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奴 第145節(jié)
隔著白綾般的月色與寂寂無聲的黑暗,父子無言。 桌上傳來江熾端起茶壺倒水的動靜。 “那是陳茶,別喝了?!?/br> 江熾略微抬眸,將之一飲而下:“父親原來記得我的身體不好喝涼茶嗎?” 江霖一手撐著膝蓋,一手撫著下巴上的短硬胡茬,沒說話了。 江熾又倒了一杯。 江霖語氣中的慍怒更濃了:“那是陳茶!” 江熾還是喝下了。 他擱下杯盞,竟覺得自己有幾分醉意。 “我剛記事的時候,那時,大約三歲,父親還會抱著著我,拿勺子給我喂水喝,吹一下,喂一勺,父親想必是不記得了吧?!?/br> 江霖不語。 “還有給我剝核桃吃,核桃的殼那么硬,你只要輕輕一捏就能開開。你把核桃仁都一點一點地剝下來,然后搓上面的皮,攏在手心里讓我朝里面吹氣。我氣息小,但一吹,也能飛起許多許多的碎末。我吹不完,你再一吹一揚,掌心就只剩白核桃仁了。你把核桃仁遞給娘,娘把它們磨成一點一點的碎渣,你捻著喂我……我都記得?!?/br> 江熾一腳蹬在椅子上,一手斜撐著頭:“后來你說我總這么差不行,要耐冷受凍,所以要我拿冷水洗澡,大冬天也不例外。母親在旁邊望著我哭,你攬著她的肩膀給她擦淚,你的眼圈也是紅的。我常常想,我要是有大哥那樣的……也不用他那樣的,有個隨便哪位將士那般好的身體,我都不必受那種苦吧?!?/br>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都是為你好?!?/br> 江熾輕嘆一聲:“我就知道,不論我說什么,你一定會這樣對我說。你當(dāng)然不會有錯,你是我父親,這一輩子,只可能我犯錯??晌液弈??!?/br> 江霖對月而望的眸凝頓住了,扣在膝上的五指也在收緊。 “你永遠都不會對我滿意的。這世上當(dāng)然會有比我好的人,比我身體好、比我功夫好的,不是江灼,也會是別人。這點我比誰都清楚。哦,不,你其實心里也清楚?!?/br> “人當(dāng)然不能把眼界局限于自身!既然知道差距,就該奮起直追!” “父親,我今年,也還未過十七歲的生辰吧?!?/br> 江霖沒應(yīng)聲也沒點頭。 “我生辰剛好是中秋日。” “……” “再過三年零兩個月,我滿二十,你說,你會給我請封世子?!苯瓱胝Z氣平淡,“我一直很期待那天。承襲你的爵位,以后接替你的責(zé)任?!?/br> 江霖哼一聲:“你想謀反,恐怕我一把江家軍交給你,你轉(zhuǎn)頭就要害死所有人吧?” 江熾并不否認:“你不是要我做最好的那個么。最好的,當(dāng)然是九五之尊?!?/br> “……江熾,你現(xiàn)在回頭還來得及?!?/br> “回什么頭?”江熾又嘆一聲,“你真是個矛盾的人,一邊說著為我好,一邊把我逼得每日痛苦。一邊要我做最好的那個,一邊阻止我謀權(quán)。你向來驕傲不肯落于他人之后,卻又甘愿苦守邊疆十?dāng)?shù)載而無所怨。父親,你應(yīng)該清楚,我們走到這一步,就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了。朝廷各方都在部署,別說我確實有反心,就是沒有,也該成有了。古往今來功臣無福受功的事,你知道的比我多吧?!?/br> 江霖微哽:“可只要你愿意,我們以后繼續(xù)駐守在北地,又有何不可?大不了一輩子不回京城!” “我如何愿意,你如何愿意?皇帝要削藩的意思你看不出來嗎?你又甘心這輩子最終混得連辛恩都不如嗎?” “你謀反沒有勝算!”江霖壓低了聲音錘著膝蓋氣憤道。 “我不在乎,搏一搏。若成了,您貴為皇帝,如何?” “你搶來的東西我不要!” 江熾覺得與他談得累了,把視線從月亮上收回,無聲地看著自己父親投在地上的影子。 每次江霖一坐下來,脊背稍微佝僂一些,他都能明顯得感覺到父親再不如從前年輕了。 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江熾盯著那道影:“你是不是無數(shù)次在想,如果江灼沒被弄丟,我不曾出生,江霖,你這輩子該有多完美。母親身體不會被拖垮,大哥能平平安安地長大,他確實是個很好的人,什么都會,怪不得誰都喜歡他。你一定會疼他疼得極厲害,也不知會不會抱著他,給他一勺一勺地喂水喝,會不會把核桃一顆顆掰開揀里面的仁,搓了皮搗碎了喂他?!?/br> “他身體那么好,天賦悟性那么高,不需要你逼著他學(xué)什么,他自己就能學(xué)得很好,特別省心。他不怕血,不怕死人,殺人如砍刀切菜,用不著你去逼他,他自能成為你的驕傲。余采晟也能活著,他的腿不會瘸,會成為你的左膀右臂,不至于如今在夜里,沒有人能跟你說話,你只能背對著我聽這些你不愛聽的?!?/br> 江霖氣息顫顫,淚順著臉頰滑到下頜,打在手背上。 他的眼睛仍望著月亮。 江熾還在慢慢地說話:“可是能怎么辦呢,你的人里出了叛徒,你的孩子沒了。你左膀右臂的兄弟一蹶不振,離開北地回了京城。你妻子傷心過度,本就因為戰(zhàn)亂勞損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你的小兒子生下來哭都哭得弱,你見著就不喜歡。” “我何時說過不喜歡你!”江霖一拳砸在床板上,床板震動,掩住了他話音中的哽咽嘶啞,“你,你怎么就不能明白……” 江熾沒什么情緒波動,又倒了杯涼茶。他發(fā)覺自己今夜定將無眠,抽出袖中的小藥瓶往茶里撒了點粉末。 江霖聽到點動靜下意識想要回頭看看,但滿臉淚痕之下,到底沒回頭。 江熾喝了茶,繼續(xù)說道:“我明白你,但你從不明白我。你那天在馬場上和余采晟說的話,其實我都聽見了。江霖,你難道要求我聽到你說,如果有了大哥就不會有我存在這種話,我要一點都不失望難過嗎?” “我這一生,短短十六年,只有那三年無知無覺的時候最幸福。母親疼愛,父親關(guān)愛,所有人都待我很好。我想怪你,甚至也想怪母親。怪你為何永遠對我不滿意,要對我那么苛刻,怪母親既然要生我,為什么不給我一副好身體??蓱{心而言,你確實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對我好,對吧?至少是你以為的好……母親,母親她能有什么辦法,天底下不會有娘希望自己的孩子生下來就有一副差身體?!?/br> “我恨你,恨江灼,但怪不了你,怪不了江灼。我殺了江灼,你一定恨我,一定怪我,一定想要殺了我給他報仇。這其實都無所謂。江霖,這輩子是你欠我的,你承認嗎?” 江霖對月泣不成聲,他啟口想說話,偏偏開不了口。 江灼是他一生的痛,江熾又何嘗不是…… 江熾得不到他的回答,他看到父親的影子在月光下微微顫動著。 他把那點茶喝盡了,終于覺得無話可說,起身要離開。 走到門口時,江霖又沉又啞的聲音傳來:“……你要是愿意,我們把辛鞘的罪名洗了,我們把兵符上交,把江家軍都還給朝廷。我?guī)慊剡B州,你娘也去,不回來了。” 許是因為用了點軟骨散,江熾感到十分疲憊。 “他的罪名能洗,我的不能。你不可能忘記我對辛鞘做的事,我也不可能忘記你曾說過的話。你現(xiàn)在放棄江家軍不是為了我,是為了你心里那點愧疚。我已不在乎你這點愧疚了,你自己好好留著吧。等明日進了通州,后面十幾日我會安排好一切。入京之后,我替你到金鑾殿上呈報述職,所有我暗中安插的兵馬都會涌入。若我能平安出來,那大局可定?!?/br> 江熾拉開門又關(guān)上,腳步片刻未停,回了自己的房。 江霖已追到了門前,手放在門框上,始終沒能打開。 他蹲下身,神情痛苦地又哭又笑。 哭自己再不能留住這個兒子,笑自己這些年竟白活一世。 他撐著身體走回桌前,在江熾方才坐過的位置上坐下了。江熾剛用過的茶盞還擱在面前,江霖從這個角度往窗外看,看到月已西移,快要被窗框完全擋住了。 桌上似乎有一點極細的粉末,不像是灰塵。 江霖知道這是什么。 軟骨散,助眠之物。 江熾是多大的時候開始食用的? 十歲,他讓他連殺三個韃靼俘虜,自那夜之后,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做噩夢,每晚不得安寧。 軍醫(yī)看診,面露難色地說是被嚇著了。 江霖那時覺得恥辱,他自己也是幾歲的時候就見過死人、整天耍著刀劍說要保家衛(wèi)國的,可生出的兒子卻怕血怕rou,見人殺雞都要躲。 軍醫(yī)給了他軟骨散,叮囑切莫多食,每次拿手指捻一點的分量就夠了,江熾那時還笑說,就是小時候父親給他捻核桃碎那樣的分量吧。 他笑不出來,江熾見他不笑,便也收了笑。 無限悲哀涌來,江霖壓抑地捂住臉,在漸漸消失于窗前的月光下流著淚。 他開門,悄步走到江熾房門前,總想像以前那樣偷偷地潛進去看看他,看看他身上的傷,看看他是不是又在裝睡。 明知這或許是此生中最后一次機會,江霖卻再推不開門了。 京城夜色無邊,公主府內(nèi)疏影橫斜。給自己洗完澡之后,楚言枝叫紅裳換了水,讓狼奴也去洗,狼奴還沒玩夠,裝沒聽見。 楚言枝很是無語,怎么人傻了之后還不愛干凈了? “不洗就不準(zhǔn)睡我的床?!背灾Π阉蚕伦?。 “那我把你帶到我床上去,把你弄得再也下不來?!崩桥f話很不客氣。 “你連路都不會走,就是個小傻子,這屋子你都出不去,你能把我?guī)У侥???/br> 狼奴不甚服氣,但還是依她的去洗澡了。 他玩著水面的花瓣,聽楚言枝教他怎么把自己洗干凈。他邊玩邊洗,洗著洗著卻突然停了動作,盯著水面,語氣有點懵然:“我的木奴死掉了。” 楚言枝幫他洗發(fā)的手頓住。 “他死掉了?!崩桥夹陌櫫税?,“我頭有點痛?!?/br> 楚言枝不知該怎么說,想了半天道:“他本來就,就不是活的啊?!?/br> “我給他做的小衣服,他還沒有穿完?!崩桥鸦ò晁撼梢恍∑恍∑?,點放到楚言枝的手指和手背上,然后抓著她的手朝上面吹氣,把它們都吹落,“以后沒有人能穿它們了,好可惜啊?!?/br> 楚言枝任他玩了會兒,心情沉重地把他頭發(fā)擰了擰。 都洗完了澡,室內(nèi)收拾干凈后,楚言枝和狼奴又一起躺在床榻上。 狼奴如今見什么都覺得新奇,還往上面那個掛墜的流蘇吹氣。 楚言枝翻身趴在他肩膀上問:“我給你再買一只小木偶,好不好?你給他取別的名字,叫,叫偶奴,也很好聽,對不對?” “你好傻啊?!崩桥珱]有看她,還在玩那個流蘇,眼睛慢慢眨了兩下,“衣服都是木奴的,別的木偶穿不了。” “做個跟木奴一樣的啊。” “枝枝殿下好傻?!?/br> 楚言枝真鬧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被一個小傻子說傻,皺眉問他:“這怎么就是傻了?我說的不對嗎?” 狼奴見她直起身來望著他問了,伸出手臂把她摟到懷里來,親她的臉,彎彎眼睛笑:“好香的枝枝啊,好想吃掉?!?/br> 楚言枝揉他臉,感覺到來自于他身體的灼燙,又不敢輕易亂動了,哼氣道:“我問你呢,我說的哪里不對了?” 狼奴啃她、咬她,侵略意味極濃,手順著她的腰不是往上撫弄就是往下勾弄,好似在玩鈴鐺里的鐸舌,楚言枝眸光失神了幾個瞬間,咬著手背躺在枕上,無措地望著將她的腿分?jǐn)埖剿H的狼奴。 狼奴過來親她的眼睛,聽她輕媚的哼聲,這才回答了她的問題:“我擁有過木奴了,為什么還要偶奴?木奴知道會傷心?!?/br> 他愜意地嘆了聲,把楚言枝發(fā)顫的腰往自己懷里捧,又往她繃緊往下彎垂的脖頸上吻了吻:“如果我死掉了,殿下要養(yǎng)別的小狼,我會好難過?!?/br> 楚言枝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我,我沒有要,養(yǎng)別的,別的小狼。” 她已有些崩潰了,狼奴倒還自得,抱著她躺下來:“殿下玩我啊,我很好玩??禳c玩我?!?/br> 楚言枝受不住要掐他的臉,越掐他眼睛更彎了:“你不愿意玩我,是不是要做我的小玩物啊?” 狼奴便抱著她轉(zhuǎn)身,把她的手放到鏤空云紋板上,把被子都攏到她膝下,然后摟抱著她的腰,一邊吻咬她的背,一邊歡喜道:“殿下是我的小玩物了。比鈴鐺好玩,響得比鈴鐺好聽?!?/br> 楚言枝總感覺他的話里有羞辱的意味,這于她而言十分逾越,所有感官竟比從前要放大了數(shù)倍,比如他落在她頸上的尖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