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10節(jié)
人家自然更奉承得好聽,“論辛苦,還是咱們巧蘭最cao勞。這邊好歹是兩位奶奶幫著琴太太。那邊就只您一位奶奶,霜太太是享福的人,家里大大小小的鎖事可不是您一個人cao心?” 巧蘭立起身來,滿面風光,“我不過是瞎忙活,瞎忙活?!?/br> 大家說她謙遜。她倒不是謙遜,多半是實話。霜太太自己不大管事,卻極會挑剔,仿佛多年媳婦熬成婆,要把從前受的老太太的“指點”都傳到她頭上來。 可見治媳婦的手段,雖非血親,也能遺傳。 各有各的苦衷不能言表,月貞此刻的苦,還是在吃飯上頭。 到宗祠里拜見祖宗,認下個兒子,忙活一天,正餓呢??沙燥埑圆缓?,給這些人圍著,生怕有人說她大爺剛?cè)胪?,她胃口又好起來了,可見前頭的傷心是裝的。 比及散席,月貞只吃了個半飽也不及,回首一望,了疾還陪在上席,伴著他母親。 殘陽灺盡了,梁上的白絹燈顯得亮起來,將古樸繁榮的廳堂照成了一個斑駁陸離的世界。 月貞遠遠看著了疾寬罩黑莨紗的背影佇立在一張張悲愁竊喜的面孔間,顯得很有些不合時宜。他分明不是那隊伍里的人,怪道出家。 月貞覺得自己也不算這世界里的人,混在巧蘭與蕓娘中間送親戚,像個孤魂野鬼。黃昏將她的影子吊得老長,是個吊死鬼。 珠嫂子聽了她這關于影子的論調(diào)直又好氣又好笑,吊梢眼斜著嗔她,“還沒聽說這宅子里鬧鬼,哪里來的鬼?八成是你心里有鬼?!?/br> “我可沒說這宅子有鬼,我是說奇怪,白天如何熱都好,太陽一落山,這宅子就有些涼。”月貞把嘴一噘,“我才是最不信鬼神的。” “雨關廂環(huán)山繞水的,夜里不涼才怪,沒什么稀奇?!?/br> 月貞一抬眼,瞧見蕓娘在前頭,因為不想搭腔,便刻意將步子放得緩慢。蕓娘身邊跟著個mama,她自己陪嫁帶來的人。她也不與mama說話,自己前頭半步,身條窄瘦,行若擺柳。 “這兩口瘦到一處去了?!痹仑懺诤箢^望著,想起霖橋也是那樣瘦,干柴似的,她便笑,“怎的霖二爺瞧著身子骨不大好?他是有什么病吧?” 珠嫂子翻了個眼皮,“什么???尋花覓柳的?。〕E菰谛性豪镱^,就是好身子也叫人掏得剩個空馕子了?!?/br> 月貞睞她一眼,欲問她什么是“空馕子”,又怕她非但不講,還要笑話著臊她。她便不問了,假裝明白地點點頭。 前頭蕓娘折身進院,珠嫂子趕著吃飯,因此拽著月貞疾步。 進屋珠嫂子趕著給她瀹茶,月貞不好耽誤她吃飯,便說:“我自家來,你去吃飯。瞧瞧廚房里有沒有什么面果點心,替我?guī)┗貋?,我席上沒吃飽,夜里一定要餓的?!?/br> “吃席就是這點不好,當著人吃不飽?!敝樯┳哟饝粕蠠舫鋈?。 月貞獨自瀹了盅茶在榻上坐,把耳朵偷么豎起來,聽隔壁的動靜。風悄月寂,了疾還沒回來,一定是給霜太太拉著說話去了。 雖然他在隔壁的時候多半也沒什么動靜,但好歹能聽見他的腳步聲,木魚聲,咚咚的,踩得穩(wěn)妥安定。 她將嘴角輕撇,呷了口茶。茶湯順著喉管流到胃里,把里頭那點中看不中吃的精致食物清洗一空,不等完全入夜,業(yè)已餓了。 那頭廳上還剩主席未散。老人家吃飯慢,吃兩口茶佐一口酒,一席能用半晌。別的該散的散光了,霖橋跟著琴太太回房商議外頭的事,只得霜太太領著兩個兒子陪在這里。 二老太爺欹在椅背上,剛擱下酒盅,晁老管家便在身后親自添酒。他略微點頭示意,注酒聲一停,眼便斜到了疾身上,道: “鶴年,你父親常年在京,錢莊上的生意只得你哥哥緇宣在cao持,哪里忙得過來?你十九了,也要為家里這些人想想。出家人在何處不是修行?也該回家來幫襯幫襯。” 了疾心知是他母親的意思,將她娘瞟一眼,笑回:“既已出家,就不便再問家事,只好有勞諸位長輩多費心?!?/br> 三叔公搭著邊腔,“我們雖是同宗長輩,卻到底不是一個家門的人,哪里好過問你們家里的買賣,不過是勸你兩句。你這個孩子,當初是為生病才出的家,病好了,就仍該回家來?!?/br> 了疾泠然道:“既結(jié)佛緣,當斷塵緣。天底下哪有兩全其美的事情?” 聞言,霜太太“噗嗤”一聲,當即捂著帕子哭出來,“二老太爺,三叔公,您二位聽聽,都說出家人慈悲為懷,偏他做了和尚,心腸硬的很,父母家業(yè)皆拋舍不管了。要不是沒辦法,我也不敢勞您二位的神來勸他。瞧瞧他,勸也勸不動,真是樽石佛冷菩薩。” 二老太爺與三叔公不過受霜太太之托勸了疾幾句,也不抱什么希望,知道他是鐵了心的人,只好跟著唉聲嘆氣。 緇大爺趕著下席來在霜太太身邊寬慰幾句,撳著霜太太的肩,睨向了疾,“鶴年,你不愿意還俗歸家就罷了,只是不該常居廟里。出家人常說的話,心里向佛,不拘在哪里修行。別的事情我不要你過問,你只搬回家來住著,常陪著母親。你說呢?” 了疾更索性將兩眼闔上,充耳不聞,任人勸說,全不能入他的心。 作者有話說: 月貞:我餓著肚皮呢你還不回來! 了疾:就來了就來了。 第13章 不醒時(三) 銀河清淺,星斗斑斕,月亮發(fā)散著銀灰的光,與白絹燈籠散出的光冷成一片。 為治喪答謝鄉(xiāng)親,李家還在主街搭了個戲臺子,請了一班昆山腔小戲在那里唱。廂坊不大,在老宅子里也似有絲絲縷縷的蘇笛腔調(diào),隨風入堂。 二老太爺坐不住了,要回家歇息。霜太太叫晁老管家知會了琴太太一聲,兩個領著兒子將幾位尊長送出宅去。 霜太太不死心,仍想勸勸了疾,拉著他歸到自己房內(nèi),打發(fā)了丫頭婆子,一搦腰扭在他榻上淌眼抹淚。 了疾吹了燈籠,跟到對過坐著,卻不說話。霜太太哭一陣,覺得無趣,便搵干了眼淚,把二老爺搬出來,“你父親剛來信,一是問喪事,二就是問你的事情。你父親跟我的意思是一樣的,也要你還俗歸家。你不聽我的話,難道連他的話也不聽?” 月霜染在了疾的眼,顯得態(tài)度漠然,“我早已出家,母親不該再為我的事掛心?!?/br> 霜太太接而道:“你父親信上說得明明白白,要你回家來,認真讀兩年書,跟著科考。到京里去,在他跟前,也謀個官當。我知道你不愛做生意,難道做官還不合你的意?” 聽聲音又要哭起來。 “母親?!绷思矅@著喊了聲,頓了頓,又說:“母親,我出家修行,并不單是為我,您是清楚的?!?/br> 說得霜太太臉色微變,一滴淚珠掛腮上,像銀釭上凝固的蠟珠。她把淚漬慢條條地蘸干,聲音漸漸委頓下去,“我知道你是為我,是我?guī)Ю鄣哪??!?/br> 卻在一個轉(zhuǎn)瞬間,底氣又提上來,“你不知道,你父親在京的那個四姨娘生了個兒子,這話我連你大哥都沒說,只告訴你。正月里的事情,你父親還叫這頭預備著,說等明年那孩子足歲,要帶回來拜見祖宗?!?/br> 了疾額心暗結(jié),有些不耐煩,“回來就回來吧,您是正頭太太,他們妨礙不了您什么?!?/br> 話雖如此,可正頭太太又如何,她的丈夫還是給人瓜分了,連個骨頭也沒給她留下,只留給她無盡的空虛和家業(yè)。這是前車之鑒。 家業(yè)如今也未必能全盤保住,霜太太心里如臨大敵。她急道:“你說得簡單,本來好好的,隨他在北京如何,留下這些東西,終歸都是你和你大哥的?,F(xiàn)在好了,又生個討債鬼出來,還得來分你們一杯羹!” 了疾淡泊地撥動持珠,“我是出家人,錢財不過身外物,母親不必替我舍不得?!?/br> 慪得霜太太一口氣提上來,又是瀾瀾眼淚,“你這話是人說的么?是人說的么?!我是為誰,還不是為你們!我花得了幾個錢?” 她的確花不了幾個錢,再奢靡也是有數(shù)的??勺约旱臇|西,再不稀罕,要拱手讓人,怎么也舍不得。 她撲在炕桌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單為這事情實在犯不著,一把年紀的人了,就為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 不過是逮著一個哭的由頭,她知道了疾理解她的苦。緇宣雖然也是她的兒子,但他終歸是男人,在男人的陣營里。了疾則有不同,他是塵外人,不在任何一個陣營。 了疾卻也無可奈何,只等她哭得舒心了些,還是硬了硬心腸,微笑著問:“那你們商議著給貞大嫂子過繼子嗣的事,又是為誰呢?” 霜太太把哭濕的帕子折一折,說得想當然,“自然是為她好,她一個寡婦家,無兒無女的,百年之后如何?總不能靠你霖二哥兒子,侄子哪有兒子靠得?。俊?/br> “你們要真是為她好,就送她回家去。她和大哥雖然行了禮,到底沒有夫妻之實,何必將她套死在李家?!?/br> 聞言,霜太太顧不上眼淚了,rou圓的臉一擠,拉出個富貴繁榮的笑臉,“干我什么事?是你姨媽的意思,我不過幫著說兩句話。你姨媽才舍不得放她,她要留她做個活字招牌?!?/br> “什么招牌?” 霜太太避而不答,神秘兮兮地笑著。余淚給蠟炬熏干了,又露出那雙有些軟弱與哀怨的眼,“況且就是放了她回去,她家里肯要?原本就是八字不好砸在手里的。好容易嫁到我們這宗人家,她哥哥嫂嫂想好處還想不及呢。退一萬步講,就是接她回去,又叫她嫁誰呢?就是不嫌她二嫁,誰又嫌自己命長?新婚之夜,還沒挨著身,就把丈夫克死了?!?/br> 了疾只得默默立起身來。 霜太太見他要走,忙一把拽住,“方才說的事,你仔細想想。就是你不爭不搶,也當是為了娘。你父親早把我忘了,你要是丟下這些家私不要,豈不是白分給人?我怎的咽得下這口氣!” 她那股氣喘在腹內(nèi)十幾年,早釀成了怨念。她把兩只眼睛向上可憐兮兮地扇動著,里頭關著陰魂。 然而了疾還是佛心不動,漠然抽出手走了。她的漫長枯寂的夜又來了,無聲地將人分尸。 夜是不同的,屋里孤燈難明,屋外卻是一輪圓月,地上清輝亮堂堂的,連燈籠也不必點。霜太太怨歸怨,還是心疼兒子,硬叫了疾提了個食盒回去。 了疾待要尋個下人給他吃,一路沒撞見人,走回院里來,恰聽見窸窸窣窣地翻騰聲。 悄然走到中間那扇洞門后頭看,原來是月貞與珠嫂子兩個打著燈籠在里頭小院翻墻根,大概是丟了東西。 墻根下蕙草叢生,珠嫂子一面躬著腰翻,一面咕噥,“是滾到這里來了?” 月貞也躬著腰,提著燈籠扒草縫,“就是啊。我才剛握在手里正要咬,不想哪里跳出來只野貓,嚇得我將饃饃一丟,瞧著是丟到這里的?!?/br> “大約是給貓兒叼去吃了?!敝樯┳訌澋醚?,抻起來捶一捶,“算了吧,就找到了還能吃?屋里有新鮮果子,你將就著吃那個吧,睡一覺起來,明早吃早飯?!?/br> 偏月貞?zhàn)I的時候是吃鮮果胃里便泛酸,只想饃饃面果子白飯吃。這會廚房鎖上了,要吃的就得驚動人,又怕底下人抱怨。 她那一臉苦相,比黃蓮還苦。珠嫂子稍稍揚著聲道:“那就吩咐人做吃的來,抱怨就叫他抱怨去,橫豎住不了多少日子咱們就要回錢塘了?!?/br> 正有些拿不定主意,倏聞洞門外兩聲咳嗽,月貞回身舉起燈籠,照見是了疾站在那里,將手里的食盒提一提,“大嫂,來,有飯吃?!?/br> 月貞大氣一喘,笑著向月亮拜了拜,“阿彌陀佛,真是我的活菩薩!” 旋即笑嘻嘻地將燈籠塞給珠嫂子,吩咐她自己鋪床先睡,跳著腳蹦到洞門外頭去了。 屋里燈影昏昏,了疾將食盒擱在四方桌上,一一擺出些精致素齋,另點了盞燈擺在當中,請月貞坐,“都是些素食,大嫂吃不吃得慣?” 那些素食做得格外精巧,一樣釀豆腐活做成了東坡rou的樣子。月貞哪還管它素不素的,挽起袖口,先扒了口稀飯。抬眼對了疾一笑,“霜太太給你預備你的吧?霜太太真是疼你疼得緊。” “大嫂席上沒吃飽?” 月貞連著大啖大嚼幾回,胃里的痙攣覺得好了些,得空擱下碗,改得細嚼慢咽,“那席上哪里吃得飽?你大哥才剛?cè)胪翛]幾天,我就在那里吃吃喝喝的,你們家那幫子親戚的唾沫星子還不得淹死我?況且一會這個媳婦來說話,那個媳婦來說話的,一桌子菜早就冷了。真是白糟蹋糧食?!?/br> 案上的珍珠元子湯還冒著熱滾滾的煙,了疾撥弄著持珠,望著她微笑,像一尊慈目的佛,在香火鼎盛的高堂上,四海青煙籠著他。 望得月貞不好意思,抿到唇角有顆飯粒子。她暗暗紅著臉,探出一截伶俐的舌尖,咻地將飯粒子卷進嘴里。 作者有話說: 月貞:吃飯很重要,愛上鶴年,是從吃飽飯,腸胃緩緩暖暖的蠕動開始。 第14章 不醒時(四) 二更已半,廂坊的戲臺子散場,敲了幾聲金鑼,明日請早。 月濃入窗白,了疾朝窗外瞅一眼,起身到罩屏外供了一炷香,“大嫂,快吃了飯回去歇息,天不早了。” 月貞益發(fā)細口細口地捱延,端著飯碗,眼睛跟著他溜出去。罩屏的鏤空雕花將他的側(cè)影切碎,一并連月貞對他先前那點不滿也粉碎了。 他與別人也說笑,對旁人也和善,又怎么樣呢?他只給她飯吃,這總能算一點“特殊”吧。 她自己替他開脫,自己寬宥了他。笑吟吟地問:“今天在宗祠,你怎的先走了?” 了疾將香插在爐內(nèi),摘下頸上掛的佛珠,神色有些肅穆地走進來,答非所問,“過繼了子嗣,你在李家就不能再脫身了。按理說,你與大哥還完全禮成,原本還有退步抽身的余地。這會想走也晚了?!?/br> “我走哪里去?” “回家?!?/br> 月貞舀了碗珍珠元子湯,噘著嘴朝碗口吹氣,不以為意的態(tài)度,“就是沒過繼子嗣我也回不去。哪有嫁出去的女兒,又往回接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