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言枝下意識往前面瞟了眼，老先生正抑揚(yáng)頓挫地講解著《禮記·大學(xué)》格物致知那篇內(nèi)容, 連坐在最前的六皇子楚琥正捏著宮婢的胳膊調(diào)笑都沒發(fā)現(xiàn)。她又往門口那看, 卻發(fā)現(xiàn)嵇嵐輕描淡寫地移開了視線，望向了門外暖陽。

    楚言枝仍不敢說話，便寫了字條給紅裳看：“已換過了, 午時回去再說吧?！?/br>
    紅裳進(jìn)來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換上了條素色月華裙，猜到她可能不需要再出去折騰了, 心里松口氣的同時也愧疚自己竟沒有考慮周全，是該在車輦里備上月事帶的。

    辰時末下了早朝，成安帝從奉天門一路來了文華殿。汪符和錢錦都跟在他身后, 另有一個生面孔，是趙關(guān)被貶謫到應(yīng)天府后由汪符新提拔上來的，叫石元思，長了張瘦長臉, 個子不低, 但脊背總習(xí)慣性比旁人彎兩分, 在人群里反而不顯眼了。他笑起來臉上褶子很多, 露出的牙又黃又磕磣的。打了幾次照面后，楚言枝不怎么喜歡這個人，總覺得他過分諂媚了些。

    楚言枝不禁看向五皇子楚瑜，從見過父皇行禮坐下，到父皇同兩位講師過問情況，他始終沒抬過頭。

    以前楚言枝看到他，他都是躲在哥哥四皇子楚瓊身后，做什么都要先問過楚瓊的意見。有一回她帶了年嬤嬤新做的核桃仁芝麻酥糖給每個人分了些，楚瓊不肯要，楚瑜眼巴巴地盯她手心看好久，見賢嬪不注意才拽拽楚瓊的胳膊，問自己能不能吃。

    如今楚瓊離了宮，只他一個面對賢嬪，日子想必很不好過。聽江姨說，賢嬪自從被罰禁足，又被降為嬪位后，脾氣比從前更差，這兩年從她那被發(fā)往安樂堂，甚至直接抬出去埋了的宮婢就有三五個。

    前些年闔宮上下眼紅娘親的人不在少數(shù)，明里暗里使絆子的也有，但娘親都能應(yīng)對過去，時間長了見娘親并無再有身孕的意思，人也溫和不貪利，比起樹敵，她們都更愿意和長春宮交好。特別是賢嬪的事一出，連育有兩位皇子，一向極傲氣的賢嬪都沒討到好果子吃，哪還有人敢動手腳。

    楚言枝一直覺得宮里最不安生的就是賢嬪了，她要是肯好好過日子，哪會淪落到這般田地。不過江貴人說，賢嬪恐怕是存了讓自己兒子當(dāng)東宮太子的心思，才事事不肯落人之后的。先前她和寧妃爭得厲害，后來想跟娘親爭，這回倒好，爭無可爭了。

    那個趙關(guān)也是眼饞錢錦在司禮監(jiān)的地位，逮著機(jī)會了想通過賢妃入手把長春宮、坤寧宮和東廠一并打壓下去，卻沒料到那件事本就是陛下親自安排的。一失足，則成千古恨。

    成安帝翻看過今日幾個皇子學(xué)的篇目內(nèi)容，走到楚姝的桌案前，搖頭失笑道：“你最是不肯饒人的，偏偏要占最好的位置?！?/br>
    楚姝已不像小時候那樣會對他肆意撒嬌了，聞言只笑著道：“這是父皇好不容易為兒臣爭取到的讀書機(jī)會，兒臣當(dāng)然要好好珍惜了。”

    成安帝含笑拿起她勾勾畫畫過的書本，并不搭話，招來嵇嵐，單對楚姝道：“看你圈出這么多，是不是有不少沒聽透徹的地方？嵇愛卿是新科狀元，學(xué)富五車，你不懂的可以問他?！?/br>
    楚姝瞥了眼嵇嵐，他始終眉目淺淡，垂眸不語。

    楚言枝正要拿起書去問問那個老先生自己方才沒聽懂的內(nèi)容，成安帝就過來了，彎身笑瞇瞇地摸摸她的頭：“枝枝第一天來聽講，感覺如何？”

    她都這么大了，成安帝還是習(xí)慣性把她當(dāng)個小孩兒逗玩，楚言枝心里不適，指了幾處標(biāo)記道：“這個，這個，還有這個，我都不太懂。格物到底為何意？”

    “你才初學(xué)，不懂正常?！背砂驳坌χH自給她講解了那幾處細(xì)節(jié)，最后道，“不需你深研明白，知道格物致知就是切忌囫圇吞棗，要以事實(shí)為先即可。”

    楚言枝慢慢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里卻忍不住發(fā)笑。父皇不覺得這話聽著矛盾嗎？一邊告訴她要切忌囫圇吞棗，一邊又說她不需要把理解得太透徹。

    可她來文華殿本就是錦上添花的事，在父皇眼里，不僅不指望她讀了書能有什么大用，還怕她會有大用。再繼續(xù)糾結(jié)這些，不痛快的只會是她自己。

    成安帝見她這書底下似乎還墊著一張紙，猜想她定是無心聽講，所以胡寫胡畫了不少東西，抬指將之一抽。

    楚言枝臉色霎時一白，起身摞起狼奴面前那沓字紙，都遞給了成安帝：“……父皇瞧這些字寫得如何？是狼奴默的大周律法?！?/br>
    她緊張地看成安帝在那張紙上掃了一眼，接著視線被她遞來的字紙蓋住了，便笑著翻看了幾張，抬眸格外欣賞地打量著也有些緊張的狼奴：“想不到辛恩的愛徒不但功夫練得好，字也練得漂亮。”

    他又把字紙遞交給旁邊的兩位講師看，拍拍狼奴堅實(shí)的肩膀：“比你師父寫得好，靈氣也足?！?/br>
    狼奴剛松了口氣，心又提了起來，視線跟著那張紙，眼看著老講師將那沓紙隨手分了兩份，將另一半遞給了嵇嵐，心不在焉地應(yīng)著成安帝的話：“都是師父教的?！?/br>
    成安帝對楚言枝挑眉道：“依朕看，你的字也不如辛鞘漂亮，可要多練。常說字如其人，字練得漂亮了對女孩兒家也有好處?！?/br>
    楚言枝的眼睛也忍不住往嵇嵐手上看，眼睜睜看他真一張張品鑒似的慢慢翻過去，老講師還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點(diǎn)評著。她勉強(qiáng)笑笑，一邊祈禱著他們別看到中間那句話，一邊回道：“……知道了，會好好練的?！?/br>
    早知道把那張紙帶出去撕碎扔了！那句話被誰瞧見了都是麻煩，定會對她和狼奴之間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猜疑。萬一被傳出去，還極有可能會被那些朝臣以女子葵水玷污文華殿文脈為由批駁她和三jiejie……麻煩無窮。

    楚言枝不敢細(xì)想，只希望嵇嵐能別看得那么仔細(xì)。

    嵇嵐翻到最后，那老講師還遞來另一份想要和他交換看看。楚言枝心臟狂跳，卻不知該以什么理由再去打斷他們。方才請教的問題父皇已經(jīng)親自為她解答了，練的字……她還沒寫幾個字，拿不出來。

    楚言枝心亂如麻，卻見嵇嵐神情并無異常地接過另一份，順勢將兩沓紙摞在一起，放回了楚言枝的桌案上。

    老講師他曾任禮部侍郎，年歲大了就被撥來文華殿給皇子講課。他做事素來嚴(yán)謹(jǐn)古板，成安帝要他品鑒這寫得密密麻麻的大周律法，他便不敢輕慢，真一一看過去，還想提些建議給狼奴聽。但見嵇嵐如此，老講師也不好說什么。

    楚言枝心里緊繃著的那根弦松了松，卻不得不想嵇嵐到底有沒有看到那幾個字。

    成安帝又去考校了其他三位皇子今日學(xué)習(xí)的情況。五皇子楚瑜訥訥不敢言，六皇子楚琥倒學(xué)得不錯，長篇大論起來口條十分流利。七皇子和八皇子畢竟年紀(jì)小點(diǎn)，背得磕磕巴巴，論得也一般。不過八皇子楚珀性子不錯，背錯了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還撓著頭笑著問父皇能不能再給自己一次機(jī)會。

    七皇子就太沉默了些，背不出來就立在原地不動，也不說行不行，就盯著地面瞧，幾乎要給瞧出多花兒來。成安帝最不喜的就是這種態(tài)度。

    因?yàn)槌熨Y聰穎，成安帝這些年難免嬌慣他，對于他這點(diǎn)年紀(jì)便開始沾惹幾個宮婢的事，其實(shí)也并沒太介意，只是傳到外頭到底影響不好，得稍微管教一二，這才罰了他母妃。寧妃素來是個臉皮薄會來事的，在闔宮上下丟了臉，回頭自然會對他嚴(yán)加管束。

    成安帝摸了摸楚珀的頭，聽他又背了兩遍才離開文華殿。

    剩下的時間，兩位講師又讓眾人靜下來練大字，皇子們都需練完一百個大字才可以回去用午膳，但兩位公主可自行決定什么時候走。

    練字而已，楚言枝雖身體有些不適，心思也雜亂，但還不至于練不了，便正襟危坐地執(zhí)筆練了一百個字。

    練完就已經(jīng)巳時四刻了，兩位講師只對她簡單點(diǎn)評了一番。楚言枝猶疑地看了眼嵇嵐，行禮后領(lǐng)著紅裳和狼奴回去了。

    用午膳的時候，姚窕和年嬤嬤以及其他小宮婢都忍不住問她這一上午怎么樣。紅裳突然回來一趟要拿東西，把她們嚇了一跳呢。

    楚言枝暗暗看著身旁的狼奴，狼奴的臉和她一樣透著一點(diǎn)紅。

    那張紙的事楚言枝不敢隨便透露，所以雖然心里憂慮，還是故作輕松地一一敷衍過去了，說在文華殿讀書感覺就是不一樣些。

    等回了蘭心閣，紅裳和繡杏在內(nèi)室鋪了床鋪，點(diǎn)了安神的香。楚言枝喝著碗香薷飲，打算喝完就歇午晌。

    狼奴的手搭上她的腕子，黑亮的眸欲語還休地看著她。楚言枝知道他也在擔(dān)心嵇嵐是否看到了那句話。

    楚言枝的目光落到桌面的燭臺上，忽然問：“你說嵇先生就是幾年前送你樓閣燈的那個人？”

    狼奴微怔，他還不曾把這件事告訴殿下，殿下怎么知道的？

    剛收拾完從內(nèi)室那走回來的紅裳不禁道：“真是如此？那可太巧了！”

    繡杏那時還沒到楚言枝身邊服侍，沒明白他們在說什么：“就是后院庫房那個做得跟樓臺一樣的大燈嗎？”

    紅裳笑著和她講了當(dāng)年的事。

    楚言枝思忖著，若嵇嵐真的看到了，那他沒把那沓紙再遞給老講師，便算是為她遮掩過去了。她得做些什么表示表示，一來是感謝，二來是請他莫要告訴旁人。

    但如果貿(mào)然出手，定會惹旁人猜疑……借著狼奴與他之間的淵源事情就好辦多了。這樣就算其實(shí)他沒看到，也不會因此多想。

    想明白后，楚言枝眉頭舒展開，仰頭看狼奴：“我記得你一直說要回報他來著，以你的能力，恐怕還沒能付諸行動吧？”

    狼奴臉紅了，怕殿下以為自己無能，忙道：“奴在攢錢了……還準(zhǔn)備休沐日的時候帶些東西去看望他。”

    “你那點(diǎn)銀子，攢到何時能備出一份像樣的禮？這樓閣燈到底最后是落了我的手里，你又是我養(yǎng)的小奴隸，以前沒門路便罷了，現(xiàn)在還怎么好讓這個人情欠下去?！?/br>
    楚言枝轉(zhuǎn)頭叫繡杏拿鑰匙去庫房把那個紫光檀八寶硯屏取來，想著嵇嵐是與家中庶母住在一起的，又讓紅裳把那只金累絲嵌石如意也一并拿了，收裝好讓人送去。

    繡杏捧著東西，嘖聲道：“狼奴，你那樓閣燈雖巧奪天工，可哪值得過這兩樣?xùn)|西。殿下是在為你還人情呢！”

    狼奴臉更紅了，原本攥著楚言枝袖擺的手也漸漸松開了。

    紅裳笑道：“你可別趣他了，瞧人都羞成什么樣了?！?/br>
    “他就是臉皮子太薄，動不動臉紅。這么大的人了……”

    “這恐怕得怪他生得太白，藏不住，哪像我們？臉燒得要著火了旁人都看不出來，還嫌咱們木訥呢！”

    宮婢們笑著散開，楚言枝也忍不住笑了，但看到狼奴那一副極挫敗的樣子，還是忍了忍。

    “他們同你開玩笑呢?！?/br>
    狼奴在意的不是這個，勉強(qiáng)笑了下，沒說話。

    楚言枝喝完這盞香薷飲，起身往內(nèi)室去。察覺到小奴隸的情緒不好，路過時她不動聲色地擦碰過他的肩膀，才到妝臺前坐下卸了頭飾準(zhǔn)備睡午覺。

    狼奴往鏡臺前一看，恰與殿下在鏡子里對視了。他福至心靈，出了蘭心閣候著。

    等楚言枝睡下，其他人都退了出來后，狼奴趁著所有人不注意，悄悄躍了進(jìn)去。

    他悄步撩開帳子，蹲跪著抱住正闔眼稍歇的殿下，不敢親她，只把她往懷里攬，悶聲問：“殿下嫌奴是沒用的小狼？”

    楚言枝確實(shí)很困，靠在他肩膀上漫聲道：“你一個小奴隸，也不需要多有用?！?/br>
    狼奴心一顫，咬著下唇不語了。

    楚言枝并沒注意，繼續(xù)道：“能陪著我玩，讓我開心，就是有用了。這件事你不要想多，我也沒想到給我和三jiejie講課的人會是他。那張紙……”

    楚言枝苦惱地揉了揉額頭：“那句話八成是被他看見了，他還知道是你寫的。我怕惹麻煩，所以得借著燈籠的事給他回禮，示意他別到處亂講。你之后去看望他的時候，也切記得態(tài)度好些?！?/br>
    狼奴聽到這，已完全明白殿下的意思了，眼睛亮了亮，把她抱得緊緊的：“好，奴都聽殿下的！奴也會讓殿下永永遠(yuǎn)遠(yuǎn)開心，做殿下最有用的小狼?！?/br>
    他又討好地親她了，楚言枝卻避了避：“別弄了，我要睡覺，出去的時候記得動作輕點(diǎn)?！?/br>
    狼奴只好不舍地松了手臂，捧著她的上半身把她輕輕柔柔地放平，然后提了被子給她蓋好。

    楚言枝直接翻身朝里側(cè)躺了。

    狼奴看著殿下舒展慵懶的側(cè)影，忍不住想，這樣的殿下從后面抱起來一定很舒服。他手朝她凹陷下去的腰線上移去，但想著殿下方才的話，還是忍不住了。

    因?yàn)樵缟掀鸬迷?，上午累著了，還來了葵水，楚言枝這一覺睡到申時才起。睡完她整個人有點(diǎn)懵懵的，這時中午遣出去的小太監(jiān)回來了，說禮都已送到了，嵇先生原本不肯收，是他母親看見了，硬給留下的。

    不管怎樣，他收了禮，這事可以告一段落了。楚言枝心情好許多，下午練繡技的時候都是哼著歌練的。

    狼奴見殿下開心，原本籠罩在他心頭的那層陰翳徹底散去了。

    然而及至晚間，狼奴躺在后院主屋的床上，又翻來覆去睡不著了。

    他滿腦子都是殿下，即便抱著木奴，也覺得懷抱冰涼，沒有安全感。

    他早就不滿足每回只是親著殿下、抱著殿下了，生出了勾引殿下的念頭?？傻钕聦λm有了那么點(diǎn)些微的欲望，卻不明顯，只圖舒服才任他如何如何親。

    狼奴覺得胸口悶悶的，一把掀開了被子。

    他往下看了眼，臉不禁再度紅透了。

    怨不得他臉容易紅，實(shí)在是……這副身體太不聽話，沒有幾時能夠安分。

    長大實(shí)在太煩了，他對殿下一有點(diǎn)心思，就會被身體出賣。怪不得人都要穿衣服……小時候他不理解，如今徹底明白了。

    可衣服能遮掩旁人耳目，卻騙不了他自己。

    狼奴難受得仰了仰脖子，后腦抵著枕頭，迷惘地望著頂上承塵，不知道今夜該怎么度過去。

    忍過一刻又一刻，他往枕下摸，是那張已經(jīng)皺得不行的刻印畫。他猶豫著把手伸向床頭案幾的抽屜。可要是真看了那書后面的內(nèi)容，他以后火氣會一日勝過一日吧……

    除非殿下能和他一起看。

    狼奴從床上坐起，走到衣架前，從換下的衣服里摸出一方白帕子。

    上面隱隱散著血?dú)狻?/br>
    狼奴對這血?dú)庠偈煜げ贿^，他回來第一晚做的那個夢里，就縈繞著這樣的血?dú)猓酮?dú)屬于殿下的氣息混在一起，悉數(shù)包裹著他。

    狼奴攥著帕子，腳步極緩地走回床沿坐下。

    各種奇異的念頭襲上他的腦海，他立刻把這帕子丟到一旁，抱住被子把頭腦整個埋進(jìn)去，想讓自己冷靜冷靜。

    可即便呼吸被窒住，噗通噗通激烈的心跳聲還是快把他的胸腔震碎了，一并要震碎的還有他的理智。

    他的欲望太濃烈，每夜每夜、整夜整夜得濃烈。

    他可以一遍遍地壓制下去，可壓制得太難了，似有一頭困獸隨時都能沖破圍欄，而這圍欄已經(jīng)千瘡百孔。

    狼奴在被子里深深吸了口氣，感覺自己渾身都guntang，特別是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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