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奴 第60節(jié)
狼奴把包袱放到柜子里,并不急著洗漱,而是吹滅了燈,只等外頭與蘭心閣那邊靜下來。 將近一個時辰過去后,夜靜無聲,狼奴控著力道推開門出去,反手將門闔上,門夾沒發(fā)出半點聲響。 他踩著未能全部掃盡的雪,躍上墻頭,隱匿在暗處,幾息功夫就貼墻站在了蘭心閣側(cè)面。 外頭的風(fēng)很冷,兩個宮婢穿得厚厚的,低著頭縮拱著肩膀,動也不動。 “阿嚏——” 其中一個宮婢掩住口鼻壓抑地打了個噴嚏,再抬頭忽見右邊的窗板好像動了一動。 她提著燈悄步靠近去看,窗子還是原來那樣,連撐木撐起的幅度也沒什么變化。這窗子連結(jié)外間與內(nèi)室,是留著透氣的,除非冷極了,平時都開著。她往里望了望,屏風(fēng)上掛著的提燈和案臺上留的油燈散著一點朦朧的光,并無任何異常。 “怎么了?”另一個宮婢看她舉止不對,跟來低聲問。 這宮婢張望了下,想著外間有人,后門也有人,便是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他們也能發(fā)現(xiàn)。方才興許是自己困花眼看錯了,畢竟天這么黑。 宮婢搖搖頭,兩人重新回到門口守著了。 立在洗臉架旁,以紗簾作擋的狼奴感知到那兩人的氣息漸漸遠(yuǎn)了,才悄步邁出,也不多張望、多停留,徑直走到四簇云紋的架子床畔,撩開了床帳。 殿下總是睡得這樣熟。 狼奴將指尖在手心攥了又攥,沒那般涼了后才伸出,碰了碰殿下輕易就染紅了的耳朵。 似乎覺得癢了,楚言枝不舒服地用肩膀蹭了蹭,狼奴這才把手收回來,握住了她擱在枕上的手腕。 殿下從不會想他想得睡不著。 也從不期盼他回家。 即便是在沒有任何人知道自己存在的黑夜,狼奴也不敢在她的床沿坐下。他蹲跪在她床頭,將頭靠在她也在枕著的錦枕上。 明明離她離得這么近,狼奴還是覺得傷心。 傷心不能長長久久陪著殿下,也傷心殿下似乎并不在乎有沒有他長長久久的陪伴。他還傷心自己怎么長得這么慢,不夠高,不夠壯……還沒有錢。 楚言枝睡夢中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似乎想要掙開,狼奴忽然不想松手。他不怕她醒來,可也知道殿下從無煩惱,并沒那么容易醒。 果然楚言枝只試著掙了掙,沒掙開便將自己的腕子旋到一個舒適的角度,繼續(xù)睡了。 狼奴在她白潤的腕內(nèi)側(cè)揉了揉。 他眼底泛上微潮,心里有千般萬般的話想同她講。他原先在北地的時候,其實也是頭愛嗷叫的小狼。 可是白天的時候他沒有機會對她說,天黑了他怕說。 狼奴想抱住殿下,想把自己整個裹進殿下的氣息里。反正她總也睡不醒……狼奴還是沒敢這樣做。 他不甘心只是用指尖碰一碰殿下的耳朵或臉,終于用溫?zé)岬氖终戚p輕攏在了她的臉上。 他朝她靠近,像白日同她說悄悄時一樣,將自己的語息落到她耳畔,傷心地一遍遍用氣音說:“狼奴最喜歡殿下,殿下可不可以喜歡狼奴一點點……喜歡狼奴一點點,就一點點……狼奴最乖了,殿下,狼奴會很乖……” 他不知為何有些哽咽了,滾熱的眼淚落進她散在枕上的烏發(fā)里。 他只想待在殿下身邊,可如今為了留在她身邊,反離她離得那么、那么遠(yuǎn)。 殿下怎樣才能多想念他一點,多喜歡他一點呢?至少要肯多對他笑一笑呀,狼奴回想起來,殿下對那幾個宮婢笑的次數(shù)都比對他多。 楚言枝眉心蹙了又蹙,睡夢中她好像在小廚房的灶洞前坐著。灶洞里燒著滾熱滾熱的柴火,火紅一片,她偏過臉跟正切菜的年嬤嬤說話,另外半邊臉和耳朵、脖子都被熱氣烘烤得guntang。 忽然廚房里下雨了,細(xì)細(xì)綿綿的,把她的臉和頭發(fā)都纏濕了。又熱又潮,好難受的滋味兒,楚言枝想叫年嬤嬤一起跑出去,可一抬頭,年嬤嬤不見了,砧板不見了,廚房變成了一搖一晃的青布車輦。 她的手腕被捏住了,人被擠到了車輦角落里,那個散著潮熱的灶洞變成了伏在她肩膀上的狼奴。 她抬手推他,推不開,他好像在哭,眼淚全落在了她的脖子耳朵上。 她好像聽見他說冷,說什么殿下……狼奴……殿下。 楚言枝意識朦朦朧朧的,努力張口想叫他別哭了,把她松開,可她發(fā)不出聲音,他也不肯,一直小聲小聲地啜泣??薜糜謧挠挚蓱z,他像被人欺負(fù)了。 楚言枝的思緒亂亂的,聽到車輦外頭有年嬤嬤的聲音。嬤嬤說,狼奴犯錯了,辛大人罰他中秋不許回來。 楚言枝推不開狼奴,她拍了拍他的脊背,突然感覺手掌上黏糊糊的,拿起來一看,上面都是血。 娘親不知什么時候坐到了她對面,拿勺子把碟子上細(xì)碎的月餅酥皮都攏起來,對外頭的年嬤嬤說:“……打板子、抽手心的罰,嬤嬤更要心疼了。” 年嬤嬤嘆了聲氣。 楚言枝把手上的血一點點都抹到狼奴的肩膀上去。他還在低低地呢喃,說想她。 楚言枝不知道怎么辦了,她被小奴隸哭得也有點兒傷心。 小時候她不愿意睡覺,嬤嬤嚇唬她,說午門外有好多被板子打死的孤魂野鬼,專找不睡覺的小孩兒吃。 狼奴被打死了嗎?狼奴是鬼嗎?狼奴要吃她嗎? 他好像在輕輕地抖,楚言枝不推他了,她摟住了他的脖子,抽抽噎噎地摸摸他后腦,也不知道是哄他,還是安慰她自己:“笨狼奴,狼奴你乖一點……別被師父打了……不許和辛鞍玩,他是壞孩子,會欺負(fù)你……” 床帳之內(nèi),忽然被殿下另一只手臂抱住脖子的狼奴僵住了。 他不敢動,只感覺到殿下的臉在蹭著他的額頭,溫軟的手則落在了他后腦。她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的話音落在耳畔:“別打他……辛大人,我把他交給你了……狼奴乖一點。” 外間原本勻長的另一道呼吸聲頓停了。 狼奴屏息,用手掌輕輕捂住了殿下還在無意識間說著夢話的口唇。 他心跳聲劇烈,像澎湃的海浪將他澆濕,又送他顛入浪尖。 他把自己的臉貼到殿下的臉上,手掌堵了她的話音,肋骨卻擋不住自己的心跳聲。甚至這心跳無關(guān)于這一切會不會被外間宮婢發(fā)現(xiàn)的緊張,只在于殿下好像比他想象得,要在乎他一點。 外間的宮婢似乎豎耳靜聽了一會兒,確認(rèn)無異樣后,躺臥了回去。 似乎一夢而過,楚言枝眉頭漸松,摟他脖子的手臂松開了,還要無力地推一推他,另一只被他攥著的手腕旋了又旋,最后帶著他的手一起落到了枕上。 狼奴重新跟著枕回去,眼角潮意漸漸眨干了,唇畔的笑弧卻始終沒落下。 一覺睡至天明,紅裳領(lǐng)著宮婢們進來服侍的時候,楚言枝還不大想起來。她昨晚好像做了個奇奇怪怪的夢,但具體是什么樣的夢境,又想不起來了。 “殿下的手腕怎么了?”紅裳心細(xì),見她坐起來了,忙給她披衣服,捋袖子的時候看到她腕上的一塊紅痕,忙往床上四面打量。 楚言枝捧著這只手腕看,確有一道像被按出來的印子。 夢里的某個畫面一閃而過,好像是在那個小車輦里……狼奴抱著她在哭,按著她的手不肯松。 楚言枝清醒多了,覺得有些害怕。她夢到狼奴被師父打死了,然后他的魂找到她,也不知是要吃掉她還是想把她一起帶走,抓著她不肯放。她又怕又傷心,只好哄著他。 只是夢而已,為什么她手腕上真紅了一片? “殿下眼睛也有些腫。”另一個宮婢道。 紅裳端詳了一番:“殿下是不是做噩夢了?” 楚言枝心想,這何止是噩夢,簡直是見鬼。 可這夢畢竟不吉利,一大早的,又是將近過年的日子,說出來別嚇著她們吧。 “沒有,我夜里睡不著,倒了杯水喝,重新上床的時候不小心撞著床架子了?!?/br> “殿下想喝水怎么不叫人?” 紅裳已瞪向昨晚守夜的那個宮婢了。那宮婢低著頭不敢說話。 楚言枝搖頭:“口干得厲害,沒叫出聲。昨天吃太多果干了?!?/br> 紅裳一面吩咐人拿雞蛋來,一面幫楚言枝把衣服都穿好:“那殿下從今兒起可不能再吃那么多干貨了,多喝點茶的好。” 楚言枝悶悶應(yīng)了,心里還懸著一件事,等坐到梳妝臺前梳頭了,才看著鏡子問:“狼奴呢?” “早起來了,在院子里呢?!?/br> 紅裳讓人把窗上的白霧擦了,楚言枝透過去一看,果然看到在前院舞劍的狼奴。 楚言枝暗暗松了口氣。 她摸了摸手腕上的紅痕,心中疑慮未消。她聽年嬤嬤說過許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喜歡聽又不敢聽。這些故事里真假摻半,她記得有個說法,是說有的夢能警示人。 別哪天狼奴真被辛大人打死了吧。又或者不是被辛大人打死,是犯了什么錯,被拖到午門外打板子…… 楚言枝讓正打著呵欠擦窗戶的繡杏去把狼奴叫過來。 狼奴進來了,他腰上懸著劍,掛著木奴,還掛有一個小荷包,渾身散著撲面的寒氣與朝氣。 紅裳給她編著發(fā),楚言枝偏頭仔細(xì)地打量他,發(fā)現(xiàn)他眼下有淡淡的青灰色,瞧見她看著他了,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睛摻入了許多她看不懂的情緒。 “你這一年,有沒有好好聽辛大人的話?” “聽了,狼奴很乖?!?/br> “中秋的時候,辛大人怎么罰你的?” 狼奴黑亮的眸子微微動了動,凝睇著殿下挖香膏涂手腕紅痕的動作:“罰狼奴不許回家?!?/br> 楚言枝只看著自己的手:“只是這些?” “還有面壁,每天晚上加練兩個時辰。” “……他沒有打你嗎?” “師父不打狼奴?!?/br> 楚言枝涂好了手腕,讓人把香膏盒子闔上,似無意般問:“你那天晚上是不是哭了?” 眼下這么多人在場,被殿下這樣問,狼奴的臉又紅了。他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仍望著她道:“不能見到殿下,奴很傷心。” 楚言枝仍不能松口氣。雖說狼奴只是她的小奴隸,但小奴隸的命也是命,她不想這世上,特別是她的身邊,有任何一個人死掉。 活著不一定高興,死了一定不高興。 何況小奴隸很好玩,弄沒了就找不見了。 “狼奴過來?!背灾λ馈?/br> 狼奴走到她面前,看她的臉,看她的口唇,看她兩條藏在袖下的胳膊。他們昨晚挨得好近好近,他守著她一直到天將明。 楚言枝要他蹲下。 狼奴照做了,楚言枝摸了摸他的頭,第一次如此鄭重地叮囑他:“從今以后,不許犯錯,不許被罰,不能被打。” 狼奴仰視著她,從這鄭重里,感知到殿下對自己一定一定,有關(guān)心,有擔(dān)心。 她一定沒有那么不在乎、那么不喜歡他。 只要有這樣一點點在乎和喜歡,狼奴就能好開心好開心地做她聽話的小奴隸。 “狼奴記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