藏著些許窘迫和哀怨：

    你早點(diǎn)回來。

    今天是七月十六號，是我十八歲生日，可不可以多分一點(diǎn)時間給我？

    可他只是想一想就知道，要是他對許一零說出這句話，那該有多怪異。

    至少他自己這么覺得。

    許一零還不知道他的事，可他現(xiàn)在和以前不一樣了，究竟是希望家人陪伴自己，還是吃著親情名義的紅利占用她的時間。

    他說不出口。

    他明白自己處于現(xiàn)在這種情況，應(yīng)該自覺地和她保持距離。

    可這距離該怎么衡量？和以前一樣？還是比以前疏遠(yuǎn)？他的這些變動會被她察覺嗎？如果被察覺了他要怎么解釋？

    他不愿意失去和她在親情范圍內(nèi)的互動，可和以前一樣的互動還是會讓他覺得開心，而這開心里面到底有沒有其他情感的成分，他實(shí)在是分不清。

    他的無措多來自于把握不好分寸。

    原本，這十八，既不是周歲，也不是整歲，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生日。七月十六日是公歷記法，他平時更愿意記簡單的公歷生日，但父母他們只記農(nóng)歷生日，不關(guān)注公歷生日，歷來這樣，他習(xí)慣了。

    他和許一零都互相為對方慶祝公歷生日，這也是習(xí)慣。

    可是，今年連許一零也沒記著。

    從早晨到現(xiàn)在，她似乎并沒有覺得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他清楚自己沒權(quán)利要求她一直記著他的生日，但這種落差還是讓他忍不住失落。

    雖然這么想很幼稚，但他真的不希望這一天就這么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他考慮過直接跟許一零說，可是萬一許一零是假裝不知道，偷偷在給他準(zhǔn)備驚喜，那他提前問豈不是會影響驚喜的效果？

    他嘲諷了自己一句：虧他想象得出這種老套的橋段。

    她可能是真的忘了。

    許一零現(xiàn)在花在小說上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時候都不太樂意搭理他。

    他知道，他們相處了這么多年，她看見他和看見一碗白米飯幾乎沒有區(qū)別，他沒有值得她特別關(guān)注的地方。

    自己對她而言不是必不可少的，以后她還要去見識新東西、認(rèn)識新的人，擁有新的生活。他本該對此感到欣慰，但一想到他必須接受她的每一次新生活并不是永遠(yuǎn)有他的位置，欣慰就都被酸澀蓋過了。

    如果她不需要他，那么他就會失去和她并肩的理由，不得不走進(jìn)自己那個沒有她的未來。

    可這些他都不能說。

    他總不能一直賴著她。

    他必須表現(xiàn)得像個正常人、不停地克制自己、測算他們之間合適的距離。

    所以，別抱怨了。不要在意她是不是記得生日了。

    還是再等等？

    萬一真有驚喜呢？

    他還是不知好歹地掙扎了一下。

    再等等吧。如果今天晚上零點(diǎn)之前，許一零依舊沒有任何表示，那么他就自己主動跟她說。

    起碼得向她討一句“生日快樂”，這次生日才不算白過。

    十八，他還有整整一年就是十八周歲了。

    其實(shí)十七歲最后一天的自己和十八歲第一天的自己沒什么分別，可就在那一夕之間，他將會獲得很多，更多的權(quán)利、更多的義務(wù)，還有“成年人”這個身份。

    從今天開始，他就是十八歲的人了，雖然是虛歲，但誰會在他自報(bào)年齡的時候追究這是周歲還是虛歲呢？他確實(shí)十八歲了，他沒有說錯。

    他感到莫名的竊喜和躁動，有種他已經(jīng)是十八周歲的錯覺。

    新的情緒在他的心里醞釀，像荒地里瘋長的雜草，像水溝里擴(kuò)散的油漬，像陰暗潮濕的角落附著的霉斑，意圖侵蝕他的部分理智。

    但他沒忘，每當(dāng)他抬起頭就能看見：

    窗外從昨天下午開始，天氣就陰沉沉的，斷斷續(xù)續(xù)在下雨。路面和植物的樹葉被雨水沖刷得反著干凈的光。

    仿佛是給誰的提醒。

    他不該。

    這掉在路上的泥水比他的心不知干凈了多少倍。

    雨勢一直沒有減小，而是越發(fā)急驟。

    許一零下課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開始起風(fēng)，雨傘根本擋不住斜向襲來的雨水。

    她沒有立刻乘車回家，而是按照她的原計(jì)劃，艱難地步行到附近的一家蛋糕店。

    今天是許穆玖十八歲的生日，她記得。

    她沒有提前告知是想給他一個驚喜，但他今天居然真的沒主動提生日的事。

    他的沉默讓她懷疑他根本沒有慶祝生日的打算。

    可這怎么說也是生日，如果太草率地度過太可惜了。

    如果能自己親手做禮物就好了。

    但是，她最近忙著上課、寫作業(yè)，對于自己做禮物這件事，她本來就心有余而力不足。

    此外，她現(xiàn)在有隱約感覺到，他有時候似乎會突然疏遠(yuǎn)她。

    明明她的瀏覽記錄都刪干凈了，書和紙條也藏得好好的，可她依舊慌張。

    她真怕他已經(jīng)察覺到她對他產(chǎn)生的不應(yīng)該的情感了，疏遠(yuǎn)她只是為了給她留面子。所以她告訴自己她也要表現(xiàn)得更加疏遠(yuǎn)一些，不能總對他的事太過上心。

    可她又擔(dān)心是因?yàn)樗约鹤鲑\心虛、過度敏感，疑神疑鬼地誤解他的態(tài)度。畢竟拋去其他不談，他一直是她哥哥、是家人。如果他本來什么都沒察覺到，而她先刻意疏遠(yuǎn)，最后反倒傷了他的心。

    她只覺得自己在學(xué)校做實(shí)驗(yàn)小心翼翼地把玻片蓋到水滴上生怕生出氣泡的時候的心情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為難。

    她有些懷念以前那些沒有任何顧慮、可以為一件禮物花上很長時間的日子。

    思來想去，最后只有“今天是他的生日”這個想法一直屹立不倒。

    到店的時候，店門口還有兩個被雨勢困住的顧客。

    許一零買了一塊現(xiàn)做的六寸巧克力蛋糕。

    “要寫什么字嗎？”

    “祝許穆玖……”她頓了頓，又改口道，“祝哥哥十八歲生日快樂?！?/br>
    她付了帳，坐到角落的椅子上，等蛋糕做好。

    門口的兩個人又走回店里。看樣子他們本來是想回去吃，奈何雨勢太大，他們又拿著熱飲，所以干脆在店里坐下邊吃邊等。

    屋外越發(fā)昏暗，路燈亮起，厚重烏云如同的深色罩布，遮住了所有天光。

    許穆玖迷迷糊糊地掀開眼皮，他以為自己一覺睡到了天黑。

    他翻了個身，發(fā)現(xiàn)門口沒有從客廳溢進(jìn)來的光亮。

    碩大的雨點(diǎn)紛紛砸向窗戶，仿佛要把玻璃敲碎。

    他突然驚醒。

    仔細(xì)看了一眼門外，外面沒有開燈。

    床頭的鬧鐘顯示還不到日落的時間，但距離許一零下課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了。

    許一零還沒回來嗎？

    他下床來到客廳。

    家里果真只有他一個人。

    來到陽臺。落地窗外恍若天穹崩塌，肆虐的狂風(fēng)如同發(fā)瘋的野獸，呼嘯、嘶吼，在黑暗中席卷傾瀉而下的白色雨幕，一層又一層，沖刮所經(jīng)的每一寸空間。隨風(fēng)迭擺的樹叢如同亂舞的鬼魅，透著詭譎，不知從何處卷來的塑料袋被風(fēng)雨裹挾著從窗口閃過，又去往樹叢深處。路面、樹葉、墻壁，到處都閃著變換的白點(diǎn)。

    雨勢變成這么大已經(jīng)多久了？

    白光一閃，緊接著是隆隆雷鳴。

    她在哪？

    在躲雨？在公交車上？還是在路上？

    公交車到站是必須下車的，如果不是在躲雨，那么她很有可能在路上。

    突然，樓下一棵將近兩層樓高的樹被暴風(fēng)雨折斷，就在他眼前，只一瞬，樹冠倒塌在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上，砸出了一大簇水花。

    大腦迸出一聲嗡鳴。

    他連忙轉(zhuǎn)身抓起鑰匙，出門下到車庫。

    他十分懊惱。

    之前怎么就放心讓她一個人出門了？

    出了車庫，外面已成了一片汪洋。

    許穆玖沿著許一零上課乘的15路公交車行駛路線一路往前。

    撲面而來的雨水讓他幾乎睜不開眼，冰冷的水滴順著下巴灌進(jìn)領(lǐng)口。

    他縮了縮肩膀，留意左側(cè)機(jī)動車道的過往公交車?yán)锸欠裼?5路。

    15路在林城主干道和其他鬧市路段的路線不長，排車量比較少，過了很久才有兩輛路過。然而，公交車行駛的速度不算太慢，再加上迎面而來糊著眼睛的大雨，盡管車廂里亮著燈，但里面的人在那瞬間對他來說就只是閃過去的一串黑灰相間的影子，來不及分辨。

    后面的電動車連按了幾聲喇叭。

    他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速度已經(jīng)慢到擋路的程度了，連忙往旁邊讓了讓。

    一輛轎車突然從后方飛馳而過，激起的水花越過綠化帶，澆到了雨衣和電動車下方的踏板上。

    “嘶……”

    一陣涼意淹沒了腳面和小腿。

    就這么出來找她真不是個明智的舉動。

    沿路的站臺沒幾個人影，公交車上的情況他也看不清楚，很難在半路就找到她。如果她下課這么長時間還不回家的原因是一直在補(bǔ)習(xí)班躲雨，那么他就很有可能在補(bǔ)習(xí)班找到她。

    可是，找到了又怎么樣？這樣惡劣的天氣下，一個人騎車都這么困難，而電動車的后座并不比公交車舒適，難道還要讓她跟著他一起受這罪嗎？

    他自責(zé)地朝車前瞅了一眼，剛才的一陣大風(fēng)掀開了蓋著車筐的雨衣，現(xiàn)在，躺在車筐里另一件雨衣的內(nèi)側(cè)外側(cè)只怕都已經(jīng)被雨水澆透了。

    真是沒用。

    他想，也許更明智更冷靜的選擇是待在家里等她、給她燒點(diǎn)熱茶之類的。

    可是，親眼外面那棵樹倒下的瞬間，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回過神的時候已經(jīng)在下車庫的電梯里了。

    她下課已經(jīng)這么長時間了，他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確定她在暴雨來臨的一開始就在補(bǔ)習(xí)班躲雨。

    風(fēng)可以折斷小區(qū)里在回家必經(jīng)之路旁的那棵樹，自然也有可能折斷路上其他樹，更別提街上隨時會亂飛的雜物：樹枝、砂石還有釘不牢靠的塑料遮雨棚……而她手上只有一把連稍微大點(diǎn)的風(fēng)雨都遮不完全的折迭傘。

    繼續(xù)支持他出去的，是他對最初沒有堅(jiān)持同她一起去的后悔。

    他不想在家等著，不想只有她一個人被暴雨困擾。

    然而，他這股固執(zhí)且簡單到近乎愚蠢的信念感很快就被“在半路找到許一零可能性渺?！钡倪@一事實(shí)擊垮了。

    終于，在到達(dá)補(bǔ)習(xí)班門口的時候，雨勢見小。

    他抖落雨衣上的雨水，支好電動車，進(jìn)補(bǔ)習(xí)班把前臺大廳、教室和自習(xí)室搜尋了個遍，卻沒有發(fā)現(xiàn)許一零的身影。

    難道已經(jīng)回去了？

    他向前臺的老師借了手機(jī)撥打家里手機(jī)的號碼——無人接聽。

    還沒到家？

    她到底去哪里了？

    許一零沒有因?yàn)槎阌暝诘案獾甓嘧魍Ａ?，蛋糕做好后她便立刻趕去了最近的車站。

    大風(fēng)一度要把雨傘拽離她的手，她只好把蛋糕盒的系帶綁在手腕上，雙手死死抓住傘柄，跌跌撞撞地在水塘一樣的路面行走。

    因?yàn)橥饷嬖诔鲩T之前就在下雨，衣服免不了要被沾濕，所以她穿的是最簡單的短袖短褲和涼鞋，走了一段路之后，膝蓋不禁感到一陣刺麻，小腿也仿佛結(jié)了一層冰。

    好在等車的時間并不長，到站之后約莫三四分鐘，一輛15路公交車就出現(xiàn)在視線里了。

    這是她今天遇到的第二幸運(yùn)的事。

    許一零到家的時候，家里一盞燈都沒開，也不見許穆玖。

    她心下一驚。

    難道是出去找她了？

    那部手機(jī)依舊躺在餐桌上，她打開屏幕，發(fā)現(xiàn)幾分鐘前有三次陌生號碼的未接來電。

    “哎，剛才借電話的那個小朋友?！?/br>
    心急如焚的許穆玖發(fā)現(xiàn)前臺的老師在對他招手：

    “你是叫許穆玖嗎？”

    “對！”他連連點(diǎn)頭。

    “你meimei打電話給你了?！?/br>
    “謝謝，謝謝。”他立刻接過電話。

    “喂？”

    “許一零?！薄案??！?/br>
    聽到許一零的聲音之后，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來了。

    他微微舒了一口氣，轉(zhuǎn)而心里涌出一股無名的懊惱。

    “你怎么……！”

    “我……”許一零一手把蛋糕盒拎到冰箱里，一手抓著手機(jī)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我下課之后在補(bǔ)習(xí)班自習(xí)，留了一會兒才回家的，之前忘記告訴你了。”

    “……現(xiàn)在到家了？”

    “嗯，”許一零捏緊了手機(jī)，“我到家了，你快回來吧?！?/br>
    所以最后他并沒能幫她分擔(dān)這場雨給她帶來的困擾，她是自己回去的，她并不需要他。

    而他不僅什么忙都沒幫得上，還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狽。

    許穆玖到家的時候，許一零正在廚房擇菜。她實(shí)在冷得厲害，回家后趕緊換了身衣服。

    “哥？”許一零朝門口張望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隨口提了一句，“外面有棵樹倒了，你看見了嗎？今天風(fēng)真大……”

    “……看見了?！痹S穆玖走到廚房，洗手，站在許一零旁邊和她一起擇菜。

    就是在他眼前折斷的，怎么看不見呢？

    他回來的路上，那棵斷樹仍然橫在路中央，無人問津。

    許一零抬頭瞅著他濕漉漉的頭發(fā)，說道：“你去沖個澡換身衣服吧?！?/br>
    心情低落的時候似乎什么都是不好的，就連這短短的一句話，他都聽出了趕他走的意思。

    他躊躇了一番，忍不住開口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她手一頓。

    故作思考后，她笑了笑：

    “沒有吧……你快去，太冷了，容易感冒?！?/br>
    “現(xiàn)在是夏天啊。”

    他不滿地撂下這么一句話，轉(zhuǎn)身離開了廚房。

    許一零的視線在他的背影上停留了兩秒。

    他還真沒有繼續(xù)問下去了。難道一定要她自己想出來才算數(shù)嗎？

    他的反應(yīng)是生氣了嗎？

    許穆玖自己也想知道，他在氣什么呢？

    氣她忘了他的生日？氣他自己的無能獲得不了她更多的依賴？還是氣他們之間永遠(yuǎn)有一道堅(jiān)固的屏障？

    但這是不對的，他不可以生氣，就像他那部分超出尋常的情感從來都不可以向她祈求回應(yīng)一樣。

    從察覺喜歡到現(xiàn)在，他已數(shù)不清自己的行為究竟有多少次是與原本決定好的“維持正?！边@個目標(biāo)背道而馳的了。

    片刻后，許穆玖抱著自己換下的衣服到陽臺。

    陽臺的洗衣機(jī)臺子上放著浴巾和許一零之前換下的衣服。

    他把它們一同攬進(jìn)懷里，正準(zhǔn)備放進(jìn)洗衣機(jī)，忽然又停住，把它們?nèi)嗟酶o了。

    他從陽臺的落地窗上看見自己的倒影。身后是客廳的燈，抱著衣物的剪影逆光，看不清臉，他望著剪影出神，突然：

    “變態(tài)?！?/br>
    他張口無聲地咒罵道，卻遲遲沒有撒手。

    直到聽到許一零喊他，他才回過神。

    他放好衣服，打開了洗衣機(jī)的開關(guān)。轉(zhuǎn)過身的時候，他看見了許一零手里的蛋糕盒。

    不知為什么，看著那個蛋糕盒，他先是沉默了一會兒。

    似乎很驚訝，但又不是很驚訝。

    他對許一零說：

    “我以為你忘了?！?/br>
    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注意力已經(jīng)不在對方是否忘記自己生日這件事上了?；蛟S，一開始他關(guān)注的就不止這一件事，而是聯(lián)系了他們兩個的所有事。

    “怎么可能啊?！痹S一零答道。

    所以她下午沒回家的那段時間里不是在補(bǔ)習(xí)班，而是出去買蛋糕了？

    她在外逗留、遭遇了一場大暴雨是因?yàn)樗?/br>
    “沒事吧？”許一零見他表情不對，拍了兩下他的肩膀，解釋道，“我不是有意裝不知道的，我以為這樣會比較驚喜。你要是覺得這樣不行，那我下次不這樣了。你今天過生日嘛，開心點(diǎn)，好不好？”

    晚飯后，許穆玖和許一零一起把蛋糕盒拆開。

    那是個被巧克力醬覆蓋的蛋糕，頂面點(diǎn)綴著切開的草莓和餅干，上面有幾個用奶油寫出來的字：祝哥哥十八歲生日快樂。

    他的目光在字上停駐了一會兒。

    不管是嘴里說的，還是被寫在什么其他地方的，在她心里，對他的稱呼總是這個身份——哥哥。

    在他印象里，許一零很少當(dāng)著他的面直呼他的大名，除非他們在鬧矛盾。

    他在她心里的位置是重要的，這點(diǎn)毋庸置疑，但也只能是作為兄長和朋友，再無其他。

    他覺得自己似乎魔怔了，已經(jīng)到了連想象她換一次對他的稱呼都會雀躍的地步。

    那些告誡和克制怎么不起作用呢？

    真是瘋了。

    “我特意跟老板要了這種普通的小蠟燭，”許一零拆開包裝，把袋子里五顏六色的小蠟燭排在桌子上。

    她說：“我覺得，這樣一根一根插上去很有意思，很有儀式感，對吧？”

    其實(shí)，這樣慢慢插蠟燭的過程是一種她用來回憶過去的方法。

    她是個喜歡回憶的人。從她記事開始，往后的每一年，她的腦海中都儲存了許多與許穆玖相關(guān)的記憶。

    “一、二、三……”她一邊小聲地?cái)?shù)，一邊插蠟燭。

    每插一根蠟燭，就代表過了一年。

    她又重新?lián)崦槐檫@些回憶，它們?nèi)匀货r明，她沒有讓它們蒙塵。

    她有些感慨，明明發(fā)生了那么多事，明明有那么多日月，無論有多漫長，它們最終都必然成為過去，這是不可阻擋的。

    而往后，和許穆玖有關(guān)的記憶會越來越少，只怕目前這些已經(jīng)占了她能記住的所有與他相關(guān)回憶的六七成了。

    許穆玖注視著這些蠟燭，聽著許一零報(bào)數(shù)，嘴角不覺彎起，仿佛在聽一段動聽的歌謠。

    “許一零，你說，等我五十歲的時候，你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幫我在蛋糕上插一根根蠟燭嗎？”

    “……十六、十七?！毕肫疬@兩年的事，她心中涌出一陣酸楚，報(bào)數(shù)變得困難起來。

    五十歲？

    這太為難她了，她之所以這么依賴從他的過去汲取喜悅，就是因?yàn)殛P(guān)于他的未來生活，她想都不敢想。

    那時候，估計(jì)也輪不到她來幫他插蠟燭了吧。

    她避重就輕地答道：“五十根，一根一根插也太麻煩了，現(xiàn)在都有電子的了，那時候肯定有更方便的。”

    “什么樣的蠟燭都行?！?/br>
    “十八?！?/br>
    許穆玖先許一零一步拿起打火機(jī)：

    “我來點(diǎn)吧?！?/br>
    許一零關(guān)掉了客廳里的燈，站在一旁注視蛋糕上亮起一串躍動的火苗。

    許穆玖好像身處灰黑色的夢境，思維逐步緩慢，只感覺到自己的掌心抵著微涼的指尖，這一串火苗燒灼周圍的黑暗，面前的一小塊黑暗龜裂成碎片，在他眼前剝落，他的臉頰被火光熏得有些發(fā)燙。

    他在許一零哼唱的生日歌中許了愿，隨后和她一起吹滅了蠟燭。

    客廳的光亮完全消失之后，他們也都陷入了緘默。

    于是，雨點(diǎn)敲打窗戶的聲音更清晰了。

    還有無孔不入的風(fēng)。

    恍惚間，他們都覺得對方消失了，而剛才熄滅蠟燭的，只是一場雨。

    只有一場雨、一個束手無策的人。

    “許一零？”他帶著些許惶恐喚著對方的名字。

    “嗯？”

    “……你知道我剛才許了什么愿嗎？”

    聽到她的聲音后，他突然很迫切地想把自己那個包含了所有他對她隱瞞的情緒的愿望告訴她。

    “愿望說出來就不靈驗(yàn)了?！?/br>
    他自嘲地輕笑了一聲：

    “你知道嗎，有的愿望不管說不說都不會靈驗(yàn)了?！?/br>
    “什……？”

    這一秒她察覺到的不對勁、她所有瘋狂的猜測還沒來得及給她喘氣的機(jī)會，就在她被他拉著跌進(jìn)他懷抱的那一刻被證實(shí)了。

    她明白此時此刻這樣的擁抱有多不合常理。

    她的大腦空白了一瞬，她感覺到他的發(fā)絲摩挲著她的臉頰，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如鼓快要迸出胸膛，她感受到讓她眷戀的屬于他的體溫，她聽到了他帶著哭腔的“對不起”。

    十分強(qiáng)烈且短暫的喜悅過后，一陣確切的悲傷從心底升騰，打濕了她的眼眶。

    如果她的喜歡能得到他的回應(yīng)，那么她到底怎么才能做到堅(jiān)定地維持正常？

    理智和情感在胸口郁結(jié)，讓她透不過氣。

    當(dāng)她確定這個和自己貼著的身體的身份時，她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自己的喉嚨處攪動，一股濃烈嘔吐感從胃部沖過喉嚨，被堵在了口腔。

    又一陣眼淚溢出，從眼眶滴落。

    她想回抱住他，甚至是鎖著他。想讓這片黑暗就這么把他們吞沒，這樣就可以什么都不用考慮了。

    逐漸地，她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看到了地板和墻壁反射的光。

    這不是在做夢。

    這是現(xiàn)實(shí)，所以錯的還是錯的。

    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她最終控制自己掙脫了。

    她轉(zhuǎn)過身，擦了一下眼淚，把客廳的燈打開了。

    “哥，”許一零裝作調(diào)侃的樣子，“你是不是可以找個女朋友了？”

    我知道，我相信你是正常人。

    所以你想擁抱的不是我，只是一個女孩子。

    什么都沒有改變，我們還是從前的我們。

    她沒想到，這句慌不擇言的玩笑宛若突然降臨的重石，壓得他完全不敢抬頭。

    許穆玖雙手交握，一想到她的話，就羞愧得無地自容。

    她的意思是：他擁抱她是因?yàn)樗氡е粋€女孩子，只要是女孩子就可以，而她恰巧是個女孩子。他的擁抱不是出于他喜歡她，而是出于他草率且禽獸的欲望。

    他想為他那份不值一提的喜歡辯解，醒過神時卻又被自己提醒了一遍，其實(shí)那所謂的喜歡也與禽獸行為無異，甚至更為失常更為惡心，又有什么被正大光明提出來的資格？

    “對不起，”許一零意識到自己的玩笑傷到了他的自尊，惴惴不安地向他表示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該這么說你……”

    許穆玖起身回房間，許一零連忙上前阻攔。

    “不，是我的問題，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痹S穆玖別過臉不敢再看許一零，“對不起……”

    他逃似地繞過她回了房間。

    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在她心里的印象一定差到了極點(diǎn)。

    她已經(jīng)替他的行為找到了解釋，他們都可以當(dāng)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都可以讓一切行為如舊，但生活不可能像以前那樣秩序井然了。

    他是始作俑者，是他打破了原本完美無瑕的寧靜。

    這也是他第十八年的雨季，他永遠(yuǎn)都忘不了，七月十六號這一天，他當(dāng)著她的面，殺死了她的哥哥。

    那時候，與他一門之隔的許一零在他的房間門外獨(dú)自站了很久。最終，她還是沒能下定決心去敲門。

    “……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她喃喃念道。

    連她自己都驚訝，那一刻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喜悅，喜悅比任何其他情緒更早地占據(jù)她的心。

    這是她今天遇到的第一幸運(yùn)的事。

    這同樣也讓她見識到，如果自己的這種情感不加以更重的克制，那將會有多么可怕的后果。

    “但是我不能?！?/br>
    因?yàn)檫@無論如何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