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倪(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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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年—————————————— 當許穆玖把掌心的米白色粘液抹到臉上時,他忍不住皺了眉。 感覺臉上被淋了一層粘膩的油。 閉上眼,攤開手,將這層東西抹勻,濃郁的熟悉的香氣直直鉆入鼻腔。 這香氣酷似家里洗手臺抽屜里的香氣,那洗手臺上有一面鏡子。 有一瞬間,他有一種錯覺:仿佛他一睜開眼,就能在鏡子里面看見自己的身影,還有站在自己旁邊的許一零,她睡眼惺忪,一邊慢吞吞地擠牙膏一邊可憐兮兮地對他說: “困死了?!?/br> 挪開手,灼熱的陽光從不銹鋼防盜窗欄涌進宿舍,撬開許穆玖半瞇的眼皮。 “喂,”走進宿舍的顧允拍了拍許穆玖的肩膀,把許穆玖的水杯遞給了他,“趕緊的,要早訓了?!?/br> “噢,謝謝。”許穆玖接過水杯,里面已經(jīng)盛滿了水。 高一(12)班里,許穆玖只認識顧允,兩個人身高差不多,隊伍里排的位置也是相鄰的,這幾天的訓練里他們一直結(jié)伴。 顧允性子有點急,見不得拖拉。 通過幾天的相處,許穆玖發(fā)現(xiàn)顧允其實是個挺不錯的人,真誠直率,懷著一顆樂于助人的心,但是—— “你要唱戲啊?”顧允指著許穆玖煞白的臉,露出了嫌棄而不解的表情。 對于他總能出言傷中別人要害的行為,許穆玖原本以為那是他獨特的開玩笑方式,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沒有在開玩笑,他是在認真地說話,并且在表達自己發(fā)自內(nèi)心的嫌棄。 他懷疑,以前初中沒人愿意和顧允交朋友,多半是因為他的嘴。 許穆玖光明正大地把防曬霜瓶子舉到他眼前,指著瓶身的字一字一頓地解釋道:“防、曬、霜,懂?” “噢噢噢,防曬霜……”顧允明白地點點頭。 值得欣慰的是,他沒有像許穆玖之前預想的那樣,諷刺他連太陽都曬不得。 可他說了句讓許穆玖更聽不得的話。 “你媽也太寶貝你了吧?!?/br> “你媽才……!” 許穆玖差點跳起來,爆粗口的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卻硬生生被咽了回去。 顧允沒說什么,反倒是自己,怎么這么敏感易怒? 許穆玖深吸了一口氣,呼出來的時候像是在嘆氣。 他想起自己印象最深刻的爆粗口是在小學的時候。 許穆玖記不得自己是從哪學來的罵人話,一旦上嘴就很容易形成習慣,似乎不加點此類詞語自己的想法就無法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他說得順口了,許一零也就跟著學會了。 終于有一天,他們爆粗口的時候被母親聽到了,于是母親賞了他們一人一個響亮的巴掌。他只是被打懵了,但許一零捂著紅通通的腮幫,當時眼淚就奪眶而出了,愣是一整天不敢說幾句完整的話。 他明白了以身作則的重要性,再也不敢隨便爆粗口了。 有時候,他也覺得很神奇。他總能在許一零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生活習慣、動作、說話方式,甚至是對某樣事物的看法,他分不清這些是因為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相同還是因為他的行為影響到了她。 或許這兩點本就是同一點,他的存在本就是她生活環(huán)境的一部分,所以才能影響到她,她的存在對他而言也是如此。 這讓他們覺得親近,而他們對身份的自信、對彼此的信任與理解,大多來自這份得天獨厚的親近。 在以身作則和互相親近的想法共同作用下,他既急切地希望對方能看到自己優(yōu)秀的作為,同時又很放心地在對方面前暴露自己的缺點和弱點。明明是看起來如此相斥的兩點,卻很好地在他以往的生活里融合貫徹了。 然而,這樣的狀態(tài)也不是一直穩(wěn)定的。隨著他們遇見越來越多優(yōu)秀的人,他也越來越不安,他希望生活里的自己更多是優(yōu)秀的、能以身作則的自己,而不是總有新的缺點產(chǎn)生的、失敗的自己。 “那是誰?難道是你爸?” “我妹!”許穆玖咬字加重,反復強調(diào),“我妹給的?!?/br> “你還有meimei?” “對啊,”許穆玖把防曬霜蓋上瓶蓋,重新放進書包的網(wǎng)兜里,“她也在南路上學,比我們小兩屆。” “噢……”顧允聲音小了不少,“真巧啊,顧陽也和我們一個初中,比我們大兩屆?!?/br> 顧允口中的這位顧陽,是他哥哥。這兩天和顧允聊天的時候,許穆玖總聽顧允提到顧陽。 他們兄弟兩個關系應該是相當不錯的,不錯到許穆玖聽罷甚至因為不服氣,暗自把他們關系要好的程度同自己和許一零比較過。 顧允稱呼顧陽的時候基本上都是直呼其名,言語中完全聽不出對兄長的尊敬,提及的多是他們生活中的糗事,除了提到顧陽會指導他寫作業(yè)以外,他還沒有說起其他和學校有關的事?;陬櫾实拿枋?,許穆玖對這個同樣是做哥哥的人的印象僅停留在:善良溫柔、耐心勤勉、體型較胖、愛看動漫。 直到顧允說他們以前在一個初中,許穆玖才想起,他剛進初一的時候,好像總在全校表彰大會上聽到“顧陽”這個名字,但這個名字太普通了,他怎么也聯(lián)想不到顧陽和顧允竟然有關系。 “我好像記得一點。他是不是被表彰過、成績挺好的?” “對?!碧岬竭@點的時候,顧允的眼睛似乎亮了起來,他捏緊手里的水杯,語氣里有抑制不住的自豪,“他后來考進一中了?!?/br> 一中,又是一中。 許穆玖魔怔似的,心里一遍遍默念“一中”,腦海中閃現(xiàn)出貼在自己床頭的紙條、母親的頭也不回和父親的忠告。 顧陽的成績優(yōu)秀,是他父母的驕傲,為他的弟弟做好了榜樣,可自己呢?自己只能來附中,攥著燙手山芋般的錄取通知單,像個懦夫一樣躲著母親的責備,然后把希望寄托在許一零身上。 他何嘗不知道有些希望是伴隨著壓力的?他憎惡母親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帶來的壓力,而他又把這份希望傳給許一零。他知道如果許一零把他的鼓勵當真,那么她也得承受壓力,可他還是這么說了。 因為他自己也承認這是對的。 他認為這是為她好,但他現(xiàn)在覺得自己沒臉這么認為。 對于中考的事,他早在暑假初就與自己和解了。 歸功于那份對壓力的憎惡和反抗,和解的過程比他想象的要短得多。 如今,和解前的頹敗又卷土重來了。 他后悔中考前沒能更努力一些。 如果他考進一中,那么他自己就可以成為榜樣,不會在與別人的哥哥對比時相形見絀,不會在別人提起“一中”時成為驚弓之鳥,母親貼在自己床頭代表警告的紙條也不會存在。 即使壓力依舊,他也不必自卑畏縮,而是像個戰(zhàn)功赫赫的將軍泰然自若地陳述身上一道道傷疤的由來和戰(zhàn)場潛在的危機那樣,面對壓力,他只需要享受單純的、瀟灑的、痛快的對它的憎惡就行了。 他心一沉,不自知地咬著牙關,以至于顧允后來說的話他都沒聽進去。 集合的哨聲驚醒了兩個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他們回神,拎起水杯,隨著抱怨聲此起彼伏的大部隊涌出宿舍樓。 天氣預報說第三天會下雨,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四天上午了,天上非但沒有落一星半點兒的雨滴,連稍微大片的云都見不著,烈日肆無忌憚地在無云的天空里撒野。 軍訓基地的建筑物不多,主要是幾棟淺灰色的水泥樓,規(guī)矩且平整,像是從幾何教材書上扣下來的。被隔離在訓練空地之外矮小茂密的綠植不僅起不到遮陽作用,而且是蚊蟲的棲息所。 陰影地少得可憐,有限的陰涼地早就被集合速度快的班級占領了。 多虧十二班的教官和善,給學生休息的時間比較多。 休息時,學生們就盤坐在地上,逗著教官講話,還和隔壁班比賽唱軍歌。 許穆玖握著自己的水杯,正望著遠處的高壓電線發(fā)呆,忽然聽見旁邊的顧允喊他的名字。 “許穆玖,回頭你把你的防曬霜借我涂一點唄?!?/br> 許穆玖轉(zhuǎn)過頭,看見顧允正擼起短袖的袖子,他撇著嘴揉搓胳膊上一黑一白兩處皮膚中間那道分明的界線,仿佛試圖將它們抹勻。 “借是可以,但現(xiàn)在可能有點遲了。” 許穆玖搖了搖頭,如實告知顧允。曬到這個程度已經(jīng)不可逆轉(zhuǎn)了。 “我也不指望一下子轉(zhuǎn)白,能管一點是一點吧。現(xiàn)在這個,黑得也太離譜了?!鳖櫾拾研渥油鲁读顺叮I口邊緣的膚色分界線又漏了出來。他懊惱地把衣領扯了回去。 雖然不少人說膚色不一定要偏白才好,可社會上目前的主流審美似乎還是以白為美。 許穆玖覺得顧允這副維持自己形象的樣子莫名親切,再回想起他之前對防曬霜的一臉不屑,他又覺得有些好笑: “怎么,突然就關心起自己的外貌了?” “得了,我沒空關心什么外貌,不過是不想回家被家里人說。你猜我初中軍訓結(jié)束之后他們說我什么?說我的樣子本來就不討喜,一曬就像黑毛野狗。” “沒那么嚴重吧……”許穆玖皺眉道,有些過意不去,又補了一句,“中午休息的時候你直接去我書包旁邊的網(wǎng)兜里拿就行了?!?/br> “謝了。”顧允貌似沒把這當回事。 許穆玖忽然想到他剛才那句話里令自己在意的點,忍不住問: “顧陽也會笑話你嗎?” “他?當然不會啊?!鳖櫾瘦p笑一聲,忽而把頭低下,用更大的聲音強調(diào),“他自己又胖又矮,還好意思笑我呢?” 許穆玖把頭撇開,后悔問了這個問題,后悔聽到后一句話。 他連忙捏了捏自己的手臂,隔著皮rou觸到自己堅硬的骨骼后,視線順著手臂內(nèi)側(cè)的青筋往前,忽而握緊了自己的拳頭,確信顧陽真該好好對顧允生一回氣。 “顧諾就不一定了,這小兔崽子被慣壞了?!?/br> “顧諾又是誰?!痹S穆玖一邊問一邊思考這個新人物的“惡劣”行徑,不知道該不該同情顧允。 顧允咬牙切齒的表情和緩了些, “噢,我弟?!?/br> “你還有個弟弟?”許穆玖的驚訝之情溢于言表,糾結(jié)繼續(xù)追問下去可能會有些不禮貌,他背過準備做出“三”的手勢的手,撐著微微仰起的上半身,住嘴了。 “對啊,”顧允扭過頭,看到許穆玖不自然的神色,突然明白了什么,“不是……我家就兩個孩子,我爸媽沒那么能生。” 許穆玖點點頭。想到他自己也有一個愛挖苦人的表哥,他一下子就能理解了。 “顧陽是我叔叔家的孩子。” “???” 許穆玖又不能理解了。 就在他聽到顧陽和顧諾只有一個是顧允的親兄弟的瞬間,他下意識就認為顧陽才是顧允的親兄弟,因為顧允明顯和顧陽的關系更好。 類比他和許一零,如果他們之間只是表兄妹或是堂兄妹,關系一定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好,如果他們之間是陌生人,一定不會有任何交集。 他感念這份與生俱來的血緣關系,也因此一直認為血緣親疏的影響是巨大的。 顧允、顧諾,允諾。 這下再看名字,確實可以看出顧允和顧諾的血緣關系更近。 “我以為……” “以為什么?” “顧諾才是你親弟弟???”許穆玖刻意加重了“親”字。 “對啊,怎么了?” “我看你好像和顧陽更合得來,我以為你和他的血緣關系會更近一點?!?/br> “血緣關系?這、這和血緣有什么……” 教官的哨聲尖銳地穿進耳膜,所有人立刻條件反射般起身站軍姿。 “我就是看顧陽更順眼?!鳖櫾市÷曕止尽?/br> “立正站好!不要講話了!”教官大聲提醒。 許穆玖雙臂貼著身側(cè),睜大眼睛緊盯前面同學的后腦勺。 烈日在剛起身的這一刻更加刺眼,頭部一瞬暈眩,余光處的景物顏色越發(fā)艷麗,黑紫色的斑點從視線下方擴大到正前方,又逐漸消失。 顧允剛才想說的是? 這和血緣有什么關系? 沒有關系嗎? 許穆玖忍不住繼續(xù)往下思考。 如果沒有關系,那不就代表和自己血緣關系越近不一定和自己關系越好嗎? 可是自己和許一零的關系不就是比和周蘭皓關系更好嗎?因為自己和許一零是一樣的父母,而周蘭皓…… 對了,父母。 其實,自己和父母血緣關系更近。但是,自己和meimei許一零關系更好。 如果是這樣,那就說得通了。關系遠近并不完全取決于血緣親疏的程度。 那么,真正影響關系遠近的東西是什么?血緣呢?血緣這個至關重要的條件到底在影響什么?相似的長相?相似的基因?相似的生長環(huán)境還是相似的性格?或者是更加神秘的心靈感應? 許穆玖的腦子亂極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容易陷入這些無意義的思考,血緣、關系、學歷、成功、自我認同或是他人認同……明明想不出頭緒,卻控制不住去想,導致腦袋一團混沌。 沒了冷靜的狀態(tài)就不能完全支配自己,他討厭這種狀態(tài)。 他覺得,自己中考失利的罪魁禍首很有可能就是這些無意義的思考,它們阻礙了冷靜思考的常態(tài)。 他決定盡量不去想這些有的沒的。 軍訓歷時五天,第五天上午是軍訓會cao。 高一(12)班的會cao最終表現(xiàn)被隔壁高一(11)班的表現(xiàn)比下去了,獲得了二等獎。 章老師對此結(jié)果很不滿意,下午的返程路上,一上大巴車他就開始由此不如人意的結(jié)果批評學生的競爭意識不夠強,并強調(diào)以后正式的高中學習不可如此怠慢。 顧允戴著耳塞睡了一路,許穆玖則盯著窗外高速公路下大片的稻田和楊樹林聽章老師的告誡,沒過多久他也靠著窗戶睡著了。 大巴車到達學校的時候,校門外已經(jīng)被來接孩子的家長圍得水泄不通了。 車窗外是林城的街道、林城的建筑、林城的人。 只是間隔了五天,這些都變得新鮮起來。 許穆玖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尋。 “看什么呢?”一旁被大巴車時停時走擾醒的顧允取下了耳塞。 “我妹,”許穆玖回答道,“她說今天補習班下課過來找我,順路回家。” “噢。” “你呢?待會兒怎么……” “吃過飯去顧陽家看看?!?/br> 沒找到許一零,大巴車已經(jīng)駛?cè)胄@。 許穆玖轉(zhuǎn)過身: “晚上特地跑過去?” “也不遠啊,我們在一個小區(qū),有時候我會睡在他家。”顧允打了個哈欠,“我見顧陽的次數(shù)比顧諾也少不了幾次?!?/br> 怪不得。想必是相處時間長,關系才這么好吧。 大巴車駛進校園,放學之前得先去班上集合,并且聽班主任通知開學各項事宜。 下午五點十分。 許一零來到了林城附屬中學的門口。 來接孩子的家長太多了。保安用鐵欄桿將等待的人群隔在大門兩側(cè),為中間開了一條寬闊的步道。 許一零大概察看了一下靠近馬路已經(jīng)出校門有一會兒的學生人群,確認沒有許穆玖之后,便向里鉆過人群縫隙來到靠欄桿的一側(cè)。 許穆玖初一軍訓結(jié)束的時候,許一零也是這樣,和母親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打量一個個從校門里走出來的學生,尋找許穆玖。 那天許穆玖從校門走出來,正頂著被曬傷的臉和剛在軍訓基地剪的寸頭,但許一零還是先母親一步認出了許穆玖。 “哎呀,還真是大玖。”母親瞇了瞇眼睛。 “是的,就是他。”她一邊搖晃母親的胳膊,一邊指著許穆玖。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看到什么之后就十分篤定那就是許穆玖的,眼睛?書包?走路姿勢?好像都是,也好像都不是。 她本來對第一個找到許穆玖這件事是開心的,但就在和許穆玖對視的那一刻,看到他驚訝而且窘迫的眼神的時候,她對母親說話的聲音突然哽住了。 他怎么成這樣了? 后來,她對許穆玖新造型關切的目光讓許穆玖尷尬得唯恐避之不及。 這一次,她仍然有信心很快從人群里找到許穆玖,同時,她也已經(jīng)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迎接接受了五天軍訓之后許穆玖的新模樣。 高一(12)班放學的學生終于走出來了。 有幾個和許穆玖個頭差不多的人。 哥! 許一零一下子就鎖定了目標。 呼之欲出的稱呼被鎖在喉嚨里,準備招手的手臂懸在半空。 周圍都是人群。 她抿了抿唇,視線一直追隨著許穆玖。 這次他沒有曬傷,也沒有剪寸頭,只是黑了一點,瘦了一點,他的目光在大道兩旁的人群里打轉(zhuǎn)。 那是許一零。 許穆玖覺得自己出門之后遲疑的腳步一下子就找到了方向。 林城的街道,林城的建筑和最熟悉的人。 “走了?!?/br> 許穆玖目光不移,朝旁邊顧允的方向擺了擺手,向人群外的馬路對面走去。 對許穆玖來說,出門在外的人身上似乎有一根線,線的另一端連著家和家人,代表心還系在家里,強烈的歸屬感在離家在外的日子里總會提醒自己該早點回家,一旦離家太久或者去的地方太遠,那根線就會越來越細,自己若是在別的地方生存立足扎根,那么這根線就會斷掉,連同對原本的家的熟悉感也會越變越淡。 現(xiàn)在的自己只不過離家五天,那根線好像已經(jīng)變細了。 明明許一零一點都沒變,五官、裝束,甚至連劉海的分股似乎都和從前無二樣,他卻總覺得有說不出來的額外的陌生感附著在她身上。 也許有什么在暗暗改變吧,但他遲鈍,發(fā)現(xiàn)不了——他心安理得地得出這么個結(jié)論。在面對許一零的時候,他可以放任自己懶惰一會兒,不必刻意察言觀色、胡思亂想,可以在不知全貌的情況下安心擁抱現(xiàn)實。 “哥?!?/br> 同樣離開人群的許一零向許穆玖走過來,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往附近的車站走。 突然間,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臂上,一時間想不起來該說什么。 他想到了五天前。 “防曬霜我用了?!?/br> 他如此開口,就像承接了他離家前的最后一句話那樣。 他抬起另一只胳膊給許一零看,突然想起來自己根本沒涂胳膊,只涂了臉。 臉成什么樣了? 好像沒什么概念。軍訓基地見不到鏡子,他這幾天也沒照過。但是感覺現(xiàn)在胳膊的膚色似乎和以前的沒區(qū)別。 許一零會覺得自己有些陌生嗎? “嗯,我看出來了?!痹S一零的臉上是恬靜的微笑,“你這次沒被抓過去剪頭發(fā)?!?/br> “開學之前要自己剪好,”許穆玖慶幸地說道,“不過理發(fā)店的師傅下手不會那么狠?!?/br> “沒事,頭發(fā)會長,而且我都認得出來?!?/br> 許穆玖的嘴角浮現(xiàn)些許笑意。 像這樣獨有的重視總能讓他獲得滿足感,讓他明白自己是個有牽掛、有重心、有方向的人。 “嗯……”許穆玖端詳著身邊的許一零,“許一零?!?/br> “怎么了?” 一旦把目光重新放在許一零身上,剛才那種陌生感也就重新回到了視線里。 “……你是不是長高了?” “不會吧?!痹S一零摸了摸頭頂,又看了看腳下的地面。 當然不是身高的問題。 他覺得自己在和顧允談及許一零的時候,他腦海中許一零的形象似乎比現(xiàn)在的許一零年齡小一些。他解釋不清,只能把這點莫名而來的陌生感歸結(jié)于最合理的身高。 “算了,”許穆玖疲憊地搖搖頭,“可能是我看錯了?!?/br> “噢……”許一零走著走著,突然想起什么,“對了,你不在這幾天表哥來我們家了,準備住你房間的?!?/br> “什么?”許穆玖驚訝道,“他來住什么?” “他沒有住?!痹S一零按住許穆玖的胳膊,解釋道,“小姨他們要離婚了,真的。那兩天在商量撫養(yǎng)權(quán)。就在你剛?cè)ボ娪柕哪翘焱砩?,小姨把表哥送過來了。但是那天晚上小姨夫就找過來,最后把表哥接回去了?!?/br> “他們……” 雖然“小姨”、“小姨夫”、“離婚”這幾個詞在許穆玖聽來不算新鮮詞匯,但聽到許一零強調(diào)這是真的時候,驚訝和恍惚的情緒還是涌現(xiàn)出來。 這五天,根本不像只有五天。 “那現(xiàn)在他們怎么樣了?” “表哥以后會跟著小姨夫吧?!?/br> “噢,”許穆玖覺得這個結(jié)果并不意外,他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許一零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禁詢問,“周蘭皓和你說過什么了嗎?” “沒有,他讓我別問這些事?!痹S一零無奈地搖了搖頭,那天周蘭皓不耐煩的樣子還歷歷在目。 周陸勇第一次給周蘭皓打電話的時候,周蘭皓沒接。至于后來怎么樣,許一零也不清楚。但最后周陸勇還是找到了他們家。 他一邊嚷著周蘭皓是他的兒子,一邊要往家里闖。他身后的穆麗梅拉著他大吼,讓他不要發(fā)瘋。 二人面部皆是猙獰的。 穆麗菁則是攔著周陸勇,指著他的鼻子咒罵他的悉數(shù)罪行。 那場面不算太混亂,幾個成年人的歇斯底里,都不約而同地沒有殃及周圍物品。 只有周蘭皓一個人一動不動地站在旁邊,臉上的表情冷著,似是不屑,也似麻木。他沉默地旁觀了一會兒,在這期間的他仿佛也是周圍的一個靜物擺件,與一旁的爭執(zhí)毫無干系。 許一零站在穆麗菁身邊,突然感到肩膀被輕拍了一下。 “抱歉啊,借個東西。” 隱約聽到這句話后,隨之而來的是尖銳刺耳的玻璃碎裂聲突然劃開爭執(zhí)聲。 周蘭皓把桌上的玻璃杯摔碎了——瓷磚上的玻璃碎片在燈下閃著冷光,仿佛被映進了他的瞳孔。 “別吵了?!彼囊暰€在眾人身上逡巡,最后還是穩(wěn)穩(wěn)地停留在他父親身上,“我已經(jīng)想好了?!?/br> 穆麗菁狐疑地盯著周蘭皓的表現(xiàn),隨后又瞥了一眼穆麗梅驚恐未定的眼神,突然反應過來什么。 這次她再也不像之前那么猶豫,把穆麗梅的不易、她為穆麗梅感到的不公、孩子對母親的重要性,只要是能說的統(tǒng)統(tǒng)說了出來。 穆麗菁自知她是個在穆麗梅啞口無言的時候的傳聲筒,但這些話語里不斷地摻進她自己的感情,她越說越激動,恨不得對著周蘭皓的耳膜嘶吼出來。 “嗯……” 周蘭皓仍舊無動于衷,只用平靜而簡單的一句話結(jié)束了對穆麗梅而言是無以復加的傷疤、對穆麗菁而言更像是一場夢的晚上。 他說:“爸,我們回家吧?!?/br> “……你在想什么呢?”許穆玖的疑問打斷了許一零的思緒。 “我就是想知道,為什么小姨對他這么好,他卻想跟著姨父?” 許一零一邊走一邊回憶那天晚上周蘭皓的表現(xiàn),向前走的時候沒注意到右轉(zhuǎn)的電瓶車,被許穆玖拉了回去。 “車?!?/br> “哦……”許一零往許穆玖身邊靠了靠,接著問道,“他為什么不為小姨考慮一下?” “……你怎么就認為他一定會為別人考慮呢?”許穆玖的語氣有一絲不滿,“他這么做是因為好處更多。” 人是自私的,在面對選擇的時候往往趨向利處更多的選項。而且,犧牲自己的利益和犧牲別人的利益之間,像周蘭皓這樣的人,當然會選擇后者。精明如他,或許除了表面的牽扯,他還會有更多其他考量,如何選擇,他肯定早就在心里權(quán)衡好了。 “人都是這樣的?!痹S一零順著許穆玖的話,喃喃說道。 “對,都是這樣?!痹S穆玖答道。 自己也是這樣。雖然平時嘴里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不能當自私的人,一定要為別人考慮,可真正面對選擇的時候自己又會如何,誰能保證呢? 口頭的宣言在面對趨利避害的本能的時候總是不堪一擊的,也正是如此,言行合一的品質(zhì)才顯得如此珍貴。 他真希望自己就是個言行合一、自制力強、慷慨無私的人。 但在選擇到來之前,一切都是未知的。他能在別人進行選擇之后評價他人,卻不能在自己選擇之前為自己的行為妄下定論。 “如果是你呢?你會怎么做?” 面對許一零這熟悉的發(fā)問方式,許穆玖覺得自己的確已經(jīng)告別軍訓、回到了以前熟悉的生活。 然而,他并不敢直言回答,也想不到比較好的答案。只能面帶歉意地答道: “我不是他,我不清楚?!?/br> “那如果,你就是你。比如……”許一零遲疑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問道,“比如現(xiàn)在,我們爸媽離婚了,你會跟著爸還是媽?” 許穆玖微微一愣,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許一零認真的表情,無奈地笑了笑。 也就只有許一零會和他不開玩笑地討論他們爸媽如果離婚該跟誰這種問題了吧。 許穆玖把胳膊從許一零的手中抽出,轉(zhuǎn)而用自己的手握住她的手,仔細思考了一會兒這個問題。 少頃,他緩緩說道: “你現(xiàn)在問我,我好像也回答不出來。你看……爸媽他們幾乎不吵架,也沒有其他人插足他們的感情,他們的感情沒出問題,他們的事業(yè)都很穩(wěn)定,沒有明顯的經(jīng)濟問題,我們家里的關系也沒有出現(xiàn)其他裂痕和差錯,所有事都好好的,沒有可能突然離婚。對我、對現(xiàn)在的我們來說,這個假設根本就是不成立的。既然不成立,那么也就沒有相應的答案。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會選什么。” “嗯?!痹S一零重重地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自從摻和了下小姨的家事,她越發(fā)覺得自己如今擁有這樣的家庭,真該好好感恩。 許穆玖的話她都聽進去了,她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但是,剛才她問的兩個問題都是以“不知道”結(jié)尾,難免有些失落。 “不過,”許穆玖繼續(xù)補充道,“我發(fā)現(xiàn)自己倒是把前面一個問題想清楚了。我不是周蘭皓,就算把我放在他的位置上,我現(xiàn)在面對的情況也不可能和他一模一樣。因為我是爸媽的孩子,我的存在也是他們婚姻的一部分,既然是一部分,就有一部分的作用,我和他不一樣,作用就不一樣。我就直說吧,我不喜歡他一直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既然擁有一部分主動權(quán)和影響力,那就去把握它,去爭取,做到力所能及的。就算不能挽回結(jié)局,我也不想用‘應該’、‘注定’當理由坐以待斃,等著最后的結(jié)局降臨到頭上?!?/br> “所以,其實第一個假設也不成立,對不對?”許一零了然地笑著問道。 “……嗯?!痹S穆玖心虛地點點頭。 雖然剛才的話是出自真心,但他一開始不做具體回答還有一部分原因。 他擔心自己會站在自己的角度分析利弊、說出“人就是自私的”甚至“他就是自私的”這類言論。 他現(xiàn)在不希望自己在許一零心里是一個自私或者有其他明顯缺點的人,但他不想裝模做樣地編漂亮謊話騙她,所以他下意識用未知作為害怕解釋的掩飾。 其實,被生活里的事困擾的人不止她一個,他也有一些問題想問她。 “許一零,”許穆玖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你有沒有想過,你想有完美的家人……不是,理想的家人的樣子,比如,理想的哥哥之類的?” “理想的應該是什么樣子?……我沒有想過,也許小時候想過吧,但我早就忘掉了?!痹S一零如實回答道。 “……噢。” 許一零留意到許穆玖有些不自然甚至有些低落的神情,覺得蹊蹺。 “你問這個做什么?” 她聯(lián)想到了一些事。 理想的? 難道,這就是他以前逞強的時候的心理活動嗎? 剛才他講得頭頭是道,把她講通了,怎么現(xiàn)在他自己又迷糊了? 她之前糾結(jié)這些問題,試圖通過換位來尋求一個明確的答案,她本認為這些問題是一樣的,其實不然。 即使是同一個問題,如果這個問題牽扯的背景因素太多,那么即使只是換了一個答題人,問題也與原來的問題不同了。雖然問題的條件限制個人,但是個人同樣也對條件進行了反作用,這些反作用不該被忽視。從別人處得來的答案不能照搬到自己的問題上。 每個人的答案都是獨一無二的,已有的現(xiàn)在是唯一的。 比起假設,為什么不先把握已有的主動權(quán)、珍惜好實實在在的現(xiàn)在呢? 許一零借用剛才的問題反問許穆玖:“我也想問,你說你和他不一樣,如果他從小成長的環(huán)境就是你的環(huán)境,那樣的他和現(xiàn)在的你還是不一樣嗎?” “我、他……”許穆玖對這個刁鉆的問題猝不及防,為難地搖了搖頭。 “我來告訴你。”許一零說道,“他不可能是你,因為他不會和你有一樣的生長環(huán)境?!?/br> 許一零緊握著許穆玖的手,鄭重地說:“我的哥哥,必須是現(xiàn)在的你?!?/br> 許穆玖不知所措地望向許一零。許一零回了他一個安心的笑容: “我的哥哥,他必須叫許穆玖?!?/br> “他必須是十六年前的7月16日凌晨三點十八分在林城第一人民醫(yī)院出生的、許常均和穆麗菁的兒子?!?/br> “他必須在東灣村的廣場買過一對蝴蝶結(jié)發(fā)卡?!?/br> “他必須做過很多木頭玩具,其中一個小恐龍的嘴巴是尖的。在搬家的時候他把它帶到了新家?!?/br> “他玩闖關打怪的游戲必須是玩家一,而且用的武器是刀。” “他必須送過我一本叫《簡·愛》的書?!?/br> …… “他必須在剛才問我,‘有沒有想過理想的哥哥是什么樣的’這個問題?!?/br> “你看不出來嗎?如果我的哥哥不是現(xiàn)在的你,那么你的meimei也不可能是現(xiàn)在的我。事實必須是這樣,而我呢,很開心、很感激現(xiàn)在的事實就是這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