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陳庭偉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尤其是難得一起上課的時候,颯都這么覺得。對方的座位看上去很雜亂,但他卻總是可以從地板上的一疊書中,或者是大衛(wèi)像底下立刻找出當堂的課本。雖然畫面有點爆笑,不過颯有時候會認為,雖然對方一直想要表現(xiàn)的和普通學生沒什么兩樣,可是藝術家的氣質卻不知不覺的流露出來。 不過自己也想要表現(xiàn)的和普通學生沒兩樣這點,颯開始覺得行不通了。 他很遲鈍的發(fā)現(xiàn)自己的確是和古學寬給槓上了,具體情況就是在接下來的一個禮拜,當早自習準備開始時,古學寬會姍姍來遲的打開教室的門,然后慢條斯理的瞪著自己,才乖乖坐回位置上。 而颯也不清楚自己該做的反應是什么,這好像也不能算是霸凌,因為古學寬基本上什么事都沒做,只是偶爾下課的時候踢了自己的桌子,然后氣勢洶洶的說:「跑男生第一棒好不好?」 語氣還蠻有禮貌的。不過颯還是搖搖頭,這讓古學寬的拳頭又差那么一點揮過來,在周遭的「不要打架啦」、「等一下你又被記小過」的勸阻聲中,一次衝突爆發(fā)又這么被制止了。 可是最令人棘手的,是某次下課時,黃秀蕓走到自己面前,然后用彷彿快哭的聲音說:「鞏颯,你就跑一下啦??男生那邊還缺一個人欸??」 「班上男生很多啊?!巩旓S這么說的時候,前方座位的古學寬似乎想要拿橡皮擦丟過來:「你是不是被逼來的???」 「你、你不要講出來啦??」黃秀蕓凄慘的說。 后來,颯才明白古學寬之所以那么想要在比賽中雪恥,似乎是因為時常有隔壁班的同學,他們在下課的時候會把頭從窗子那探進教室,然后大喊說:「你們今年還會是魯蛇啦!」 「干你娘!」古學寬直接從窗戶跳出去,就像武俠片主角一樣準備去懲jian除惡,接著他下一節(jié)課直接在教官室罰站,一直到中午才回來。 鬧劇過后,颯偷偷在上課前打開手機,家人群組依舊沒有什么訊息,他總覺得有些坐立難安,但是逼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課堂上,其他的事情就先不要管了。沒錯,要善良的生活。 他忍不住像黃秀蕓那樣的狀況一般欲哭無淚,說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呢? 而很快的,颯就發(fā)現(xiàn)這種哲學問題,是給沒有什么事情需要煩惱的人作為娛樂思考的,自己則絕對不是那種間間之輩。 ——紅茶還有鮪魚蛋餅,那是一天的標準配備。 在早自習開始前,颯都會從宿舍起床,和早就已經(jīng)在穿鞋準備去cao場跑步的派瑞斯打聲招呼,然后穿著夾角拖,走到理園正門口斜坡正中央路段的早餐店吃東西,他會一邊看書一邊吃早餐,等解決完后才又慢條斯理的回宿舍拿書包,再前往教室就定位。 要不是今天是星期一,颯應該會覺得又是美好一天的開始。 「為什么我的名字在候補名單上?」 當同學集合在cao場,而體育老師念出大隊接力成員名單時,颯錯愕的舉起手發(fā)問。 體育老師抓了抓頭,為難的說:「這個嗎,鞏颯,你的成績最快,照道理來說你應該會被排在男生第一棒,可是聽說你不想跑,所以只好先把你排進候補名單里?!?/br> 古學寬很刻意的回過頭,擺出一個非常嘲弄的表情。颯頓時覺得自己理智線瞬間斷裂,他忍不住站起身,然后提高音量說:「我不想要跑大隊接力,請老師幫我剔除掉?!?/br> 「這個嗎,鞏颯,首先你們班的陳庭偉不來測驗,其他人也都跑的不快,我不把你排在候補名單里說不過去,而且你們的體育股長古學寬還說這就是正確名單了。」體育老師嘆了口氣,然后說:「不然我去找你們老師談談怎么樣,先坐下吧?!?/br> 在自由活動的時候,颯覺得自己似乎非得找到古學寬然后談一談。 他直接走到籃球場旁邊,而對方也注意到,于是拿著籃球走過來,當就定位后,周圍運動和聊天的聲音好像都停下來了。 「我說過我不想跑?!癸S說。 「啊為什么不跑?」古學寬挑釁:「你就可以跑啊,啊跑一下又不會有損失!」 「我以為尊重人的基本意愿是高中生的常識?!癸S盡量沉住氣,他握住拳頭,用力深呼吸:「我就是不想跑?!?/br> 「你很奇怪欸,」古學寬皺起眉頭說,刻意壓低了聲音:「說自己恐同,然后又跟陳庭偉走那么近,啊才剛轉來又不跟班上的同學打好關係,你到底是怎樣,是在之前學校干嘛,啊被記大過所以才轉過來喔!」 「我們在提跑步的事情,干嘛扯那么多!」颯發(fā)現(xiàn)自己快要爆發(fā)了,他吞了口口水,這些情景簡直歷歷在目,像是在重演以前高中的事情一樣,而這些簡直令人整個身體都像是要粉身碎骨:「我不想跑,你找別人不行嗎!」 「不行!干!啊你就跑的很快,比二班的那個白癡雙胞胎還要快!只要你跑第一棒,我們就有機會超越其他人了啊干!」古學寬氣急敗壞:「你就幫忙一下好嗎!我可以請你喝一個月的飲料,干請到畢業(yè)都沒問題!」 「不是那個問題!」颯覺得越來越急躁:「我、我不擅長!」 「???不擅長什么?」古學寬怒斥。 「合作!」颯大吼:「我不擅長跟別人合作!應該說是討厭!我知道你們不太喜歡我,所以我不想要把關係弄那么僵!」 好像連遠處的鳥都停止了鳴叫,包括正在cao場散步的幾個同學、還有打籃球,甚至還有剛好路過的老師都錯愕的看過來。 颯感覺到熱流涌了上來,就像整個人被浸到蒸氣里一樣。 當古學寬愣在原地的時候,颯覺得全身上下的血全衝到臉頰上,他整個人快要爆炸了,于是他直接選擇往回走,而且是越走越快。他經(jīng)過蔣海妮身邊,而對方似乎想要開口說些什么,不過颯只是吞了口口水,直接往樓上走。 一年級的班上正在唸國文課文,朗讀聲從敞開的門窗洩出,在耳邊和鳥鳴聲一起環(huán)繞,颯獨自一人待在走廊上,再次覺得人生真是糟糕透頂。他繼續(xù)往上走,如果學校的屋頂可以上去就好了,這樣就可以實現(xiàn)動畫中的場景了。 颯來到三樓,美術教室是理園高中最新落成的區(qū)域,這里的教室?guī)缀跻稽c臟污都看不見,看起來閃閃發(fā)光。 不過自己來這里做什么?颯在走廊上思考一會,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想來找陳庭偉,或許是問問他古學寬的事情,也或許只是想找班上唯一和自己關係還過得去的人說說話。 颯緩步來到了美術教室前方,而在教室內(nèi)的陳庭偉并沒有注意到任何人來。陳庭偉帶著全罩式耳機,一手拿著調(diào)色盤,另一手則拿著畫筆,而前方是一張大概有半個人身高的畫布。 陳庭偉的球鞋伴隨著音樂聲而在洗石子地面上發(fā)出敲打聲,他甩動肩膀,臉上的表情毫無雜質,純粹的在為能夠將顏色填滿畫布而得到滿足。颯還看不出對方畫的是什么,但他很喜歡看著一個人能夠做自己喜歡的事。 在陳庭偉開始哼起旋律的時候,他們兩個視線對上了,陳庭偉立刻摘下耳機,滿臉通紅的說:「鞏颯?你為什么在這里?」 颯頓時有點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翹課了?」 「怎么了?」陳庭偉靠近窗口,他的身上有油畫顏料的味道,有些嗆鼻,可是聞久之后卻也習慣了那股味道。 「啊??我,我跟同學吵架了?」颯也靠著柱子,這樣子來找對方,把陳庭偉當成傾倒情緒的垃圾桶好嗎?他斜眼看向對方,以及身后堆滿石膏像還有劃架的美術教室。 「天啊,」陳庭偉吸了口氣:「跟古學寬嗎?」 他點點頭,在一陣沉默后,開口:「對了??古學寬為什么那么執(zhí)著于要跑步?」 「啊??」陳庭偉歪著頭,回應:「他國中的時候好像是田徑隊的候補,可是從來沒上場過,我猜他應該很想要嚐嚐得獎的感覺吧??」 「你之前說古學寬人還蠻好的,這個依據(jù)是從哪里來的?」 陳庭偉愣了愣,接著說:「他跟其他人相處的時候都還蠻好的?!?/br> 颯也沉默了,他又開始覺得坐立難安。心里面有某個聲音告訴自己,他不應該待在陳庭偉身邊,事實上他也認為如此。他低下頭,假裝對地板上的花紋很感興趣。 「你??是什么原因所以吵架了?」陳庭偉問。 「因為我不想跑大隊接力。」颯間接承認。 「為什么,你跑的超快的啊?」陳庭偉說,他攤開的手掌上有黃色還有紅色的顏料,五彩繽紛的,整個人都閃閃發(fā)亮。 颯說:「我之前也有跑過大隊接力,我是第一棒,我想要重視這件事??其他人卻完全不在乎,所以我和班上鬧的很僵?!?/br> 陳庭偉沒有回應,所以颯繼續(xù)說下去:「我現(xiàn)在知道大家對大隊接力應該都是抱著不同的想法,可能有的人像古學寬一樣很想贏,有的人不在乎。我不想攪和進去,不然會造成糟糕的后果。我知道沒辦法統(tǒng)合所有人的意見,也知道像我這種想要掌控所有事情的人個性很糟糕?!?/br> 空調(diào)機的低頻音轟隆運轉,cao場上的喊聲也不絕于耳。颯看著陳庭偉的金發(fā)被太陽照的閃閃發(fā)亮,接著,對方說:「你真的是高中生嗎?」 「對,我高三。」 陳庭偉笑出聲,然后才說:「你好厲害。」 「厲害什么?」 「因為你很認真的面對這些事情?!?/br> 「我以為這是做人的基本?!癸S說。 而陳庭偉看著他,表情有著颯說不出的感覺。他頓了頓,開口問道:「你在畫什么?」 陳庭偉站起身,有些興奮的說:「我給你看看!」 之后颯才明白什么叫做歡樂的時光過的特別快,在陳庭偉興致勃勃的拿起畫筆示范了怎么疊色,而且講的口沫橫飛的時候,教官正好從教室外經(jīng)過,颯便直接因為翹課而被抓到了教官室,他在小房間的桌子里寫悔過書,在被以愛校服務取代警告后,颯終于在中午前回到了教室。 那是張老師的公民課。颯不免得感到了心情盪到谷底。 他對古學寬說的「你們不喜歡我」,當然也包括了班導,當自己回到座位上,張老師皺了皺眉頭,然后說:「鞏颯,學校不是給你玩的地方。」 「對不起。」他說。 不知為何,颯總覺得在這個座位總是莫名的孤獨,左手邊只有大衛(wèi)像,而右手邊也只有蔣海妮的書包。他靠向椅背,然后瞇起眼睛。 剛剛在美術教室的時候,陳庭偉告訴自己,為什么不把那些話跟古學寬講。颯也說不清為什么,可能是覺得古學寬根本聽不進去,也可能是覺得以對方的理解程度,說不定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想。 但說到底,颯覺得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害怕再發(fā)生一些討人厭的事情,一些不管自己再怎么拚命解釋,也沒有人愿意聽的垃圾事。陳庭偉能夠和他說話大概是奇蹟中的奇蹟了。他所希望的是一個能夠誠實說出所想的世界,但這樣的世界要怎么達成? 天啊為什么高中生要思考這些事情?自己不是應該去背數(shù)學公式或者是血液循環(huán)圖嗎? 下午打掃時間開始的時候,颯從座位上站起身,穿越其他兩排座位,來到了古學寬所在的位置旁,原本好像在打手機的對方立刻站起身,一臉嚴肅的說:「干嘛?要跑了嗎?」 「我想和你談談?!癸S不自覺的舉起手,好像在展示說沒有武器。 古學寬有點緊張,但他回答:「好?!?/br> 他們來到靠近三樓與頂樓間的天臺,這里堆滿了雜物,還有看起來很明顯生銹的鐵水桶,以及感覺里面像是藏了尸體的廚馀桶。 古學寬雙手抱胸,依舊皺起眉頭,等待著話題開始。颯沉默一會,開口:「我不擅長團隊合作?!?/br> 「這個早就知道了啦?!构艑W寬說,他的一半臉被陰影埋在黑暗中,剩下的一半則露出令人不安的表情:「然后呢?」 「我也不會和其他人相處,所以我不想拖你們的后腿?!?/br> 古學寬看起來想要反駁,但他只是持續(xù)沉默,然后再一次沉默,直到下課時間都快要過去了。然后,古學寬小聲說:「干,你真的很奇怪??」 颯撇了撇嘴,他又開始覺得坐立難安,早知道就不要過來了。 「你就來跑,有誰對你有意見我都會處理?!?/br> 「對我最有意見的不就是你嗎?」 沉默再次降臨,古學寬眨了眨眼睛,好像在思考拳頭還是腳哪個比較管用。他說:「你這個人真的是我見過最想一把推下去的那種混蛋,你是怎么做才可以把所有討人厭的元素都集合到身上的?」 颯沒有回答,而古學寬嘆了一口氣,說:「那你有要跑嗎?」 「沒有。」 「啊干把我拉來,然后說這一堆屁話干嘛!」古學寬大叫,接著用手捂住臉,夸張的轉了一圈,最后又瞪向自己:「好啦好啦!干,不跑就不跑,搞得我好像是惡霸一樣!」 「說到惡霸?!癸S突然想起:「你為什么早上不跟陳庭偉打招呼?」 古學寬在原地像是僵化了一樣,露出颯有史以來看過最困惑的表情,他攤開手,說:「你的腦回路是不是跟常人不一樣?為什么要提到他?」 「剛剛的話題不是結束了嗎?」 「干!我不想再跟你這種人說話了!他媽的陳庭偉那個臭gay都好過你!不說早安是因為我討厭那個白癡!現(xiàn)在你也是白癡的一員!干!」 古學寬一邊痛罵一邊下樓梯,還在中途比了個中指,而且在下去時好像還差點被旁邊放的雜物絆倒。颯頓時又覺得很無力,他拿出手機,家庭群組有母親所傳來的訊息,他顫抖著點開,那是母親說醫(yī)院德配餐很難吃的文字。 颯默默回了貼圖,他又慢條斯理得走回教室,途中拿著掃把的蔣海妮像童話故事里的小妖精一樣蹦蹦跳跳的過來,說:「鞏颯,你剛剛是做了什么大事嗎?」 「例如沒有打掃嗎?」颯說。 蔣海妮噗哧一笑,說:「剛剛學寬超氣的,他也不讓拖地的人拖地,直接把椅子搬下來玩手機,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俊?/br> 「我只是把不跑的理由跟他講而已。」 「果然啊?!故Y海妮拍了拍他的背:「干得好!」 「很好嗎?」 「當然很好啊,我超喜歡看那種人吃鱉的!」 看來蔣海妮似乎只是一個熱衷于別人痛苦的怪異女同學而已。颯搖了搖頭,他回到教室,將椅子從桌上搬下來,他默默打開下一節(jié)的課本,在旁邊同學的喧鬧聲中,開始表面上在唸書,實際上一個字都讀不下去的發(fā)呆。 而那個瞬間,颯突然覺得好無助,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說話方式太過直白,而他也知道自己應該要改。說到底,到底有誰的父母會對小孩說「活得善良點」,這不就代表自己問題超級大嗎? 可是另一方面,颯又覺得要是改變了,那就好像等于對「不正確」的事情妥協(xié)了,他希望能維護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以不麻煩到他人的樣子。 該怎么做呢,為什么到了新學校還是搞的一塌糊涂? 在自己思考的時候,隔壁的椅子突然被拉開了,蔣海妮坐到位置上,然后說:「下課后我?guī)闳ス涔浒???/br> 「什么?」 「把阿偉拉上,我們?nèi)ド倘湟幌拢故Y海妮展開微笑:「你是轉學生不是嗎,應該不熟這一帶,就當是和朋友去玩?啊,難不成你沒什么朋友?」 一陣沉默降臨,蔣海妮咳了兩聲,又說:「怎么樣?」 「我??我沒什么錢?!?/br> 「哎呦,我會請你啦,就這樣說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