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他正色道：“你不是要我顧及你的意見，尊重你嗎？只要你與我成了婚，我都能答應(yīng)?！?/br>
    這些日子，沈?yàn)懺缫严肭宄?，搖頭道：“我無意與你成婚，你若真敬重我，尊重我的意見，便不該再來攪擾我的生活?！?/br>
    裴慎沉著臉不說話。這才是他和沈?yàn)懽畲蟮姆制纭?/br>
    沈?yàn)憯?shù)次提及尊重二字，裴慎自然聽得明白她在意什么，無非是顧及她的意見，平日里若有事便與她好生商量，不能拘著她之類的。

    這些裴慎都能答應(yīng)。他可以做到尊重沈?yàn)?，前提是成婚?/br>
    可如今沈?yàn)懸淖鹬?，是要裴慎尊重她的意見，任由她過自己的日子，與他分道揚(yáng)鑣。這是裴慎萬萬不能容忍的。以至于他百般插科打諢，就為了不要提及此事。

    可如今還是被拒了。

    裴慎深呼吸一口氣，盯著她問道：“在稅署的那一晚，你說你不知道，可見你心里還是有我的。我也知道，從前我待你不好，往后我們與潮生一起，好好過日子，可好？”

    沈?yàn)懳叮嵘饕磺磺橐舛荚谶@番話里，幾乎堪稱剖心剖肺。

    若是在很早很早以前，她與裴慎初次相遇的時(shí)候，那時(shí)候她還沒有被裴慎杖責(zé)、羞辱，還沒有為了自由吃過那么多苦，她或許就答應(yīng)了。

    可如今……

    “裴慎，其實(shí)你是個(gè)極好的人。人品、能力，都是一等一的。既是個(gè)為民請命的好官，也是個(gè)百戰(zhàn)百勝的好將領(lǐng)?！?/br>
    裴慎的心臟鼓脹起來，像是有許多許多的喜悅，擠擠挨挨，飽滿地幾乎要流溢出來。

    他眉眼含著春風(fēng)，緊緊地握住沈?yàn)懙氖种福骸拔以谀阈闹小?/br>
    話還未說完，沈?yàn)懸稽c(diǎn)一點(diǎn)抽出了自己纖細(xì)的手指。

    她打量著自己的手，纖長細(xì)膩，指若春蔥，看起來煞是漂亮。

    “你看我這雙手，從前抱著長凳，木杖一杖一杖打在我身上。握過竹篙，冒著寒風(fēng)在太湖上撐船，揪過枕頭，任由你在我背上作畫羞辱?！?/br>
    裴慎聽著聽著，心里幾多酸澀，艱難開口：“我若知道將來會愛重你至此，必定早早……”

    沈?yàn)憮u搖頭：“太晚了，裴慎?！?/br>
    “江水很冷。”

    清清淡淡的四個(gè)字，其間蘊(yùn)藏著沈?yàn)憥锥嗥D辛，幾多淚水。

    大浪鋪天蓋地，劈打在人身上，她一次次被壓入江中，探不出頭來，幾乎要窒息。在茫茫江潮里穿行，寒意侵骨，冷得渾身發(fā)抖，身子全然沒了知覺。

    沈?yàn)憹M腹悵惘，她的神色是淺淡的，說出來的話卻如同雷霆一般，一下一下，敲打在裴慎心頭。

    “裴慎，當(dāng)年我拋棄了一切去江潮里搏命，不是為了和你在一起的?！?/br>
    “如今我若答應(yīng)了你，怎么對得起六年前的沈?yàn)懀俊?/br>
    這兩句話幾乎擊潰了裴慎。他再一次想起沈?yàn)憶Q絕躍入江中，寧可與冰冷洶涌的江潮搏命，都要離開自己。

    他眼眶微潮，澀然道：”是我不好?！?/br>
    在稅署那一晚，裴慎也是道過歉的，只是那時(shí)道歉，是他早早準(zhǔn)備好要與沈?yàn)懞徒獾摹?/br>
    如今道歉，卻是真心實(shí)意。因?yàn)樗麖奈慈绱饲逦囊庾R到，自己對沈?yàn)懙膫θ绱顺林?，如此深刻?/br>
    “你不必與我道歉?！鄙?yàn)憮u搖頭，“你傷害過我，卻也曾經(jīng)在倭寇手中救過我，拿著自己的人情幫我治病?！?/br>
    沈?yàn)懶α诵Γ骸扒皦m往事，俱是不堪回首。恩也好，仇也罷，一筆勾銷。”

    裴慎心中酸楚，只望著她，迫切的允諾道：“我日后會待你好的。”說罷，急切道：“肯定會的，我讓你高興，再也不……”

    沈?yàn)懼饕庠缫讯?，只自顧自道：“我知道你此行來湖廣，多半是為了將我和潮生帶去京都。潮生是無辜的，他想跟你還是跟我，全看他自己。”

    “至于你我之間?！鄙?yàn)懶Φ溃骸巴笪易鑫业募Z商，你做你的好官。”說到這里，她還與裴慎玩笑道：“方才說錯(cuò)了，你如今是太子，今后是萬民之主。與我再不會有交集?！?/br>
    她說得灑脫，分明是下定決心與他一刀兩斷，什么愛呀恨呀，她都不在乎了，方能這般磊落無垢，瀟灑意氣。

    裴慎見了，只覺心如刀絞，疼得他說不出話，眼眶也潮熱得厲害。

    木然半晌，裴慎方開口道：“真的不能挽回嗎？”他一開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聲音如此艱澀。

    見他這般低聲下氣，再沒有往日里的傲氣，沈?yàn)懶挠胁蝗?，竟也有幾分澀然。奈何既要訣別，又何妨將話說得更狠些呢？

    “你是累世勛貴，又是進(jìn)士及第，天下間什么樣的女子你得不到，往后你必會有……”

    裴慎搖搖頭：“我只要你?！?/br>
    沈?yàn)懼舷?，心知他這是還不肯放手，難免生惱：“你做過官，當(dāng)知仕途險(xiǎn)惡，不如你意的事十之八九。情場如官場一般，哪里能事事順?biāo)?？況且你將來當(dāng)了皇帝，萬民承在你肩上，更要好生收拾山河、理政恤民，何必執(zhí)著于情愛呢？”

    裴慎微怔，忽愣愣的看著她。

    沈?yàn)懸膊幻靼姿降茁牄]聽進(jìn)去。只能狠狠心，徑自下了車，見車外親衛(wèi)、護(hù)院四散開來，遙遙護(hù)衛(wèi)著騾車。

    那般遠(yuǎn)的距離，是聽不見她和裴慎說話的。

    沈?yàn)憣?shí)在不愿意自己和裴慎的糾纏被旁人嚼舌根，如今確認(rèn)護(hù)衛(wèi)們聽不見，便也不搭理他們，只管往前走了兩步，欲推開家門。

    “等等——”

    沈?yàn)戸久迹D(zhuǎn)身望去，卻見裴慎竟出了騾車，立于巷中。

    沈?yàn)懳叮幻靼姿錾?，卻聽見裴慎遙遙道：“沈?yàn)?，你我之間的事說來實(shí)則只有兩樁。其一，你心里待我有恨，無法釋懷過往。我要做的，是讓你放下恨意?！?/br>
    “其二，你要我尊重你的意見，我當(dāng)然可以做到，前提是你與我成婚?？赡闳缃裣胍淖鹬厥请x開我，自己過活。這是我萬萬不能忍的。要解此局，法子只有一個(gè)，改了你的心意，讓你肯與我成婚?！?/br>
    沈?yàn)戙躲兜卣驹谠?，看著裴慎侃侃而談?/br>
    “這兩樁事看似是不同，實(shí)則解決方法俱可以并為一樣——叫你心悅我！”

    裴慎朗聲大笑，快意至極。

    他從前不曾愛慕過旁人，以至于一遇情愛，束手無策，總想著如同馴服下屬那般去馴服她。

    偏她烈性敏慧，身有傲骨，以至于裴慎磕得頭破血流，只覺女子心意捉摸不透，又弄不明白沈?yàn)懸裁?，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如今。

    卻沒料到竟是沈?yàn)扅c(diǎn)醒了他，一句“情場如官場”，叫裴慎恍然大悟。

    他的確不通情愛，那又如何？若將情愛比作官場，裴慎即刻觸類旁通。

    如今是他要叫沈?yàn)懶膼偹撬星笥谏驗(yàn)?。那便不該拿她?dāng)下屬，使盡手段馴服她。合該拿她當(dāng)上峰，當(dāng)同僚。從前如何揣摩這些人的心思，就如何去琢磨她的心思。

    再拿出往日里在官場上交結(jié)同黨，抽絲剝繭、縱橫捭闔的手段，就不信不能讓沈?yàn)憣λ纳酶校?/br>
    裴慎塵埃盡拭，心如明鏡。

    他眉眼間生機(jī)勃勃，朗聲道：“我裴守恂七尺男兒，有錯(cuò)必認(rèn)，有過必改。往日種種，都是我對不住你?！?/br>
    彼時(shí)長空萬里，晴朗明爽，大片大片的天光灑落在他身上，如同玉璧生輝，明珠耀目。

    沈?yàn)戙躲兜耐?，弄不明白他這到底是道歉還是要做甚，只覺這人笑得她心慌，下意識想將門關(guān)上，卻依舊能聽見裴慎恣意快活的笑聲。

    笑笑笑！笑得沈?yàn)懶念^微惱，只將手中帶給潮生的面具砸出去，罵道：“你笑什么笑！”

    裴慎眼含春風(fēng)，笑盈盈接了面具，只在手中拋了拋。

    此時(shí)天光明燦，芳草如碧，沈?yàn)懥⒂跒跄鹃T前，裴慎倚在黃驃馬上，兩人隔著青石磚遙遙相望。

    裴慎眉目明澈，如春日新風(fēng)，晴時(shí)快雪，笑得恣意無比。他翻身上馬，揚(yáng)鞭離去，只留下一句——

    “前塵已過，且待來日！”

    第102章

    第二日一大早, 澄空高爽, 天色晴好，潮生一大早跟著鶴璧先生讀書去了, 沈?yàn)戦e來無事, 坐在玫瑰椅上翻閱賬冊。

    恰在此時(shí)，秋鳶神色惶惶，匆匆自院外趕來：“夫人, 湖廣總督來送拜帖了?！?/br>
    沈?yàn)懡舆^秋鳶手中的帖子一看, 胭脂球青花鳥格眼白錄紙, 雙帖、銷金署名。

    好生奢靡。

    也不知裴慎賣得什么關(guān)子？沈?yàn)懶忝嘉Ⅴ?，打開帖子一看。

    今夜亥初, 懇請沈宅一晤。署名為友生裴守恂。

    “啪嗒?！鄙?yàn)懮裆珢琅粚⒛前萏麚ピ谧郎稀?/br>
    她這般行徑, 將秋鳶唬了一跳, 凝神問道：“夫人，這帖子莫不是有什么問題？”

    當(dāng)然有問題。

    從前裴慎來她這里, 只管夜半三更，偷摸進(jìn)門，從不問她意見。如今倒是長進(jìn)了，知道發(fā)張?zhí)觼韱?，今晚我能不能來見你?/br>
    問題在于難道沈?yàn)懻f不能，裴慎便不來了嗎？不過是本性難改，給強(qiáng)迫的本質(zhì)包裹上一層糖衣罷了。

    沈?yàn)懓底岳湫?，起身取了一張鉛山柬紙，認(rèn)認(rèn)真真寫了一句“不行?！?/br>
    “秋鳶, 你將這紙張回了送帖人?！鄙?yàn)懙馈?/br>
    秋鳶應(yīng)了一聲, 接過紙條卻又猶豫不已：“夫人, 那裴大人到底是湖廣總督，如今外頭都在傳他要做太子了，咱們就這么一張紙條回過去？要不要送些禮？”

    沈?yàn)懳?，搖搖頭：“你只管去罷。”

    見勸不動她，秋鳶無奈嘆息一聲，只管捏著紙條，徑自出去了。

    當(dāng)夜亥時(shí)，沈?yàn)懳丛胨?，只斜倚軒窗，望著庭中疏疏月光，靜靜地候著裴慎。

    便是自己拒絕了，這人多半不會在乎的，今夜必定會來。誰知等了小半個(gè)時(shí)辰，亥時(shí)已過，裴慎卻還未來。

    沈?yàn)懱裘迹H感驚異。是有事情耽擱了，還是裴慎真死心了？她懶得再想，只管闔眼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秋鳶又來報(bào)，說總督府送了新的拜帖來。沈?yàn)懘蜷_一看，無非又是約她亥時(shí)見面的話。

    沈?yàn)懻张f取了官柬來，寫了拒絕信叫人捎回去。

    第三日、第四日……日日如此，沈?yàn)憦氐讌挓┝恕?/br>
    她看著桌子上新送來的銷金白錄紙拜帖，喚來秋鳶道：“從今往后，總督府送來的拜帖不必再收?！闭Z罷，又補(bǔ)充：“若強(qiáng)要你收下，你便只管收了，盡數(shù)銷毀即可?！?/br>
    秋鳶頗為惋惜：“這般好的紙，便是拿去賣都有人肯買的?！敝幌眯⌒?，送出去也極體面。

    沈?yàn)憮u搖頭，這拜帖若流出去了，旁人必以為裴慎與她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干系，以至于裴慎夤夜來見她。

    “只管都燒了去?！?/br>
    秋鳶見勸不動她，只能無奈應(yīng)了。

    沈?yàn)懹H手取了那拜帖，點(diǎn)燃油燭。火焰一燎，上好的白錄紙即刻被焚燒殆盡。

    裊裊的煙氣，映出她沉靜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