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前，林銜還帶姜巒去商場買了幾身衣服，以便她換洗。

    包裝袋塞滿了車后座，姜巒只得坐在副駕駛，如果不是她還抱著個書包，兩人真像一對正常的情侶。

    她臉緊貼車窗，眼前是熟悉的林蔭大道，一排排香樟樹過后，酒店的燈牌仍在閃爍，她凝望那片建筑群，想起昨晚林銜局促不安又故作鎮(zhèn)定的模樣，嘴角止不住上揚。

    她又一次勝利了，而這才是他們認識的第二天。

    大約又過了五分鐘，兩人到了家。

    “你把衣服都掛起來，我去做飯。”林銜拎起塑料袋就進了廚房，在他看不到的角落，姜巒攥著包裝袋遲遲未走。

    她貪戀這個男人卷起袖口切菜的身影，他無微不至的照顧，他真誠的笑意，無一不像罌粟般蠱惑她。

    如果兩人的關(guān)系止步于此，她不敢想象自己會有多瘋狂。

    ※

    晚飯是兩菜一湯，番茄炒蛋色澤紅亮、排骨冬瓜湯的熱氣直往上冒，可樂雞翅旁還放著半瓶可樂。

    確實是色香味俱全，姜巒正要夸贊一聲，卻發(fā)現(xiàn)桌上只有一雙碗筷。

    她立刻轉(zhuǎn)身去廚房，“我去幫你拿。”

    “不用了。”林銜叫住姜巒，猶豫了會，說，“你吃吧，時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還有……”

    “以后你就住在這里，放學(xué)打車過來，這附近餐館很多，你吃完晚飯再上樓，不用節(jié)省，花了多少錢直接告訴我，我?guī)湍愀??！?/br>
    說完又帶著一絲不確定問姜巒，“你能照顧好自己吧？”

    不得不說，人避嫌的樣子真是狼狽，姜巒看向墻上的掛鐘，心下冷笑，才六點怎么就時候不早了？這會巷子里的狗還在交配呢。

    可她沒有吵鬧，只是抓著兩邊衣角，垂首看自己的影子，聽林銜略有急促的呼吸，等對方忍不住又想開口時，她抬起頭，撐出一個勉強的笑容，“當然可以，我不會麻煩老師的?！?/br>
    “不是麻煩不麻煩……”

    “老師。”

    姜巒定定地看向林銜，“我不是小孩子，什么都要人陪。您早點休息吧，明天也不用麻煩您了，我自己去學(xué)校?！?/br>
    “姜巒?！?/br>
    “再見，老師。”

    “……再見?！?/br>
    林銜轉(zhuǎn)身的那一刻，姜巒收起了笑容，冷冷瞥了眼桌上還冒著熱氣的飯菜，以及扎眼的，一個人的碗筷。她慢慢走到餐桌旁，夾了塊雞蛋放進嘴里，如機械般咀嚼著。

    突然，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下。

    是林銜的轉(zhuǎn)賬：3000。

    姜巒頓了頓，點了接收。

    林銜：“好好吃飯?！?/br>
    姜巒：“好?！?/br>
    放下手機，姜巒仰望頭頂冰冷的水晶吊燈，突然輕笑出聲。

    她要這個夢再美麗一點，要它如眼前的水晶般耀眼。

    ※

    第二天早晨，林銜開車經(jīng)過綺夢園時，不由自主停了下來，小區(qū)門口人來人往，就是沒有那個女孩的身影。

    等到有人來敲他車窗，提醒他不要在路邊停車時，林銜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停留太久，一看時間還有五分鐘就要遲到了，車速幾乎飆到他賽車時的標準。

    好在他沒有遲到，不過會不會因為超速行駛扣分，那就是造化了。

    說起來，明明是第三天上班，林銜卻有種在這里度過幾個春秋的漫長感。有時候他覺得江城一中像個漩渦，而他已經(jīng)被卷進其中，在最中心的位置旋轉(zhuǎn)而無法自拔。

    或許，從他那天踏進教室，把試卷放在姜巒桌上的那一刻起，多米諾骨牌就應(yīng)聲而倒，接連不斷。

    ※

    今天的課很平靜，這還得感謝任楚辭的缺席，林銜甚至懶得象征性問一句他去哪了，愛學(xué)不學(xué)，誰愛管誰管。

    只是安靜的氛圍下依舊有揮之不去的局促，尤其在林銜瞥向姜巒時，他的大腦總會突然一片空白，喉嚨跟卡著東西似的，可姜巒回應(yīng)他的目光卻大膽且直白，相比之下反而顯得他心里有鬼。

    “首先要考慮特殊情況，然后……”

    林銜握粉筆的手一頓，“姜巒?！彼逊酃P擱在講臺，“這題你上來做一下?！?/br>
    姜巒聞言放下筆，站起身走上講臺，只是她沒有拿林銜擱在講臺的粉筆，而是在盒子里重新挑了一支。

    林銜見狀眉頭微蹙，卻也不好說什么，就站在她旁邊看她的步驟，看了會又忍不住分神，關(guān)心起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昨晚有沒有睡好？今早有沒有吃早飯？有沒有怪他連吃個飯都不肯留下？

    嗯……沒有黑眼圈應(yīng)該睡好了，不捂著肚子應(yīng)該吃飯了，沒有穿他買的衣服……

    等等，為什么沒有穿新買的衣服？

    “好了老師?！?/br>
    姜巒利落轉(zhuǎn)身，把粉筆輕輕放進粉筆盒，回了座位。

    而林銜的視線卻一直跟隨著她，姜巒今天穿的是一件天藍色的衛(wèi)衣，教室里開著空調(diào)，外套就掛在椅背，還是前兩天的白色毛衣。

    雖然昨天衣服買的多，但林銜能確定絕對沒有姜巒身上這件，那她哪里來的？她住回去了嗎？

    “老師……你怎么了？”

    聽到臺下學(xué)生的提醒，林銜才和如夢初醒般回過神，笑道：“不好意思，才周三就想著放假了。好了，我們來講一下這道題目?！?/br>
    ※

    放學(xué)后，林銜開車跟在姜巒乘坐的出租車后，出租車一路向前，七拐八彎停在了綺夢園小區(qū)門口。

    眼見姜巒下了車，林銜不禁松一口氣，沒回家就好。

    之后姜巒進了一家西餐廳，林銜猜她應(yīng)該是去吃晚飯了，在門口等了會便調(diào)頭離開。

    或許衣服是姜巒昨天偷偷買的？怕他覺得不好看嗎？

    可這樣的理由，林銜始終無法說服自己，他決定再跟一天。

    周四他早早去小區(qū)門口等著，沒過多久姜巒就出來了，手里捧著本單詞書，往公交站走。

    之后她就在站臺等，今天風大，她只好低下頭，書攤開來遮住臉，想來是單詞也沒背進去，盡感受了下類似懸梁刺股的滋味。

    林銜握方向盤的手一緊，最終忍著沒下去，發(fā)動車往學(xué)校開。

    昨天遲到今天早到，保安看林銜的眼神就像在說：江城一中真是倒了血霉攤上這么個極品。

    和眾多老師相似的一點是，林銜的辦公桌里也有很多小零食，他挑了瓶牛奶，又抓了把棗核桃，一個小面包，趁教室還沒人來塞進姜巒課桌肚。

    傍晚他繼續(xù)和昨天一樣，跟在姜巒身后，天知道他有多煩自己這種變態(tài)的行徑！

    然而姜巒這次上了出租車后沒有回綺夢園，而是……去了那個破敗的小巷。

    林銜心一緊，幾欲下車，但見姜巒打的車一直沒離開，忍了下來，幾分鐘后姜巒提著一個袋子出來上了車，這次，車是往綺夢園開的。

    姜巒下車后再次去了昨天的西餐廳，林銜有些疑惑，這家餐廳有那么好吃嗎？

    不過一想自己讀書那會有喜歡的店是會吃到吐的，倒也……說得通，吧。

    他還是不放心，打算明天再跟。

    周五早上依舊和昨天一樣，姜巒套了件白色羽絨服等在公交車站，明明衣服那么臃腫，穿在她身上總有種說不出的瘦弱。

    隔著一條馬路，林銜望著姜巒，她今天沒有拿書，手插在口袋眺望遠方，他們的眼神好像交匯了，又好像錯過了。

    他沒有多逗留，開車去了學(xué)校，像昨天一樣挑了早飯放在姜巒課桌肚。

    傍晚時姜巒卻沒有打車，她去了校門口的公交車站，上了公交車，然后在綺夢園下車。

    然后她又推開了那家西餐廳的門，這次林銜沒有離開，他確定，姜巒絕對不是來吃晚飯的。

    他就坐在車里等，在車里看了漫天的晚霞，直到日落西山，夜幕降臨，姜巒才從西餐廳出來。

    綺夢園這一塊總是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林銜能清晰地看到姜巒的身影，書包在她背上好像變了樣子，仿佛全世界的重量都壓在她肩膀上。

    林銜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姜巒那晚倔強又勉強的笑容。

    一件事牽連出過往，校園里孤獨的身影，陽臺上絕望的仰頭，臟亂的小巷里決絕的背影，一樁樁一件件清晰地展現(xiàn)在他面前。

    “我不會麻煩老師?！?/br>
    因為不想麻煩他，所以說不留下來吃飯也沒關(guān)系。因為不想他為難，所以假意收下他給的錢，轉(zhuǎn)頭去乘公交、去打工、冒著風險回家拿衣服。

    如果他不跟來，她大概可以持續(xù)這樣的生活直到畢業(yè)，然后在畢業(yè)的那一天把錢分毫不差的偷偷還給他。

    “傻孩子，何必這么有良心?！?/br>
    林銜的車在路邊停了一晚上，偶爾有白煙從車窗縫隙飄出，一小點火星在黑夜里發(fā)亮。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想起自己默默承受了一切，最終又得到了什么呢？

    ※

    因為周六進行了數(shù)學(xué)周測，林銜要趕緊把卷子帶回家批好，所以沒有再跟，想來姜巒的行程也不會有大變。

    批卷時，下意識的，他抽出了姜巒的卷子。

    他有預(yù)感，女孩這次會考得很好。

    果不其然，是個可以逼近滿分的成績。

    那開學(xué)考的成績肯定是裝的了，短時間內(nèi)怎么可能進步這么大。

    他想，他要找姜巒聊聊。

    結(jié)果周日傍晚，姜巒反而來了他的辦公室。

    林銜仔細觀察她的衣服，是第一次見她時的灰色羊絨衫配白色毛衣外套，這一周，她都沒有穿過他買的衣服。

    “林老師，這個給你?！?/br>
    姜巒向林銜遞過來一沓紙幣，上面還放著一把鑰匙。

    “林老師，我考慮過了，我還是回家住吧，這幾天的早飯謝謝你，我查了下市場價，這些應(yīng)該夠了，不過住宿費我不知道該怎么算，就按照酒店……”

    “姜巒！”林銜又想起了昨晚揮之不去的畫面，他極力忍住胸腔內(nèi)洶涌的情緒，“我……”

    “林老師?！苯獛n把紙幣和鑰匙擱在林銜辦公桌，笑著看林銜，“林老師，如果是你，你會不愧疚嗎？”

    “我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都不是我的，我做不到心安理得去賞江景，我也做不到穿上連吊牌都不敢碰的衣服，萬一我弄壞了怎么辦？我賠不起。我更做不到花你的錢，浪費你的精力。”

    “林老師，我不覺得趕公交有多累，我上初中時，從家到縣城的路可以磨破腳。我也不覺得打工有多苦，我媽以前嗜賭如命，直接把我的學(xué)費拿去還債，比起和以前一樣舔著臉找親戚借錢，打工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很體面的來錢方式。”

    “我開學(xué)考那次有多差你知道的，因為我很累，即使我很想讀出去，可總有人拽著我，寒假里一回家就是喘息聲，我累到看試卷都犯惡心，我那次真的什么也寫不出來。可林老師，你對我很好，你叫我好好學(xué)數(shù)學(xué)，我就好好學(xué)，好的成績是除了賺錢外唯一能感激你的方式?！?/br>
    “直到周五前，我都認為我能持續(xù)這樣的生活直到畢業(yè)，我原本想把錢賺了還給你，而且綺夢園那給錢真的很大方，客人都會給小費！”

    她強撐著笑，這樣眼淚就可以一直躲在眼睛里。

    “可我不想看到你擔心我，不想看到你的車跟在我后面，看到你抽著煙在外面過夜。林老師，你給的太多，我，我怕我積攢多了還不起。謝謝你這段時間的幫助，我們回到一開始吧，我不想你為難。”

    話一說完，笑就不能長時間掛臉上，笑沒了那些委屈就容易涌上來，姜巒在眼淚將落未落時轉(zhuǎn)過身，低頭說了句：“老師我走了?！?/br>
    衣料摩擦的窸窣聲應(yīng)聲而起，林銜邁步擋住姜巒的去路，輕輕把人攬進懷里，下顎抵在女孩肩膀，“不想抱一抱嗎？”

    他閉上眼，在姜巒耳畔輕聲道：“我哭的時候，就特別希望有人能抱一抱我，即使這樣我會哭得更厲害……”

    他偏頭斜晲了眼姜巒，女孩一直在抹眼淚，他站直身子摸了摸姜巒頭發(fā)，笑道：“就像你現(xiàn)在這樣?！?/br>
    在姜巒的抽噎聲中，他收斂了笑意，“我高二那會，我爸做生意賠了錢，整個人都萎靡不振，就把我送到姑姑家借住，即使是親戚，我依舊覺得在別人家白吃白住很愧疚，所以出去打工，等臨走時偷偷把錢放在姑姑包里?！?/br>
    “我姑姑也一直在我爸面前說我懂事，幫著做家務(wù)輔導(dǎo)弟弟meimei功課什么的。后來我爸賺了錢，我姑姑說有福同享，叫他給點錢，我爸給了，沒想到姑姑后來越要越多，我爸就不肯了。然后啊……我姑姑就說我當年白吃白喝，好吃懶做，如果不是她好心，我爸哪有空閑的時間來應(yīng)急?！?/br>
    “我就當著我爸和姑姑的面說，我當年把暑假掙的3000塊都給姑姑了，然后姑姑問我，證據(jù)呢？”

    “我說不出話來，我沒有證據(jù)?！?/br>
    “姜巒，我?guī)湍?，僅僅是我想幫你，我不求你回報我什么。即使你真的非要回報，那也不是現(xiàn)在，是你以后有工作賺了錢，你可以光明正大給我，我存著當養(yǎng)老金。”

    他笑了下，試圖讓氣氛不要這么沉重，“我不要你做懂事的小孩，因為懂事的小孩得到的最少，而這不公平。”

    “這很不公平?！?/br>
    他拍拍姜巒的腦袋，把桌上的紙幣和鑰匙塞進她的毛衣口袋，“拿好，自己賺的第一筆錢，別隨隨便便給人?！?/br>
    “林老師……”

    “你要是現(xiàn)在說的話都不中聽就別說給我聽?！绷帚暲_抽屜拿出車鑰匙，順便拋了個棗核桃給姜巒，“走了，回家。”

    說著又頓了頓，“以后你旁邊要多一個人了，別嫌吵啊?！?/br>
    姜巒呆呆的啊了一聲。

    “不樂意？”

    “如果林老師愿意燒晚飯的話……”

    林銜聞言指了指姜巒鼻子，“我現(xiàn)在很懷疑你是為了晚飯使的苦rou計?！?/br>
    “怎么會……”

    是為了你啊，林老師。

    你知道誰最心疼懂事的小孩嗎？

    懂事的小孩。

    或者，懂事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