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年——————————————

    墻布上不知什么時候多的一抹蚊子血，淡淡的，但是僅憑清水大概擦洗不掉。

    許穆玖獨自坐在臥室的床上，出神地凝望那抹痕跡，一時懶得再把頭轉(zhuǎn)向別處。

    就這么看著，倒也沒有覺得它有多礙眼，可是忍不住想用指甲去刮，奈何伸出手根本夠不到。

    藥水的澀苦從舌根蔓延至舌尖，在顱腔彌散，仿佛成了一團(tuán)濃郁的灰霧，遮蓋了視線，逐漸擴(kuò)大，抽干了思考的動力，整張臉?biāo)坪醵急贿@種令人不快的氣息浸泡，沒有精力去做其他的表情。

    “明天還要再去掛一次水，又得耽誤半天。六月份都要中考了，你就不能給我省點心?！蹦蔓愝紡耐饷孀哌M(jìn)來，把藥和水放在床頭柜上，語氣頗為責(zé)備，“你看看你，一有時間就玩電腦，抵抗力下降了吧?！?/br>
    許穆玖初二從重點班出來后就再也沒進(jìn)去過。憑他現(xiàn)在的水平，即使是占用學(xué)校的指標(biāo)也不能保證上到林城最好的高中。

    何況其他學(xué)生也不是吃素的，沒有人會等他病好了才繼續(xù)用功，較勁廝殺的戰(zhàn)場也不會因為他的缺席而停止運轉(zhuǎn)。

    請假的這段時間得損失多少潛在分?jǐn)?shù)？萬一老師這兩天正好講到了中考的類似題型……

    穆麗菁不敢想。

    “……對不起?！痹S穆玖說話聲帶著鼻音。他拿起藥盒，上面的標(biāo)簽寫道：一日3次，一次2片。

    伸出手觸碰杯壁，水是溫的。

    “謝謝媽。”他拆開藥盒，吃了兩片。

    見許穆玖無精打采的樣子，穆麗菁還是把重話憋回肚子里去了。

    如果她還年輕，她恨不得自己替他學(xué)。

    可是現(xiàn)在，她再怎么心急如焚，如果他不聽，那也是白搭。

    離開房間前，穆麗菁囑咐了兩句：

    “在家也不要忘記看書，免得回學(xué)校跟不上節(jié)奏?！?/br>
    “……”

    “春天本來就是忽冷忽熱的，容易生病，冷了就趕緊添衣服?！?/br>
    “……嗯。”

    穆麗菁離開后，許穆玖把手上的創(chuàng)可貼一點一點撕掉，團(tuán)成了球。

    靠近床尾和書桌腿的地上放著紙簍，許穆玖瞄準(zhǔn)紙簍把創(chuàng)可貼投了出去。

    力氣用小了，創(chuàng)可貼連紙簍的邊都沒粘到，就掉在了前面的地板上。

    這下就礙眼了。

    他挪開眼，不去看，拿起了旁邊昨天晚上還沒背完的語文文學(xué)常識筆記。心里卻好似還惦念著那團(tuán)礙眼的創(chuàng)可貼，仿佛被打了個結(jié)。

    他心不在焉地翻著筆記，翻到了筆記的某一頁。

    看到了“及笄”二字，不知怎的，他想到了前幾天和許一零的聊天。

    許一零不算是個特別熱衷于八卦的人，但她偶爾也會和許穆玖提上一嘴。許穆玖自己也是如此，他如果看到什么實在令他驚訝的社會新聞或是熟人八卦，會忍不住和許一零討論。

    這次他們討論的事件主人公，許一零稱之為“小E”，和許一零關(guān)系還可以。

    大致的情況是，小E去年圣誕節(jié)的時候接受了他們班的一個男生的表白。但是今年春節(jié)過后沒多久，那個男生提出了分手，并且第二天就和其他班的女生交往了。

    此外，據(jù)其他同學(xué)提供的情報，那個男生在與小E交往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和另外一個女生的過密交流了。

    “為什么他會更喜歡其他班的女生？”許一零問道。

    “因為‘距離產(chǎn)生美’？”

    是嗎？距離真的能產(chǎn)生美嗎？如果這么說，比起家里人，外面那些人豈不都更美好嗎？

    可外面不乏忽視別人內(nèi)在、只會遠(yuǎn)遠(yuǎn)地對別人的外貌評頭論足的家伙，對他們而言，距離產(chǎn)生的只有膚淺的美。

    那種膚淺的，有的甚至是侮辱別人的評價，他親耳聽到過，并且就在他生活學(xué)習(xí)的周圍發(fā)生。

    喜歡，這個東西有時候真的很耽誤人。

    初中孩子的喜歡和小學(xué)孩子的喜歡不一樣，從各種方面來說。

    許一零小學(xué)的時候許穆玖還是很放心許一零和同齡人的交往的，可即便那樣，許一零還是遇到了蔣言柯那樣對她打擊很大的人，現(xiàn)在上了初中了，他開始越來越擔(dān)心，他怎么保證許一零不會遇到更壞的，或者再來一個蔣言柯二號？

    不管許一零是怎么想的，他都有點不放心。當(dāng)局者迷，如果許一零真的遇人不淑，她也不能保證可以時刻頭腦清醒。所以他有義務(wù)提醒許一零注意外面一些心思不正的人。

    “你是這么認(rèn)為的嗎？距離產(chǎn)生美？”許一零問道。

    “不是。”許穆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思考到哪里了，嘴里不由自主地漏出一個問題，“你有嗎？”

    “什么？”

    “我是說，你現(xiàn)在有沒有遇到和小E這個差不多的事？”

    他得提防著，防止哪天自己要面對最不幸的情況：許一零身邊真的出現(xiàn)一個人，而那個人恰巧是一個入不了他眼的人。

    那樣的話，不僅對他來說是不幸的，對許一零、對他們整個家來說都是不幸的。

    許一零反應(yīng)過來許穆玖在問什么的時候，沒由來的不滿蓋過了羞憤，她皺著眉頭反問道：

    “你不知道嗎？”

    我整天和誰待在一起，想的是什么，你還能不知道嗎？

    “我……”

    是啊，不該問的，這有什么好問的？

    許穆玖記不得這次聊天中間沉默了多久，但許一零對他說的有一句話，他記得很清楚，她說：

    “我肯定不會早戀。”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無比輕松，頭卻是低著的，雙手交握，仿佛手腕被人用鎖鏈鎖住。

    早戀。

    好大的罪名，至少在父母眼里是這樣的。

    也許在她手上真的有這樣一根看不見的鎖鏈吧，而鎖鏈的那一端正好被父母握在手里。

    手被鎖住了，心呢？

    他希望她的心沒有被鎖住，心被鎖住意味著對父母的管教持有絕對服從的態(tài)度，那很可怕。

    父母說的不是全對，他們應(yīng)該有自己的想法。

    他相信她沒有，相信她和自己一樣。

    如果以后鎖住她雙手的鎖鏈阻礙了她的自由，他發(fā)誓會竭盡所能幫她掙脫。

    但是現(xiàn)在，他需要那條鎖鏈緊緊地拴住她的手。

    她需要學(xué)習(xí)，需要提升自己，還不能戀愛，也不可以有喜歡的人。

    外面那些人幼稚、沖動、薄情，會毀了她的未來。

    他必須牢牢地看緊她，必須盡全力保護(hù)她，不讓任何人冒犯到她，因為他姓許。

    對，因為他是她的哥哥，這是他的義務(wù)。

    此時屋外，春寒料峭。

    路邊的樹枝基本上保持了和過年前一樣光禿禿的模樣。夜風(fēng)冰冷如刃，卷起路面上干燥的細(xì)沙，在路燈下仿佛起了一層霧。

    許一零用雙臂環(huán)抱自己，縮著脖子從車站走回家。

    本來母親今天放假，說好了要接許一零放學(xué)，但臨近傍晚時班主任告訴許一零，母親要帶許穆玖去掛水，所以晚上許一零得一個人乘車回家了。

    許穆玖感冒了，早上出門的時候氣色就不太好。

    每年這個時候，氣溫都變化無常。

    許一零迎著橙黃色路燈走得時候，還能看見從自己鼻間呼出的白色霧氣。

    春天，冷起來像冬天還沒過，熱起來又像夏天已經(jīng)來了，好像沒有作為特征的具體溫度，沒有像夏天與冬天那樣用極致的溫度給予人的皮膚疼痛感，沒有疼得刻骨銘心，所以春天看起來總是很短暫。

    比起溫度，大量特定花卉的開放更能代表春天。但是許一零平時沒什么機(jī)會去公園觀賞花卉，只有每天馬路上的綠化帶里栽種的海棠可供她觀看。

    ”滿院紅綃，半樓絳雪”。

    它的花朵在冷熱反復(fù)交替的時候綻放了自己明艷動人的粉色生命，與嫩綠的樹葉相得益彰，小巧可愛的海棠樹在這段本來漫長枯燥的馬路上綿延數(shù)公里，成了唯一的亮色。

    撇開冰冷的日歷不談，許一零對春天實際的感受并不明確，海棠的花朵幾乎占據(jù)了她生活中與春天有關(guān)的色彩。

    她并不討厭這種既平凡又頻繁的美，相反，她很喜歡這種近在眼前、清晰分明的美，它們陪著她，在春天上學(xué)的日子里陪著她。

    從打苞到開花到花落，她是數(shù)著日子看的。

    它們的花期，在她眼里成了一整個春天。

    去年，海棠開放沒多久林城就下了一場暴雨，一夜之間，樹上的粉色消失無蹤。

    開放的花朵一旦被打落，一整年就不會再出現(xiàn)。

    于是，對許一零來說，去年的夏天提早到來了。

    而現(xiàn)在，路邊的海棠樹已經(jīng)開始吐今年的花苞了。

    一年又一年，日月如梭，白駒過隙。

    她嫌時間過得太快了。

    回到家，打開門，母親聞聲從房間里出來。

    “回來啦?！?/br>
    “嗯！我哥怎么了？”

    “感冒引起的發(fā)燒?！蹦蔓愝紤崙嵉卣f道，“都要中考了，他什么時候能給我省點心。”

    許一零無奈地笑了笑。

    她猜剛才一定是母親因為許穆玖生病所以拿他的學(xué)習(xí)說事，而許穆玖不想聽更不想順著母親答話，所以這會兒母親才忍不住向她抱怨幾句。

    “有時候生病擋不住的，也是沒辦法的事嘛。學(xué)習(xí)的事他都有數(shù)，你就不要太擔(dān)心啦。”

    許一零用熱水清洗了一下臉和手，進(jìn)了許穆玖的房間。

    許穆玖正坐在床上看書。他的氣色看上去好多了，但精神沒有十分足。

    知道是許一零進(jìn)來，他放下書，望著許一零，如同圣誕夜站在白雪覆蓋的街道上的孩子凝望玻璃櫥窗里掛滿禮物的圣誕樹。

    許一零快步走上前，用手探了探許穆玖額頭的溫度。

    “哎……已經(jīng)掛過水了，現(xiàn)在不可能還發(fā)熱的?！痹S穆玖雖然這么說，但還是任由許一零的手貼著自己的額頭。

    因為生病，身體長期處于懈怠狀態(tài)，使不上力氣，加上之前發(fā)熱頭昏，掛水之后整個人半夢半醒了一陣子。這樣的感覺讓他為自己支配不了自己的身體而不安。

    許一零的手仿佛從外部遞給了他一些奇異的力量，卻也讓他有些眷戀。

    “我就是習(xí)慣了?！痹S一零撇開手，也被自己的行為逗笑了。

    以前大人對小孩都是這么做的，她是有樣學(xué)樣。

    “我早就沒事了，你呢？”許穆玖正了正身子，“今天學(xué)校有什么好玩的事嗎？”

    “我今天？我……對了！”

    許一零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激動起來，剛張口準(zhǔn)備說，看到許穆玖的臉后卻又泄氣一般停了下來。

    “算了，沒什么……”

    “怎么了？”

    “就是一些……跟我無關(guān)的事?！痹S一零打量著許穆玖的神情，看樣子，他已經(jīng)知道她剛才要說的是什么了。

    許一零告訴自己現(xiàn)在要盡量避免和許穆玖聊到學(xué)校里的情感八卦，因為許穆玖似乎覺得這些很無聊，這個話題就像一顆不定時炸彈，很容易使他們的聊天陷入不愉快的僵局，而她這個話題挑起者應(yīng)該負(fù)主要責(zé)任。

    正當(dāng)許一零低頭用手指絞衣角、不知道該說什么的時候，她卻聽到了許穆玖的輕笑：

    “你是把我當(dāng)閨蜜了嗎？”

    她實在沒想到許穆玖?xí)査@個問題，但她還是能底氣十足地直視他，然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不是一直都是嗎？”

    “那我還真是榮幸啊?！?/br>
    “你講吧。”許穆玖把筆記合上，放到一邊，“這次還是小E的事嗎？”

    “不是不是，小E的事早該結(jié)束了，她現(xiàn)在一個人挺好的?！痹S一零連忙搖頭，“這次是一件好事。”

    “你怎么現(xiàn)在這么八卦了？”許穆玖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

    “我……！”許一零一時不知道怎么解釋，話頭已經(jīng)兩次因為許穆玖被打斷了，她又不好直接上前捂住許穆玖的嘴，只能干著急，“你別打岔呀！”

    許穆玖噤聲，配合地點了點頭。

    反正不管她變成什么樣，里面總得有他一部分責(zé)任的。

    只是，許一零剛才的反應(yīng)實在太有意思了，讓他懷疑自己之前是不是下意識里故意為之了。

    “今天上體育課的時候，老師讓我們自由活動，有幾個女生玩了真心話大冒險。其中一個女生，叫她小……額，叫什么好呢？算了，反正就是，她被抽中玩大冒險，她去向她喜歡的男生表白，本來她就是當(dāng)開玩笑，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是互相暗戀！”

    “互相暗戀？”許穆玖跟著許一零一同驚訝了，“怎么這么走運啊?！?/br>
    這不就是小說照進(jìn)現(xiàn)實嗎。

    而且，如此戲劇性的故事發(fā)生在現(xiàn)實生活往往比發(fā)生在小說里震撼許多倍。

    現(xiàn)實比小說更能讓人共情的地方在于，它是千絲萬縷的偶然性和必然性交織下發(fā)生的結(jié)果，是多少字的敘述都無法完整厘清的。

    一件事的發(fā)生，無論多么意外，在當(dāng)事人心里，都是合理的；無論多么離譜，在旁觀者眼里，都是無法否認(rèn)的事實。既是事實，就代表它有發(fā)生的可能性，如果它的內(nèi)容正好與旁觀者的愿望重合，那么旁觀者的共情正是因為那份羨慕和對奇跡也在自己身上發(fā)生的期望。

    許一零一定也會羨慕吧。

    “你羨慕嗎？”許穆玖觀察許一零雀躍的表情，不住忐忑。

    和她越來越喜歡八卦一樣，自己越來越喜歡明知故問了。

    說不羨慕才是假的吧。

    可她是許一零，她很特別，總能回答出不一樣的答案。

    “羨慕！”許一零連連點頭。

    “哦……”發(fā)現(xiàn)自己想多了的許穆玖失落了一瞬，轉(zhuǎn)而一股逆反和僥幸感壓制住了失落，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你說過，自己不會早戀的。”

    “對啊……”許一零臉上的雀躍消失了，“羨慕又不代表想成為他們?！?/br>
    “可是，為什么？”許穆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但是心中的疑惑反而更多，他總覺得自己很了解許一零，但現(xiàn)在看來并不是。

    如果他不了解她，那他和外面的別人有什么區(qū)別？

    所以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為什么？”

    難道是因為不敢嗎？

    不能這樣，不能成為，但不能不敢成為。

    許穆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要求竟刁鉆得讓自己都感到頭疼。

    正當(dāng)他的腦袋一團(tuán)糊的時候，他聽到了許一零的嘆氣。

    “這些事從來都與我無關(guān)。”

    這是什么意思？

    她在想什么？而他自己又想得到什么樣的答案？

    他想知道一切。

    “你現(xiàn)在真的沒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br>
    曾經(jīng)是有過的，而那也曾一度被她當(dāng)作恥辱。

    母親讓她覺得這種事和學(xué)習(xí)比起來，是上不了臺面的。

    “那有人喜歡你嗎？”

    “不可能。”

    她很確定。

    “為什么不可能？說不定……”

    許穆玖想知道一切，把自己誤解的都了解，把自己不知道的都補回來。

    “哥，你看，”許一零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盯著許穆玖，雙眼失去神采，如同一灘死水，“我平時在外，就是現(xiàn)在這樣。像個死人臉是吧？”

    一想到自己面對的是許穆玖，許一零的語氣忍不住冷了幾分，摻雜著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抱怨，一字一句，清晰明了地表述：

    “我平時就沒有異性朋友?！?/br>
    “也不知道怎么和異性相處。”

    許穆玖發(fā)現(xiàn)事情比他想的要嚴(yán)重，他準(zhǔn)備開口安慰許一零，許一零卻沒有給他說話的機(jī)會：

    “我也不需要。”

    說到最后一句時，許一零的語氣陡然輕快了起來。她低下頭，在心中細(xì)細(xì)梳理著自己擁有的一切，笑意重新回到了眼睛。

    “為什么？”許穆玖的腦子有些亂，他不清楚自己要先知道哪個問題的答案。

    “我記得你提醒我的事，外面那些人，他們不安好心，他們喜歡對別人評頭論足，他們不尊重別人，他們把感情當(dāng)成戰(zhàn)利品，他們會傷害別人、耽誤自己和別人的前程……”許一零回答道，“就算你不跟我說，我自己在平時也見識到了?！?/br>
    “額……”聽到許一零如此直白地細(xì)數(shù)那些惡行，許穆玖自己反而不自在了起來，“其實，外面有很多很好的人，不是所有人都那樣……”

    “我知道?！痹S一零低下頭，又強(qiáng)調(diào)了一遍，“我知道……”

    許一零的目光定在地板上，似乎在搜尋。突然，她想起來什么，說道：

    “……你還記得小時候嗎？村里好多小男孩喜歡玩小鞭炮，小賣部里賣的那種。”

    “記得?！痹S穆玖對這個玩具印象比較深刻，他自己也玩過。但他不明白為什么許一零突然提起這個。

    “那時候我不喜歡過年，因為過年的時候有些小男孩喜歡嚇唬別人，他們把鞭炮往別人身上還有腳邊扔，”許一零頓了頓，接著說道，“我被扔過……”

    許穆玖不由自主地咬了咬后槽牙。

    他有些印象，知道后面發(fā)生了什么。

    那段時間，他偶然發(fā)現(xiàn)許一零站在自家大門口，只往外看，卻不出去。他一問才知道，那些小孩發(fā)現(xiàn)她好欺負(fù)，追著她到門口，見她進(jìn)了屋，于是就在門口扔鞭炮，所以她才不敢出門。

    他那時候年紀(jì)也不大，不知哪來那么大氣性。他覺得丟臉，然后把那些在門口搗亂的小孩趕走了。

    “你把他們趕走了?！痹S一零舒了一口氣，仿佛再次得救。

    “可是，”許穆玖欲言又止，但最后還是坦白解釋道，“我那時候不是因為想幫你解圍?！?/br>
    “我明白，我們那時候關(guān)系比現(xiàn)在差遠(yuǎn)了，你對他們講的是‘這是我家，你們憑什么扔鞭炮到我家門口？’”許一零接著說道，”你護(hù)的不是我，是你meimei。“

    許穆玖眼神躲閃，不知該怎么答話。

    ”我那時候就覺得，以后出門，最好是跟著你。因為外面都是對我扔鞭炮的人……但是你不會?！?/br>
    ”不是每個人都會對你扔鞭炮的。肯定有對你好的人，“許穆玖扯出了一個微笑，喉嚨發(fā)緊，”比我對你可好多了……“

    ”對，也許是這樣?？墒?，萬一我出門先遇見的是對我扔鞭炮的人怎么辦？“許一零搖了搖頭，”誰也不能保證，所以我不愿意自己出門?！?/br>
    其實，家里有了電腦之后，她也嘗試過去虛擬世界尋找網(wǎng)友，因為一開始這對她來說是一個安全且不需要耗費太大勇氣的做法。

    然而結(jié)果并不美好。她經(jīng)常遇到聊天的第一句內(nèi)容就是露骨的sao擾話語的人，也遇見過雖然一開始正常聊天但是僅過了一天、一個小時甚至是二十分鐘之后就把話題扯到“是否交往”上的人。如果運氣好，也許會碰到一直在正常聊天的人，但是過不了多久聯(lián)系就淡了，直到完全消失。

    網(wǎng)絡(luò)世界的交流花費的勇氣更小，同時也讓一些人的對自己的想法、言語的約束更加淡薄。交流在他們眼中是便利的，也是無需責(zé)任的、隨時可拋的。更有甚者謊話連篇、肆意妄為。屏幕與屏幕的距離造就了一定的安全感，也為掩蓋真實創(chuàng)造了便利。

    這又消磨了更多的安全感和信任感。

    許一零抬眸，認(rèn)真地說道：

    “你懂嗎？我不知道自己先遇到的是什么樣的人，所以我不愿意自己主動認(rèn)識新朋友，更不想認(rèn)識新的異性朋友。好多年了，一直這樣?！?/br>
    許穆玖聽罷，又提了那個他不太想回憶的名字：

    “蔣言柯呢？”

    “他是個例外?！彼鸬馈?/br>
    不然怎么當(dāng)時把他看得那么重要呢？

    “不過最后也沒用不是嗎？”

    她笑了笑。

    算了，反正都過去了。

    她想，她現(xiàn)在有美滿的家庭和呵護(hù)自己的父母，有互相理解、互相支持的哥哥，有自己的愛好和獨屬于自己的精神空間。

    她什么都不缺，她習(xí)慣了，所以她一點都不想有額外的東西再摻和進(jìn)自己的生活。

    她其實不反感許穆玖問這些問題，她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傾訴給他。

    只是剛才，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想到自己死水一般狀態(tài)的那一面，她不禁開始自卑甚至自我厭惡起來。

    因為自己在那種防御狀態(tài)下的時間太長了，她已經(jīng)分不清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自己。沉默、平靜、面無表情，她從很小的時候就著力培養(yǎng)的一面，在家門外、舒適圈外的地方給予了她數(shù)不盡的安全感，她習(xí)以為常的一面，她引以為傲的一面。

    然而，她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那種狀態(tài)下的生活，許穆玖竟然不曾參與過。

    她從心底認(rèn)可的一面，許穆玖沒見識過。

    她怨從中來，怨自己的疏忽，怨許穆玖在自己生活中參與的角色太過單薄。

    她一邊埋怨，一邊自我厭惡，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平時毫無壓力便能展示出來的一面為什么突然展示得有壓力起來，不明白為什么一旦展示便一發(fā)不可收拾。

    “對不起……”

    許穆玖陷入自責(zé)，他逐漸明白自己之前對許一零種種想法的自以為是的猜測和控制的行為有多么不尊重許一零和多么狹隘。

    他以為自己很了解許一零。其實他了解的角度僅限于他自己，很多時候他只知道許一零會這么做，卻很少關(guān)心她為什么這么做。他想約束她，但他對她所處的環(huán)境以及她自己的想法還有很多忽視。

    無論是作為哥哥，還是作為朋友，他都有很多失職的地方。

    “哥，如果……”許一零想到了一個問題，不禁后怕，“如果我們只是同學(xué)，你每天只能看見我那副樣子，你會和我做朋友嗎？”

    “我……”許穆玖猶豫了一陣，坦誠地回答道，“不會?！?/br>
    “所以……！”許穆玖看著許一零黯淡下去的神情，連忙解釋道，“所以我不喜歡那種假設(shè)，所以我才很慶幸我是你哥，按照你的說法，幸好我是‘門里的人’，不是外面的人，幸好你不會一開始就把我排除在外，幸好我有很多機(jī)會和你相處，我沒有隨隨便便就認(rèn)定你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br>
    “我平時在外面的樣子，是不是不好？”

    “其實……沒有什么好不好的，我有時候在外面也擺黑臉?！霸S穆玖思考過后，鄭重地說道，”你愿意對什么人說什么話、用什么表情，本來就是你的自由，是你自己的選擇，由你自己負(fù)責(zé)。對我也是一樣，你沖我哭也好、笑也好、面無表情也好，這些都是你，只要你自己愿意，怎樣都行。至于交朋友的事，我也不太懂，但是咱們以后可以慢慢商量。只有一點，我就是怕你遇到讓你為難的事的時候你卻不跟我說……”

    提到這一點時，許穆玖的聲音小了下去，他不甘心，卻又不得不承認(rèn)：

    “……我做不到猜中你的每一個想法?！?/br>
    “你不怕我對你擺黑臉嗎？”

    “有點，但是事出總有因，誰對誰錯我得跟你好好談?wù)?，頂多我們吵一架，小時候我們好像還動過手呢，現(xiàn)在不都過來了嗎?！?/br>
    “再……咳、咳！”許穆玖有些激動，扭過頭分不清是在嗆咳還是在笑，“再說了，我是你實打?qū)嵉挠H哥，你也趕不走我?！?/br>
    “好、好，我知道了?！痹S一零完全放下心來，有些哭笑不得，上前拍了拍許穆玖的后背，“你吃過藥了嗎？”

    “吃了?！痹S穆玖沖許一零笑著，“你快去寫作業(yè)吧，在我這待久了，感冒傳染給你，我們就得在家咳成二重奏了?！?/br>
    許一零慢吞吞地轉(zhuǎn)過身，突然瞥見垃圾桶前面的地下躺著一團(tuán)創(chuàng)可貼。

    她俯下身撿起來，聽見許穆玖喊了聲“等等！”

    “丟過來給我?！痹S穆玖伸出手，躍躍欲試。

    接過創(chuàng)可貼，他再次瞄準(zhǔn)垃圾桶，將手里的東西投了出去。

    完美入簍！

    許穆玖仿佛剛在籃球場上投了個三分球，露出了自豪的笑容，看見許一零為他鼓掌，最后心滿意足地聽到了她離開房間前拋下的一句：

    “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