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 第8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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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珩挑了一下眉。 照裊裊那個培養(yǎng)方法,英兒長大了做個乖乖的守成君王就很不錯了,如今胡羌無戰(zhàn)事,內(nèi)患也已清除,楚翊無需把自己內(nèi)外兼修,活得太累,何況,也不是每個皇帝都能有“武”字為謚。但想想,小陛下如今胖墩墩的,習(xí)武讓他強(qiáng)身健體未為不可,練武是修身,也能砥礪心志,一舉兩得。 “爹爹這里是沒問題,不過,”楚珩攤了攤手,“你母后舍不舍得讓你吃這份苦,那就說不準(zhǔn)了。爹爹小時候,真是沒玩過一天?!?/br> 楚翊比起他來,可不知幸福多少了。 小皇帝說風(fēng)就是雨,立刻要拉爹爹手去坤儀宮:“走,我們?nèi)ヒ娔负?。?/br> 楚珩彎腰將他抱了起來,但目的卻不是去坤儀宮,而是將這個胖乎乎的陛下送到了太和殿御座上,令他就座,低聲告誡道:“叛亂剛過,陛下手頭事宜繁多,這件事,就讓爹爹去說服你母后吧?!?/br> 陛下單純天真,對楚珩十分信任,自然沒有懷疑過,爹爹不想還政,是不是因為他偷懶,不想繼續(xù)當(dāng)這個累死累活的牛馬皇帝。 卻說坤儀宮中,姜月見因伏案太久,好容易放松片刻,松活筋骨,為自己砌了一壺?zé)岵琛?/br> 隋青云哀嚎地?fù)涞搅怂哪_下來,兩眼下掛著寬面似的眼淚,兩只眼泡腫得宛似核桃,匍匐腳邊,嚎哭道:“娘娘??!娘娘!小臣終于回家了!娘娘!” “您都不知道,小臣在外邊受了多少委屈,他們白日里把小臣吊起來打,晚上把小臣綁在木樁子上,連口飯都不給吃,小臣餓瘦了一大圈兒了,娘娘看看。小臣這細(xì)皮嫩rou的,如今哪里還有rou,都剩骨頭了娘娘……” 真是聞?wù)邆囊娬呗錅I,連姜月見也意有不忍。 正要口頭先安撫兩句,外間響起了一陣腳步的腳印,抬眸一望,正見楚珩信步而來。 她圓了眸子,心道楚珩這個人小氣成這樣,隋青云才剛回來,他那邊都得到消息了?畢竟他把人送到回春局,害隋青云吃了不少苦頭。 楚珩這里像個沒事人一樣,她可不得對這忠心耿耿的臣子表示一番?不然豈不教人寒了心。 至于先前的事,姜月見也已經(jīng)不大想計較了。 隋青云止住了泣,茫茫然回過頭望了一眼,楚珩恰好停在他三步之外,隋青云忽然一念霹靂,身體一抖,連忙跪立起來,兩只膝蓋如鴨蹼搗水似的飛快往前奔,直至來到楚珩腳下,隋青云張開兩臂一把抱住了楚珩的腿:“小臣,小臣有眼不識泰山啊,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莫跟小臣這個有眼無珠的東西一般見識,小臣若是知道了您老人家就是……” 一頓,忽然想到如今朝野上下都對這件事心照不宣避而不談,自己幾個膽子敢直言不諱,便戛然而止,最后,憋出委委屈屈一句話:“小臣蠢得要死,但是,不知者不罪呢?!?/br> 姜月見目睹著這離奇一幕,一口茶湯剛?cè)氪较?,差點(diǎn)兒沒噴將出來。 楚珩則是居高臨下,不冷不淡地睨了他一眼,旋即屈膝,踢了這個礙事之人一腳,隋青云順勢倒在旁邊,“唉喲”一聲,楚珩扯了唇角:“太后自會論功行賞,用不著日日上坤儀宮嚎命?!?/br> 隋青云一怔。怎么聽出來一股,nongnong的爭寵味道呢? 姜月見也忍俊不禁,朝楚珩招了招手,令他過來,她和顏悅色地對隋青云道:“是了,你功勞不小,哀家記在心里了,下去吧。” 隋青云便只好領(lǐng)命,知道楚珩不吃這一套,連忙把淚水收一收,連滾帶爬地退出了太后娘娘的坤儀宮。 人一走,耳朵里空曠清寂了許多。 姜月見打眼望楚珩,見他薄唇稍抿,神色不虞,能讓喜怒不形于色的武帝陛下這般不快,不知道的,還以為剛又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可就是小小一個隋青云,就能把他激得心緒起伏,這口陳醋,這撲面而來的香氣未免太過醇厚了。 讓他過來,姜月見還坐在軟椅中,軟綿綿宛如無骨的藕臂圈住他的腰,抱了上去,將面頰貼在他的腹間,深深地呼吸。 鼻腔之中充斥著一股淡淡的芷蘭熏香。 不知是他裳服間蘊(yùn)藏的香氣,還是身體內(nèi)自然而發(fā),有時候脫光了,也會有一點(diǎn)兒。 太后娘娘勾了勾朱唇,“我方才是想說,讓他得點(diǎn)好處,以后到宮外去做點(diǎn)文職,免得繼續(xù)留在宮里,礙著了我們太上皇的眼?!?/br> “太上皇”三個字,撥了一下他的心弦。楚珩微不可查地動了動,最終,完全光影于腦海之中劃過,什么也沒剩下,他垂眸,凝定著太后娘娘飽滿的后腦勺,那擾擾烏發(fā),雖是唇角上揚(yáng),但說出來的話,卻實在有些酸溜溜的,不容忽視。 “隋青云早已成昨日黃花,娘娘如今新歡,不正留于太醫(yī)院供職么?” 姜月見實在忍不住,唇畔的笑意越染越濃,最終,她不得不掀了掀掌,在他背后拍了一記:“哎呀,你真是的,葉驪才那么小,我都多大了,啃嫩草么?” 某人繼續(xù)辯駁:“是么,當(dāng)初太后視我作蘇探微時,也以為我不過十八九呢,就連臣欺騙太后說有妻有子都逃不過娘娘魔爪,一定要給自己下藥,給臣下套去為您解毒。” “……” 說到這茬,姜月見恨恨起來,某人當(dāng)初怎么說來著? 他是個鰥夫? 呵。當(dāng)著老婆的面說這種話,真是不要命啊。 姜月見咬牙切齒,面帶微笑:“哦,那我把人家葉驪趕走了,你也知道,太醫(yī)院快要無人可用,你又馬上要上任兵部侍郎,怎么,萬一我這里有個腦熱的毛病,你人在宮外,我找誰去?” 這事倒也容易,楚珩肅容道:“太醫(yī)院再招幾個喬老那樣的就成了?!?/br> 喬玄?姜月見腦中浮現(xiàn)出耄耋老者鶴發(fā)雞皮的老臉,一哆嗦。 難不成,太醫(yī)院以后就捅了老頭子窩了么?一個稍微俊俏點(diǎn)兒的都沒有? 這不公平。 他在宮外花花世界,到處紅袖添香,禁中卻沒有一個年輕點(diǎn)兒的俊俏男人,她又不會有什么三心二意的綺思,不過是閑暇時看看花,也能賞心悅目罷了。再者人家葉驪,天分高,又肯努力,他日后在醫(yī)術(shù)上的成就不可限量,楚珩這個半吊子,說不準(zhǔn)就故步自封了。 姜月見不理他那些酸話,松開他腰,將他的手臂抬起。 被劃傷的手掌纏上了繃帶,兩三日了,繃帶還未拆開,也不知以后是否留疤,姜月見蹙了眉:“還疼不疼?” 不敢碰他手掌,因此只托起了腕與肘,楚珩被她的謹(jǐn)慎逗笑,“小傷而已,早已不疼了。” 姜月見道:“那也要仔細(xì)著,若是不小心碰了水,要小心發(fā)炎潰爛,到那時就麻煩了。” 楚珩思忖少頃,彎了薄唇:“那我如何洗澡呢?” 他把那只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爪子給她瞧,晃動片刻,幽幽道:“我有三天沒洗過痛快澡了。” 說完又嘆氣:“也無人幫我?!?/br> 小皇帝崽子自是指望不上,那崽子跳起來也夠不著他的后背,更不提毛毛躁躁的,那里會伺候他爹。 這弦外之音不要太明顯哦。姜月見早聽出他意有所指,正要慍怒,半晌,緩和了下來,淡淡付之一笑。 “太廟和紫明宮的火勢當(dāng)晚就被搶下來了,損失不多。行宮那處有一方溫泉,比我這里的湯泉好多了,我們今日就出宮,我?guī)闳ダ镞吪菀慌?,正好祛祛晦氣,以后,再也不要走霉運(yùn)了。” 太后娘娘寵溺地將他沒受傷的左手一牽,拉著人往外去。 玉環(huán)和翠袖遞上了雀金裘,讓太后娘娘披在身上,深秋露冷,入夜之后更是蕭然,娘娘身子單薄,最是怕冷,女官都怕她受了凍。 但楚珩已快一步,將肩上的錦裘解開,替姜月見籠在了身上,根本沒有給女官們殷勤照料的機(jī)會。 姜月見怔了怔,忽然想到幾年前,在他還是陛下的時候,曾幾何時,她暗暗盼著夫君的一點(diǎn)點(diǎn)關(guān)心,而他的心,卻早已淹沒在了他的國政之中。 “阿珩?!?/br> 身子是暖的,帶有他身上的氣息,炙熱而濃烈。她望著面前專心為她披衣的男子,脫口而出。 他單手替她系帶,聞聲,稍稍愣住。 在她踮起腳,湊近了要親他之際,楚珩順從地低下一些,讓太后娘娘毫不費(fèi)力地親在他的側(cè)臉上。 楚珩莞爾,滿目柔光。 “嗯,以后都要這樣叫?!?/br> 衣帶系上,姜月見投身入懷,剛穿上的男子披氅又寬又大,幾乎拖在地面上,厚實的緞料蔽去了涼風(fēng),衣領(lǐng)間俱是芷蘭溫香。 秋高云淡,宮闕萬間,都沐浴在一片烈烈金暉之下,毫無蕭森氣象。 陽光曬在身上,其實暖暖的,并無寒意。 左右的侍女,聽到這聲喚,也并未流露出絲毫詫異。 姜月見等著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了,可以在這般朗朗日光下,毫無避諱、盡情肆意地,稱一聲她齒尖流連過無數(shù)回的,他的名字。 “阿珩?!?/br> 作者有話說: 突然發(fā)現(xiàn)沒寫完,明天還有一章,盡力早點(diǎn)兒。 第85章 尾聲·終 “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剝皮削骨,九死一生……” “每個被胡羌俘虜?shù)娜?,臉上都會被刺上他們的圖騰, 就是這種野狼圖騰?!?/br> “兄弟, 你別回你們大業(yè)了,不論你以前是誰,業(yè)人看到你臉上的胡羌刺青, 他們一定會殺了你的!” “聽我一句勸,別和自己過不去, 不過就是一副皮囊罷了, 你當(dāng)它不存在,蒙著臉,也能過一生, 跟我們駝隊走吧, 我送你到西海, 那里盛產(chǎn)美酒?!?/br> …… 武威之戰(zhàn), 勝了,也敗了。 楚珩在武威城外的雪原上,用手中的佩刀,砍殺了最后一名胡人騎兵。 風(fēng)一陣緊,雪沫彌散了天地。 他的刀, 刀劍淌下淋漓蜿蜒的鮮血, 沿著刀身一縷縷地墜入深雪里, 竭力的天子墜入了血色與雪色之間, 被風(fēng)雪埋了個干凈。 當(dāng)他再度醒來時, 卻成了胡羌牧民獸籠里的戰(zhàn)利品。 這些胡羌百姓, 平日里可能隨軍南下, 以愚弄劫掠他人為樂,并將看上的漢人視作自己的私有物困在獸籠里,帶回他們的帳篷。 楚珩所待的那個獸籠里,有不少都是漢家子民,他們骨瘦如柴,蹲在囚籠里,因為被長期毆打,一個個形銷骨立,遍體鱗傷,眼神是驚恐到近乎麻木的。 草原上徐徐吹起的微風(fēng),驚動了遠(yuǎn)處的牛羊,牧人發(fā)出一聲口哨,大批的馬匹從遠(yuǎn)處狂奔而來。 那里的天高曠而空洞,仿佛除了連片層云,不剩任何。 楚珩那一瞬間明白了自己身在何處。 他身上沒有一絲氣力,腰間被胡人刀鋒劃爛的傷口才干了血,因為身上失血太多,他連吃飯的力氣都已經(jīng)不剩下。 身上御寒的衣物,只剩下一堆敗絮,仍在不斷溢出,隨風(fēng)起飄散出去。 背水一戰(zhàn)之前,楚珩為了鼓勵軍心,將自己身上的玄氅換給了一名年過花甲的老兵,換上了他的破舊寒衣,天子如此與軍民同甘共苦,最后也已三千殘兵殺出了三萬之勢。也正是因此,楚珩身上的寒衣仍是那名老兵的,胡羌的牧民將他撿回去,應(yīng)該沒有認(rèn)出他的身份。 這些牧民看起來不過是散兵游勇,不成氣候,等他歇息一些時日,找到機(jī)會便能脫身。 然而也就在他感到將要松一口氣之時,他的眼睛,霍然發(fā)現(xiàn),同籠的十幾個人,在他們遍布臟污的亂發(fā)底下,被毒辣的烈日曬得泛紅的面孔上,每一個人,他的臉上都有一塊黢黑的狼頭圖騰。 楚珩的瞳孔急遽一縮。因他突然察覺,原來自己的臉上也有些微的疼痛之感,只是因為剛醒來時太過意外,意識茫然,沒有立刻感覺到。 圖騰。 那不是漢人的。 是每一個胡羌人臉上都會有的,狼頭。 在他,大業(yè)天子的臉上,烙印上了屬于胡羌的狼頭圖騰。 奇恥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