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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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年————————————— 許家現(xiàn)在住的房子不是以前那幢老式的二層小樓。 那年許穆玖剛念完小學(xué),許一零也念完了四年級。 有一天下午,穆麗菁興沖沖地從菜場回到家,迫不及待地和家里人公布,說她結(jié)賬的時候偶然聽見旁邊兩位大姐的談話中有“拆遷”的字眼,她便留下來多聽了一耳朵。 果不其然,是在討論這一帶要拆遷的事情:東灣村的部分土地要被用來蓋工廠,就在這一年。 許穆玖和許一零很少見到母親這么興奮,她握著父親的手強調(diào)自己已經(jīng)反復(fù)確認(rèn)了信息的可靠性、語無倫次地表達自己對這個消息降臨的心情有多驚喜。她滔滔不絕地期許未來的生活,她的樣子像極了突然被點著的干木,不停地迸出火星子。 這件事對整個家來說一定是件大事,因為連向來沉得住氣的父親也同母親一樣沉浸在興奮和喜悅中。 好消息大概是有魔力的吧。 好長一段時間,在父母的眼里,南面的河塘不再是飼養(yǎng)蚊蟲的小水溝,隔壁巷子里的黑白花貓不再是專挑深夜瞎叫喚的家伙,梅雨天過后家里漏雨的儲藏室里充斥的也不再是濕漉漉的霉味...... 老宅的評估、搬家的日期、存款和借款的撥動……所有事情商量好后,許常均和穆麗菁在附近一處小區(qū)的不同樓棟買了兩套裝修過的房子,分別在一樓和三樓,一樓是給許常均的父母住的。那塊地方他們早就看好了,雖然暫時價格不高,但很有升值空間。 搬家是在九月初。小學(xué)和初中都開學(xué)了。 許穆玖現(xiàn)在在林城公辦的南路中學(xué)讀初中,每天乘公交車上下學(xué),而許一零還是走路回家。 母親提過是否要接送許一零,但被許一零拒絕了。 和羅敏解除了最好朋友關(guān)系的綁定后,許一零在班上就只有幾個關(guān)系還算不錯的普通朋友了。她沒有再和誰互相認(rèn)作好朋友,組織活動的時候,她也是聽老師安排配合搭檔。 她還是喜歡和同齡人玩,還是需要好朋友,只不過這個好朋友從羅敏變成了許穆玖。上學(xué)期間在外面最開心的時候基本上都是和許穆玖走路回家的時候。 雖然現(xiàn)在和許穆玖不同路了,走路回家也只是一個人走,但許一零寧愿自己走。 想要和合適的同齡人相處,而不是和交流有困難的長輩。如果沒有,那不如享受獨處,獨自觀察,獨自聆聽,獨自感受,獨自思考…… 她不會這么和母親說的,她不敢。雖然她沒嘗試過,但她知道這么說一定會導(dǎo)致自己和母親起沖突。 “我習(xí)慣了?!?/br> 非常好用的一句話,溫和且不需要做什么解釋。 最后一天搬家的早晨,臨出家門,許一零手里攥著新家的鑰匙,回頭望了一眼老宅。 是不是換了住處就代表要開始新的生活?新的生活會有什么不同嗎? 她有些不安,回到屋內(nèi),再次叮囑母親一定要把許穆玖做的木頭玩具帶過去,母親看著特地為此從門口折回的許一零有些摸不著頭腦,隨后還是答應(yīng)了。 一整天,許一零總是提醒自己今天放學(xué)后要走另一條路。 新家所處的小區(qū)離安郵小學(xué)不遠,新的回家路上和她順路的同學(xué)有很多,這是她曾經(jīng)期望的。 然而,真正到了這一天,這份得償所愿的新鮮感很快就消失了。加入他們、與他們并行,對她來說好像是順理成章的,也好像有些突兀。 最后,她還是選擇在他們后面獨自行走。 她來到新家所在的東汶花園小區(qū)。 她還沒住過這里,以前也不常路過,沒看過幾眼。 小區(qū)很整潔,設(shè)施很新,而以前住的地方像蒙著一層永遠擦不掉的塵土,二者有天壤之別。 她想,自己大概是高興的吧,可高興的心情似乎被另一種情緒蓋住了。 抬頭望天,還是一樣的夕陽,橘黃色的,圓滿得像個橙子,赤金的火焰燒灼碎云,云下是新的光景,平均十二層高的樓棟鱗萃比櫛,樓棟前后與之間,樹木錯落有致,花葉掩映,身后平整的柏油路面上映著一道漆黑瘦長的影子。 許一零擔(dān)心自己不適應(yīng)。 一想到老房子會被拆掉,以后要面對新的生活和未知的改變,她就覺得自己腳下空蕩蕩的似乎不像踩在路面上,踏實不下來。 一般來說,條件好到條件不好的生活才會讓人感到難以適應(yīng),而她居然擔(dān)心適應(yīng)不了條件不好到條件好的生活。 許一零捧著自己的臉拍了拍,她最近學(xué)了一個新詞語,叫“矯情”。 她整理好心情,十分不熟練地用鑰匙旋開新家門的鎖。 母親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 “媽?!?/br> “嗯?!?/br> 許一零在屋內(nèi)簡單地環(huán)顧了一圈,母親已經(jīng)把新家收拾完畢。屋里的陳設(shè)大多數(shù)是陌生的,只有極小部分是眼熟的。眼熟的部分也不完全眼熟,它們放在現(xiàn)在這個房子里,在許一零眼中可以這么形容:很像舊書的貼畫貼在了另一本書上。 恍惚,違和,不安。 許一零找到了自己的臥室。然而,她在臥室里四處搜尋,窗臺、桌柜、抽屜,半個木頭玩具的蹤影都不曾出現(xiàn)。 許一零莫名焦慮起來,不安感愈發(fā)強烈,仿佛有人把她的救命稻草藏了起來。她連忙沖出臥室,在客廳繼續(xù)翻找。 “媽,我的玩具呢?” “玩具?......哎呀,”穆麗菁支起疲憊的身子,扶額道,“忘帶了?!彼蛩阕詈笥么友b這些小物件的,但她最后一次回老宅帶東西主要帶了一樓的一些盆和炊具調(diào)料,忘了二樓的玩具。 這幾天事情太多了,她哪還記得這檔子事。 “什么?”許一零的大腦懵了一秒。 這間房子沒有她要的東西。 她停止翻找,轉(zhuǎn)而扭過頭,提高了聲量,“可是......你早上答應(yīng)過我的!” “嘖,真的忘掉了,我這兩天都忙死了?!蹦蔓愝加幸唤z不耐煩,她每天為了搬家和賬目的事跑東跑西,還要處理工作,這就夠她煩心的了,女兒現(xiàn)在還擺出一副要胡攪蠻纏的樣子給她添堵。 “媽......”許一零走到穆麗菁身邊,拉住她的胳膊,“你帶我去老家好不好,就一會兒,我拿到玩具就回來?!?/br> “哎呀,不去!”穆麗菁氣憤地甩開許一零的手,“我才歇下來一會兒你就給我找事做?要去你自己去?!?/br> “再說了,”穆麗菁喝了口茶,“講了多少遍了不要什么都往家里塞,那些木頭放在老房子也就算了,放在新家里像什么樣子!” 穆麗菁本來就討厭屋子里堆一些亂七八糟的物品,她想要的是清清爽爽的家而不是收破爛的垃圾場。更讓她生氣的是,孩子一回家腦子里想的不是趕緊把作業(yè)做好,居然是玩具,甚至不惜為了玩具跟她作對。 許一零蔫蔫地低著頭,仿佛母親嫌棄的不是玩具,而是她。 母親并不知道那些玩具的意義,不清楚那些玩具承載了多少時光里的記憶,不清楚那些與自己息息相關(guān)的記憶被她視為自己的一部分。母親一直在做自己的事,似乎懶地花時間了解她。 可同時,母親又對她很好,為她付出了很多,這句話一直刻在她腦子里。 她沒有忤逆母親的立場,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她覺得自己的一部分被丟了,輕得像浮萍草,空得能透過風(fēng)、透過光,沒有重心也沒有依靠。 “最好也不要把我?guī)н^來......”許一零丟下一句話,轉(zhuǎn)身進臥室重重地關(guān)上門。 教室的后門被打開了。 許穆玖下意識朝后門方向看去——外面走廊里什么都沒有。 自己已經(jīng)上初中了。 許穆玖轉(zhuǎn)回頭,黑板上簌簌落下星塵般的白色粉筆灰,讓他想起了在鏡子前面一邊數(shù)白頭發(fā)一邊嘟噥歲月如梭的父親。 他發(fā)現(xiàn)原來時間對他來說也是快的。 開學(xué)有一段時間了,初中的壓力明顯比小學(xué)大。教導(dǎo)主任在開學(xué)典禮的演講中就告訴新生,初中三年與叢林戰(zhàn)場相比,殘酷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稍有不慎就會被人狠狠甩在身后,一念之差也許會讓人生截然不同。 這是人生的第一個分水嶺。各種麻煩事接踵而至,猝不及防,讓人頭疼腦漲。 面對強壓,不容遲疑。穆麗菁本著“掙錢就是為了培養(yǎng)孩子”的理念,在暑假開始就給許穆玖報了補習(xí)班。許穆玖不得不承擔(dān)下這份“沉重的愛”,他待在家的時間變少了,見到許一零和父母的時間自然也變少了,同時,他也沒時間和心思再做新的玩具了。 好在許一零獨立得很快,她不像以前那么黏著許穆玖,也沒有問許穆玖什么時候再做玩具。許穆玖認(rèn)為,許一零獨立是好事,他也相信許一零能和新朋友相處得很好并且應(yīng)對好獨處的問題。 但他有時候會發(fā)現(xiàn)許一零一個人盯著過去那幾個玩具發(fā)呆。 “放學(xué)了,發(fā)什么呆呢?”同桌拍了拍許穆玖的肩膀,背著包出了門。 許穆玖回過神。 終于熬到星期五了,不用上晚自習(xí)。 但周末兩天在補習(xí)班都有課,他還得完成學(xué)校的作業(yè)。初中的作業(yè)量和小學(xué)的相比陡然增多,就像是頃刻間上了一層大階梯,中間連過渡都沒有。 沒有時間悠閑地逗留。 踢著石子走到學(xué)校附近的公交站臺。那里擠滿了放學(xué)的學(xué)生,有幾個是同班同學(xué),勉強算是熟面孔,但沒有熟到可以上前閑聊。 人群里,大多數(shù)學(xué)生在聊天,竟還有幾個在看書。 驚訝之余是一陣焦慮。 他想起自己,想起今天默寫沒有過關(guān),想起班主任說國慶節(jié)假期沒有七天,想起假期之后還有一次月考…… 進站的公交車載著一批又一批學(xué)生離開。 上了初中才發(fā)現(xiàn),小學(xué)的時候真是輕松。以前是自己不知道珍惜,瞻前顧后、畏首畏尾,沒有痛痛快快地玩,也沒有盡心盡力地學(xué),錯過了很多機會,現(xiàn)在后悔也無濟于事。 許穆玖突然想起來,從今天開始就要住在新家了。 忙死了。 他煩躁地揪下旁邊綠化帶的一片葉子,一條一條地撕。 他越來越覺得好像有人在推著自己生活。他剛離開小學(xué),還在適應(yīng)初中的生活,現(xiàn)在又得立刻離開自己熟稔的老房子,去新的環(huán)境生活。他甚至沒能和它好好道別,它如同一個盛滿舊物什的盒子,被遺棄在林城的角落了。他不想遺棄它,時光卻硬生生地將它奪走了。 人聲嘈雜的街道,一眾汽車的鳴笛聲中,公交車上機械的報站音總是有一種特別的辨識度。 一輛公交車進站,卻不是去往新家的那一路。 而是去往老家的那一路。 抬頭的那一刻,瞥見車頭LED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他也不知哪來的沖動,就這么跟進了上車的人群。 他知道自己不是很清醒。 不清醒可以作為理由嗎? 今天回家會很遲,但他沒有通知父母,只是為了去做自己想做卻在計劃之外的事。 車子發(fā)動,透過旁邊的窗戶可以看見公交站臺,它被拋在身后,逐漸在視線里消失。 心里一陣暢快。 也許是真的很舍不得老家,也許是實在不習(xí)慣新家,也許是難得任性地挑戰(zhàn)了規(guī)則,說不清楚,反正滿車的乘客里,聊天的、睡覺的、玩手機的,沒有人會留意抓著公交車左側(cè)倒數(shù)第二個扶手的那個孩子,一聲輕笑里有幾層含義。 我是不是進叛逆期了?他心想。 我一定是進叛逆期了吧?許一零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 她知道自己為什么在意那些玩具。 因為她只有那些了,許穆玖不會再做新的了。她知道他現(xiàn)在忙,她自己也在長大,也該懂事,即使再不適應(yīng)現(xiàn)在的生活,她也不能要求他和自己一起停滯不前,她不能無理地跟他要東西,所以她想好好保存以前的,那些玩具都是他曾經(jīng)陪伴她的證明。 廚房油煙機的轟鳴透過臥室的木門傳入耳朵——母親做晚飯了。 許一零翻身從床上坐起來。 這就是大人,他們很少放任自己沉浸在某種情緒里,防止自己忽略原本的生活節(jié)奏。 又或許母親根本沒有在意剛才的事,這一切對她來說一直都是不值得在意的小事。 然而,無論是掩藏情緒還是真的不在意爭執(zhí),受益者總歸是她的家庭,尤其是身為她孩子的許一零。 就比如現(xiàn)在這樣,不管怎么起沖突,母親都不會不給孩子飯吃。 無論多生氣,許一零都無法否認(rèn)母親的付出已經(jīng)滲透到她生活的每個角落,連她現(xiàn)在坐的這張床,上面的床單都是母親鋪好的。 父母和哥哥一樣,不能陪伴和了解她肯定是有苦衷的,他們都有自己的任務(wù)要完成。 她早該明白,沒有人天生就應(yīng)該照顧她一個人的情緒。 仿佛有一盆水慢慢地澆下來,澆滅了剛才的氣焰。 許一零回憶了一下之前對母親的態(tài)度,不自在地摸了摸筆尖。 她開始為自己剛才的任性感到后悔。 她悄悄來到廚房外。她自知理虧,想和母親道歉,但遲遲開不了口。 那些最直白簡潔的歉意,在面對母親乃至其他長輩的時候,往往最容易莫名其妙地卡在嗓子里,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和他們直白明了的交流竟變成了一種難事。 在別扭什么呢?是怕再次挑起話題引來她的嘮叨?是可悲的自尊心作祟下不甘心示弱?還是“習(xí)慣了”每次碰到這種事都達成共識不了了之? 躑躅只會繼續(xù)放大悔意。 她沒有勇氣,最后選擇避開道歉,主動彌補。 “媽,有什么我能幫你的嗎?”許一零小心翼翼地問。 “沒事沒事,你快出去,小心被油燙到?!蹦蔓愝及雅畠和崎_了一點。 “我沒事,我來幫你吧。” 穆麗菁看見認(rèn)真的女兒,有些意外,“那幫我洗兩根蔥吧,別亂動別的東西?!?/br> “嗯,”許一零從袋子里拿出蔥,隨口問了一句,“爸今天不回來吃飯嗎?” “他今天廠里有飯局?!蹦蔓愝驾p嘆。 這幾年許常均和穆麗菁的工作都有了變動。許常均從普通技工升職到車間副主任,工資漲了不少,當(dāng)然白頭發(fā)和皺紋也沒忘記關(guān)照他。廠里的飯局他推不掉,酒量沒增多少,但是人變得健談一些了。 穆麗菁早就不在附近的服裝店工作了,她一咬牙去了市中心的商場,幾經(jīng)周折?,F(xiàn)在她在工作的服裝店是她目前待得最久的一家,但她沒有打算干到退休。她每天上下班要趕很遠的路,但工資是非??捎^的。她把頭發(fā)剪成了干練的短發(fā),開始在意臉上的化妝品。 家里的收入增長了,如今也有了自己的房子。穆麗菁覺得生活終于有了它該有的樣子,可她和許常均見面的時間變少了,她發(fā)現(xiàn)和丈夫戀愛時的心動喜悅已經(jīng)被生活磨沒了,他們各自忙工作,見了面聊的也是孩子的學(xué)習(xí)、工作和錢。 “爸為什么不多陪陪你啊?”許一零將洗好的蔥放在案板上,轉(zhuǎn)身去拿碗,發(fā)現(xiàn)母親沒有注意,于是順手洗起碗。 穆麗菁無奈笑了笑:“你現(xiàn)在懂什么?好好學(xué)你的習(xí),長大之后就知道了。” 小孩子怎么可能理解成年人世界的犧牲和取舍,想要安穩(wěn)的日子,哪一樣?xùn)|西不需要付出代價? “人吶,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br> 天色曛黑。 這條路從來沒這么難走過,因為從前路兩旁照明的燈都滅了大半——東灣村靠近產(chǎn)業(yè)園的地方搬走了不少人,現(xiàn)在只有幾戶人家的燈還亮著,但是微弱得很,低瓦數(shù)的白熾燈,一副輕輕一吹就會滅掉的樣子。僅存的路燈下圍著稀疏的蚊蟲,歪斜電線桿上貼著破損的牛皮紙小廣告,尾端被晚風(fēng)刮得飄飛。 巷子里傳來幾聲犬吠,有時還會蹦出一只野貓,亮瑩瑩的眼球瞪過來,轉(zhuǎn)眼又竄進黑暗之中。 許穆玖終于來到老房子。房子大門緊閉,幸虧他還留著鑰匙。 “咔噠——”鐵門栓被拉到底的一剎,寂靜突然被刺耳的聲音敲碎了。附近再次傳來犬吠,卻不再像過去那樣還夾雜著其他聲音,如今,連這幾聲犬吠似乎都隔著好幾層寂靜,真切卻遙遠。 走近院子,偌大的空間里只聽到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安靜得可怕。房子里漆黑一片,房間都沒有開燈,每一扇門、每一扇窗都猶如黑洞洞的巨口,吸食他到此之前滿懷的期待,不可抑制的恐懼和好奇隨之放大。 他懷疑自己怎么有膽子一個人跑到這里來,可想到那個只有幾面之緣的新家,他忽然又覺得自己不屬于任何地方。 繼續(xù)往里走,到了客廳,許穆玖憑記憶熟練地打開頂燈的開關(guān)。周遭黑暗被驅(qū)散后,他這才感到一絲熟悉。墻面上不知被什么東西熏黑的的痕跡在燈光下清晰呈現(xiàn),地面上殘留著清除不掉的刻痕,它們已經(jīng)融為一體。 茶幾、單人床、冰箱被帶走了,大床、電視機、方桌被送人了,剩下不需要又難搬運的衣柜、條桌被留在這了,它們還在原來的位置,臺面被清空了,只有臺子的縫隙和附近的地上有搬運途中落下的廢紙和廢塑料片。少了周圍的物品,它們的存在反而顯得違和,仿佛它們本來是不該在這兒的。 鼻尖翕動,沒有了人,周圍熟悉的氣味都淡了許多,還摻進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下才聞到的陌生的冷。 許穆玖原以為這幢房子被遺棄后會是怎樣的慘狀,以為自己眼睛都不眨就可以在腦海中完美還原從前與這些物件有關(guān)的回憶。 他是來和這個家敘舊告別的。 可他現(xiàn)在能說什么呢?又有什么能回應(yīng)他呢? 他獨自站在客廳中央,喉嚨像被封住,說不了話,拘謹(jǐn)?shù)孟駛€客人。 他以為的家,比他想象的要和諧、陌生。 如今看來,是他打擾了它肅穆的沉睡。這幢房子只是一直站在這塊地上,目睹他的成長,它從來就不是他回憶的容器,也并非回憶的制造者。 當(dāng)他為新的生活感到不適甚至想抱怨、想逃避,他捧著懷念和憐憫的心來此,它卻沒有接納的意識,更不會給予回應(yīng)。 他害怕失去的過去,根本不是抱著老房子不放就能解決的。 臥室的書柜上還放著那幾個玩具,受潮加上磨損讓它們也同墻壁地面的痕跡一樣,和這舊房子融為一體了。 記得早晨許一零叮囑母親要把它們帶著,看來母親忘掉了。 許穆玖拿起其中一個玩具放在掌心,當(dāng)初這塊粗糙的木頭用尖銳的刺扎過他的手,如今被磨損得光滑多了。 木頭濕漉漉的,不知為什么,他想到了許一零,她現(xiàn)在很少找他說話了,也沒有出去找誰玩,大多數(shù)時候一個人呆著。 他覺得自己好像很久以前見過她這副樣子。 他突然產(chǎn)生了這濕漉漉的木頭里會不會有許一零眼淚的成分這樣奇怪的疑問。 對于她總是盯著那些木頭玩具看,他其實是有些不服氣的。 他不希望比起他本人許一零更在意他送的東西。他絕不會同意那些物品比他本人更值得重視,如果真是那樣,那他要無地自容了。 他剛才在回顧老宅的過程中想通了一件事:物品只是物品,是人賦予了它們意義,是人的記憶使得它們在人的眼里成為紀(jì)念品。聽從時間的支配不做任何努力、一味地獨自緬懷過去、糾結(jié)怎樣才能保存更多的舊物件,很可能會讓他們彼此疏遠。如果有一天,那些回憶對他們來說不再具備意義,物品也會跟著失去意義、形同廢品。 真正儲存記憶的,是大腦,是人,能將過去與未來聯(lián)結(jié)的,也是人。 木頭玩具雖然是出自自己之手,但他沒有那么舍不得它們。他覺得它們看起來和老房子更搭。 想來想去,許穆玖最終挑了一個最順眼的揣進口袋,關(guān)上大門正式告別了這個地方。 天色已經(jīng)黑了好長時間了,家里的飯菜也已經(jīng)冷了好長時間了。 “他回來了嗎?”穆麗菁剛進門就對迎面跑來的許一零問道。 “沒有,”許一零搖頭答道,“學(xué)校周圍也沒有找到嗎?” “沒有,我都在學(xué)校附近找過了!都這么晚了,總不至于迷路了吧?”穆麗菁看了一眼掛鐘,急得在客廳來回踱步。她之前就打過電話給許穆玖的班主任,班主任說他一放學(xué)就和同學(xué)出教室了。 “老家呢?他會不會回老家了?”許一零問道。 “也不會啊,我今早都跟他說過好幾遍放學(xué)來新家,他怎么可能記不得!” “零零!干嘛?”穆麗菁攔住正準(zhǔn)備開門出去的許一零。 “我去找他!”許一零緊抓著門把手要沖出去。 “知道他在哪么你就去找?回頭把你自己弄丟了?!?/br> “他、他到底去哪了……他是不是碰到什么困難了?” 在許一零的印象里,許穆玖從來沒有晚歸還不跟家里聯(lián)系的情況,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許一零聯(lián)想到自己看過的電視劇,聯(lián)想到有的孩子堵許穆玖放學(xué)的路并且施加霸凌,聯(lián)想到許穆玖坐公交車坐過站到了一個他不認(rèn)識的地方從而迷失方向,甚至聯(lián)想到了販賣器官的人販子……不禁渾身發(fā)抖。 她面對不了,她會直接崩潰。 “真是的,”穆麗菁再次抄起電動車鑰匙,“我沿著他放學(xué)的路找找,再去老家看看吧。” 東汶花園小區(qū)門口,許穆玖問了保安才知道新家的樓在哪一個方向。 他發(fā)誓下次身上不能只帶兩塊錢的路費了,雖然老家和新家的距離沒有那么遠,但他走到小區(qū)的時候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 入秋后的晚上怪冷的,他縮著脖子,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過了最后一個拐角,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騎電動車的母親的身影。母親把電動車支在路邊,隨即一個身影從車后座下來撲向了他。 “你去哪兒了!”一邊哭一邊死死地抱著他,“我們等了好久,一直在等你……” “我......” 故意上錯車的時候有多開心和得意,現(xiàn)在聽許一零的哭訴就有多自責(zé)和心虛。 任性得考慮后果。 “小兔崽子跑哪去了!”穆麗菁沖過來把許穆玖一頓數(shù)落,“腦子壞掉了是吧?翅膀硬了是吧?電話都不打一個,家里人都擔(dān)心死了,知不知道你給別人添了多少麻煩!” “對不起,”許穆玖弱弱地把許一零圈在懷里,誠懇地道歉,“我之前回……” “回家!” 穆麗菁立刻給班主任回了電話,領(lǐng)兩個孩子回家,待會兒還要跟許常均匯報一下他兒子闖的禍。 “你剛剛?cè)ツ牧??”許一零抱著許穆玖一邊的胳膊跟在穆麗菁后面。 “回老家看看,”許穆玖說著,從口袋里拿出帶來的玩具,擺到許一零眼前。 “你就是回去拿著個的?” “順便拿的?!?/br> 許一零剛要伸手去抓,許穆玖就抬高了胳膊:“等等,我問你個問題,你缺玩具嗎?” “……不缺。”許一零看了看許穆玖故意抬高的胳膊,看他還有心思開玩笑,知道問題不大,她也放下心來,轉(zhuǎn)而有些不屑地扭過頭,“你不給我就算了,我是五年級的人了,還玩玩具,無不無聊?” 常言道,三歲一個代溝,那么,他們兩個也算是有半個多代溝了。 “……哦,那你覺得跟我玩也無聊嗎?” “我不知道……”許一零低下頭,覺得眼球被風(fēng)吹得有些酸澀,“寫你的作業(yè)去吧,你想玩,媽還不讓呢。” “嗯……”許穆玖想到,許一零可能并沒有那么懷念過去,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依賴他,在許一零極度需要陪伴和重視的年紀(jì),他晚了幾年才把陪伴她的這個任務(wù)挑起來,在他快要習(xí)慣的時候這個任務(wù)又突然自己消失了。他們要面對的是新的生活和新的相處方式,他為過去的結(jié)束松了口氣,同時卻難免有些失落感。 “我知道,你現(xiàn)在上學(xué)很忙?!痹S一零說道,“我也想找你玩,但要是你還在忙作業(yè)我就去找你,到時候我倆都得挨罵。” “我其實……”許穆玖遲疑了一下,隨即下定決心把話說完。 他自信地?fù)P了揚下巴: “我寫作業(yè)速度超級快?!?/br> 不管現(xiàn)在說這句話算不算吹牛,反正以后不管為了什么自己都要努力鍛煉寫習(xí)題的熟練度了。 “那你可別吹牛,”許一零笑了笑,在許穆玖放下手臂的時候伸手抓過了玩具,一手拽著他的胳膊往前走,“走快點吧,新家很漂亮!” 她忽然察覺到,困擾自己的疑慮憂心已經(jīng)逐漸被驅(qū)走了。 迎著路燈往新家走,許一零順著光線打落的方向?qū)⒛抗庖浦辽砗蟮牡孛?,平整的柏油路面映著兩道并排的影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