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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月中僧在線閱讀 - 月中僧 第60節(jié)

月中僧 第60節(jié)

    他端起酒盅舉向緇宣,“緇大哥,一向還沒誠心謝你關(guān)照,今日難得借貞大奶奶的壽得空坐在一處,我得好好敬你幾杯酒才是。”

    “文兄弟太客氣了,你成日為我們李家cao勞,應(yīng)當(dāng)我敬你。”

    緇宣近來有些過河拆橋的意思,待他逐漸拿出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又抽了個(gè)人在柜上盯著他,兩個(gè)人暗生嫌隙。此刻見蔣文興如此恭敬,他只管面上和煦,心里仍是防范著。

    永善正吃著點(diǎn)心,聽見二人說話,也忙拍拍滿手的點(diǎn)心渣滓,舉起酒盅來謝緇宣。緇宣待他不過淡淡的,覺得與這二人同桌簡直是低了身份,恨不能立時(shí)抽身離席。

    最先離席的卻是月貞。晚飯開席前,她趕著擺席的功夫回房去換衣裳。誰知路上走著走著,看見白鳳趕了上來。月貞因問:“嫂子不在廳上等著開席,跟著我做什么?”

    “我也陪你走走,坐了一下午,屁股都坐僵了?!?/br>
    白鳳下晌在旁一桌陪章家老太太坐,豎起耳朵月貞那頭說話,三位奶奶說得凈是什么妝花錦織金緞,什么進(jìn)貢的內(nèi)造的各類料子頭面,聽得她眼冒金星,一心想借此行揩些油水。

    趁著這功夫,她也跟著去到月貞房里,將未及歸置的一堆賀禮仔細(xì)翻了翻,翻出支玉蘭花銀搔頭,便拿到月貞面前在她頭上比一比,“我看這個(gè)倒不配姑娘,姑娘也一向不喜歡玉蘭花的樣子。這是誰送的,不知道壽星的喜好,真是瞎送?!?/br>
    月貞在穿衣鏡前立著,回首看一眼,“可別亂說,那是惠歌送的,仔細(xì)給她聽見又不高興?!?/br>
    “她哪里聽得見……”白鳳只顧著將簪子握在手里細(xì)看,在背后斜睇她一眼,“姑娘不一定戴的吧?姑娘連手帕樣子也從不要玉蘭花的。”

    月貞漸漸領(lǐng)會(huì)她的意思,整拂衣裳的手也慢慢緩下來。她從黃銅鏡里瞟著眼看白鳳的側(cè)影,那在陽光里,在她心里,都在漸漸變得面目全非。

    她走去隨意地奪下簪子,斜插在頭上,扭頭對(duì)白鳳笑了笑,“惠歌送的,就是不喜歡也得戴,少不得要給她面子。”

    白風(fēng)將陡然落空的手放下來,尷尬地陪笑,“也是,也是。琴太太就這么個(gè)女兒,給她臉面就是給太太臉面嚜?!?/br>
    月貞淡笑著說:“我要趕到廳上去,嫂子走不走?”

    白鳳自然跟上,可月貞像是有意甩掉她似的,走得很快,她慢慢落了一大截,在園子里迷了道。遠(yuǎn)遠(yuǎn)看見幾個(gè)提食盒的丫頭,她正欲跟上去,不想路上陡地鉆出個(gè)人來,嚇了她一跳。

    定睛一瞧,竟是蔣文興。他笑著向她作了個(gè)揖,“章家大嫂好?!?/br>
    白鳳忙福身還禮,“唷,虧得預(yù)見你文四爺,我正好走迷了,你是要道前頭廳上去吧?煩你領(lǐng)著我一道回去。”

    蔣文興微微一笑,擺出袖請(qǐng)她走,他隔著些距離走在她身邊,慢慢與她攀談,“章大嫂怎的逛到這里來了?”

    “我陪著我們姑娘回房換衣裳,她走得飛快,真是的,明曉得我對(duì)這園子不熟,也不顧著些?!?/br>
    “估摸著是怕前頭太太們久等,要開席了?!?/br>
    走了一段,蔣文興打懷里摸出原打算送給月貞的那只玉鐲,“我這里有件事想托付給章大嫂。這只鐲子原是我送給貞大奶奶的賀禮,又怕她嫌禮重不肯收。買都買了,不好退的,況且你知道,我住在李家,是因?yàn)榻虒?dǎo)兩位小爺?shù)木壒?。兩位奶奶客氣,成日謝我。其實(shí)是我仰仗她們,該我謝她們才是,正好趕上今日貞大奶奶的生日,我自然要趁勢(shì)好好孝敬孝敬。我這份心,還請(qǐng)章大嫂成全,替我把這只鐲子轉(zhuǎn)送給貞大奶奶,我也好安心在李家吃飯?!?/br>
    白鳳看著那鐲子,眼也直了,“唷,這樣好的水頭,不少錢吧?”

    “五兩銀子?!?/br>
    聽得白鳳一驚,想他真是個(gè)懂得奉承之人,從他手上接來翻著細(xì)看,“文四爺別瞧我沒見過什么好東西,但這料子,就是不懂行的人也知道是好的。我替我們姑娘先謝謝你。”

    到了廳上,白鳳卻將鐲子的事情半個(gè)字不提,心想橫豎月貞不知道,她不問起就自己昧下,倘或日后她問起,就說放在身上忘了,再給她一樣的。

    這可正中了蔣文興的下懷。他知道月貞不要他的禮是故意要和他算清關(guān)系,這關(guān)系哪里是想算就能算清的?早就是一筆糊涂賬了。月貞不收,她的家人收也是一樣,她不喜歡欠人家的人情,他偏要她欠下他的。

    他遠(yuǎn)遠(yuǎn)看著月貞,幾個(gè)侄子正在向她磕頭賀壽,她臉上笑呵呵的,心里卻未必。就如同她與他在一起時(shí)也是樂呵呵的,但他知道她那種笑容不過是因?yàn)槎檀俚臎]頂?shù)目煳浚睦锶耘f是一片荒蕪,沒有他的影。

    男人女人就是這樣子,以為同床共枕就是愛到了頭。其實(shí)倒未必,有時(shí)候同床共枕不過是愛的起頭。

    侄子們磕完頭,輪到兒子。元崇磕得格外鄭重,也不知哪里學(xué)的賀詞,說得似模似樣,“祝母親千秋喜樂,福壽綿長。”

    月貞面上的笑容愈發(fā)見大,但心里卻更覺幽涼,她仿佛被釘在那張髹紅的黃楊木雕花官帽椅上,福壽綿長,想想都覺得煎熬。

    就是眼下這一刻也十分難熬。了疾講過他要回來的,可天已黃昏,還不見他的人影。

    她本來沒有期待,不過太陽一寸一寸西沉下去,那期待便不由自主地一寸寸浮上來。今朝過分熱鬧,她長了二十一年,從沒有哪個(gè)生辰像今日一般的排場(chǎng),眾人輪番唱喏,賀詞快將她淹沒。但她心里明白,這些都不是屬于她的,大家不過是借個(gè)熱鬧湊趣。

    直到黃昏跌碎,亮起千燈百盞,對(duì)面廊上的戲搬到了廳上來,兩個(gè)小戲在圍屏后頭翻著袖,亂旋的影將月貞的眼也旋花了。

    她心里又埋怨自己不該有此期待。越是埋怨,就越是有種委屈。她立起身來,向兩位太太說身上不留心撒了酒水,要回房換衣裳。

    巧蘭含酸打趣道:“瞧把我們貞大奶奶高興得,今天的衣裳也要翻著花樣穿?!?/br>
    月貞沒理會(huì),只是笑笑,打著盞燈籠抽身離席。走到園中,廳上的熱鬧并沒有因?yàn)樗碾x席而沉寂,只是杳杳飄遠(yuǎn)。屬于她的千秋萬代,仍舊是無邊的孤寂與撒上月輝的長夜。

    剛走過一道九曲橋,橋頭一叢夾竹桃里忽然跳出個(gè)人。月貞舉燈一看,原來是蔣文興,她笑道:“怎么是你?”

    蔣文興笑回:“你以為會(huì)是誰?”

    本來是句意有所指的玩笑話,可當(dāng)看見月貞眼角的淚花閃爍一下,他真悔不該開這玩笑。有沒有重傷到她不知道,倒是弄得自己心里有幾分狼狽。

    他岔開話另道:“一整天了,也沒個(gè)機(jī)會(huì)跟你說句話。我備了賀詞,跟著你出來,就是為了說給你聽?!?/br>
    他們之間一向是從不說起了疾的,每回閑談撞到“鶴二爺”身上,都默契地繞開。這也是月貞喜歡他的地方,她感覺到他明知道些什么,卻守口如瓶。以為他是個(gè)知情識(shí)趣的人。

    但她不知道,他的守口如瓶是懷有別意的,不過是希望了疾的名字在他們之間淡退。

    月貞不露痕跡地將淚星眨干,癟著嘴笑他,“方才在席上不是賀過了么?‘萬福萬壽,歲歲永康?!恢赖倪€當(dāng)我七老八十了呢?!?/br>
    他仰起臉笑笑,“那些陳詞濫調(diào)不作數(shù),說給別人聽的?!?/br>
    “這么說,你是有什么推陳出新的好話囖?且講來聽聽?!?/br>
    他卻一味在那里賣關(guān)子,“別急呀?!逼鋵?shí)還是給自己留有余地,有的話講出口,就不再能回頭。

    月貞作勢(shì)要錯(cuò)身而去,“那我走了?!?/br>
    他又撳住她的胳膊,“急什么?我知道你不喜歡廳上的熱鬧,借故在外頭俄延俄延不是正好?”

    她嗔他一眼,“你瞧我這裙子,還濕著呢?!?/br>
    “用燈籠烤烤?!彼@到夾竹桃叢中,借了塊石頭挨著坐下,把燈籠貼在她小腿上。

    月貞此刻就怕一個(gè)人,一個(gè)人就總?cè)滩蛔∪ハ肓思驳降讈聿粊?,這問題糾葛在心里越來越絕望。在廳上又不作數(shù),人雖多,卻反襯得人更孤獨(dú)。眼下這個(gè)境況最好,他比旁的人離她更近些,但又沒有抵達(dá)到心里,像隔著窗戶說話,不太真切,也不太假。

    所以她也放任了,與他坐在那里,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今日這陣仗我從前做夢(mèng)都不敢想,那么些人給我磕頭,給我送禮。要說嫁到這樣的人家,還是有些好處的?!?/br>
    蔣文興睞著她笑,“嫁來就守寡也行?”

    “守寡怕什么?!痹仑懸膊A過眼來笑,有些張揚(yáng)放.浪的俏皮,“不也是一樣沒耽誤么?”

    引得他振著肩膀笑。她霪得如此坦率,很有些別樣的可愛。他慢慢笑停了,問月貞:“你就不怕給人發(fā)現(xiàn)?”

    “怕?!彼D一下,又道:“也不那么怕。”

    “這是什么話?”

    月貞看著叢外那片黯然的池塘,落著一鐮刀似的月亮,月亮遲早會(huì)圓滿起來,可她人生的圓滿不過是假象。她想起那些生日的祝詞,“千秋歲歲”。她能看得見她的千秋歲歲,逐漸就如同霜太太,渾圓的身體里,是一抹干瘦的魂魄;或者最終淪為琴太太,藹藹可親的五官背后,是一副猙獰的面孔。

    無可避免的,因?yàn)樗c她們聽的是同一個(gè)深夜的梆子聲,望的是同一輪月亮,熬的相同的苦悶的歲月。這歲月是胡琴的弦,凄冷得勒得死人。

    她短嘆一聲,托著下巴道:“該來的也躲不掉,做賊的哪個(gè)不是擔(dān)著風(fēng)險(xiǎn)?那為什么還去做賊?總歸是無路可走了嘛。老天爺把該配給我的男人不給我,我不偷難道白活著?”

    蔣文興又是一場(chǎng)無聲的大笑,漸漸笑得心酸。她自以為她說的是渠大爺,但他知道渠大爺?shù)谋澈螅€遮掩著了疾。

    他繼而問:“倘或你給人發(fā)現(xiàn)了,你會(huì)不會(huì)供出我?”

    月貞想一想,癟著嘴笑,“不會(huì)。”

    “為什么?”

    “供出來你,你也不會(huì)護(hù)著我?!痹仑懱糁劭此澳氵@個(gè)人自私透頂?!?/br>
    他心想她看人真準(zhǔn),便笑著底下頭去。隔定片刻,他又抬起頭來,“月貞。”

    月貞恍惚一下,“嗯?”

    她撥過眼來看他,發(fā)現(xiàn)他正認(rèn)真地凝望著自己。把她望得極不自在,便回正了臉微笑道:“還是叫‘大嫂’吧,你喊我的名字,聽著怪怪的?!?/br>
    他剛懸到嘴邊的話便咽了回去,低著頭拔了根草拈在手上玩耍。

    月貞忽地坐不住了,想要走,“你方才說的推陳出新的賀詞呢?趕緊說了,我要回去換衣裳?!?/br>
    他的指尖搓轉(zhuǎn)著那根野草,張口說,“祝……”

    一個(gè)“?!弊滞系美祥L,這個(gè)字本身就很有意思,想得的還未得到,所求的尚未如愿。也有些凄涼意,大可能終身愿不能嘗,求不得許。

    他漸漸笑得失意,看著月貞。月貞也看著他,等著他底下的話。可就這么等著等著,在他眼底,似乎已經(jīng)找到了后話。

    那些話還是不要講不要聽的好,她的生日,難不成還要來成全他的念頭?可不是正是她剛才那.話,這個(gè)人就是自私透了,還真是個(gè)做買賣的人才。

    她也拔了根草玩笑著丟在他臉上,“想不出來就不要說了,我今日好話聽了一籮筐,也不缺你這兩句?!?/br>
    他的確就是個(gè)生意人,她不肯給他一點(diǎn)希望,他就絕不還她一厘真情。他心里的祝詞原本是——“祝你愛我”,此刻在她笑著的目光里,又覺得這自私的話變得有些乞憐的意味。

    其實(shí)真不真的又有什么要緊?她根本不要他的真。他連說也不肯說了,轉(zhuǎn)而望向黯淡的水面,糊弄道:“祝你年年歲歲皆如意?!?/br>
    月貞心內(nèi)大松一口氣,笑著撞了他一下,“你這話比廳上那些話還要陳詞濫調(diào)些,簡直就是在應(yīng)付我?!?/br>
    他落拓地笑一下,倏地湊過去親她,捏著她的下巴晃了晃,“真是個(gè)小沒良心的?!?/br>
    真是機(jī)緣湊巧,恰逢巧蘭置辦的煙火蹦到天上,把暗昏昏的天空照亮,同時(shí)也照亮了叢外那雙漆黑的眼睛。一閃而黯敗。

    作者有話說:

    第54章 迷歸路(四)

    園子里隱隱有絲竹嬉笑, 在那些密密匝匝的花枝葉影里,似乎可以看得到廳上的繁榮喧囂。但煙火湮滅后, 還是那冷冷清清的月亮掛在天上, 傾撒下來的光也有些涼。

    月光陡地澆冷了了疾原本如焚的急心,他問自己為什么一定要回來?

    倒是有個(gè)冠冕堂皇的名目,要回來帶走蕓娘。可名目底下, 是有些暗暗的流光,他忽略不了的。他沒想到會(huì)在這里撞見月貞與蔣文興,可撞見了, 也是忽略不掉的。

    他當(dāng)下只是震驚不已,還沒來得及有過多的反應(yīng), 也沒去驚動(dòng)他們。等慢慢走到廳上去時(shí),才有千頭萬緒漸漸涌上心來, 然而大多都是疑問。

    霜太太也并沒給他疑問的時(shí)間, 一見他便高興得要不得,手舞足蹈地拉他入席, 接二連三地問他:“我的兒, 這大晚上的, 你怎么忽然回來了?是回來給你貞大嫂子拜壽的?這回可要在家多住幾天了吧?”

    了疾給她撳在座上,抬眼見燈火環(huán)伺,照得人神情恍惚,仿佛無數(shù)眼睛落到他身上。他家世不凡,自幼便受人矚目, 即便出家為僧,也做了住持, 還是受人敬仰。可此刻這些燈燭照到他身上來, 他并不如常從容, 反而有些慌亂,生怕這些燈照見他墜在湖底的心,他只想沉寂在那無人之地喘口氣。

    也并沒有給他喘息的時(shí)間,霜太太杳遙的聲音又蕩回耳畔,聒噪得震耳發(fā)聵,“鶴年,你愣著做什么?一路下來餓了吧?餓了沒有?”

    霜太太使丫頭端了個(gè)點(diǎn)心碟子在他跟前,不出所料他看也沒看一眼,而是在人叢里脧了一圈,笑著問:“大嫂呢?怎的不見?”

    他疑心方才在園中看見的只是一雙幻影,心里期待著月貞會(huì)從眼前這堆脂粉裙衫里跳出來。可話音甫落,卻見月貞是打門前進(jìn)來的。

    巧蘭走去拉她,向了疾說:“你貞大嫂才剛回屋去換衣裳去了,這不就來了?還是貞大嫂子的面子大,前年我的生日就沒見鶴年回家來?!?/br>
    月貞看見他也是驚了驚,想不到他真能回來。她微笑著走過去,一時(shí)不知是喜是哀,向四下里笑笑,“這樣說起來,還真是鶴年肯給我臉面?!?/br>
    幾個(gè)婆子聽后一面附和,一面將月貞擁在座上,起哄著叫了疾向她拜壽。霜太太些微不高興,想她的兒子除了她,都不該把別人放在眼里。

    了疾立起身來,要了盅熱茶,眼睛只管盯著月貞,嗓音稍顯冷淡,“我以茶代酒,恭祝大嫂萬事稱心。”

    那雙鋒利的眼睛把月貞看得疑惑,舉起酒盅回他,“謝謝你?!?/br>
    圍屏后頭又起了新戲,眾人各自安席,了疾便坐在月貞這一桌上。月貞聽著一番緊鑼密鼓,心里也有些敲起鼓來,不安地扭頭一看,發(fā)現(xiàn)了疾還在那里看著她,眼睛里的情緒越來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