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93節(jié)
捏著信箋,捧著閑印,心中波瀾難平。 她將物件放下,望著沈越,后撤一步,仔細(xì)整理衣冠,行以大禮。 “學(xué)生拜謝老師。” 沈越滿眼濁淚,從她自碧水村回來,他就看出,他這個(gè)學(xué)生已大不一樣。越不一樣,他越是懊悔。當(dāng)初他若沒有逃開,他的學(xué)生,本不該有此災(zāi)劫。 他彎下腰,將學(xué)生扶起。 “老師?!彼o緊握住沈越蒼老的手掌,而后緩緩松開:“學(xué)生走了,老師保重?!?/br> 道阻路且長,會面安可知。 她將那封啟期未定的信函收在懷中,再次啟程。 七日后,馬車駛進(jìn)鈞州,鈞州接鄰原南界。原南各州縣官吏多認(rèn)得她,亦認(rèn)得張湍,是以進(jìn)鈞州后,二人皆以幕籬遮掩。以沈迎推斷,緲音云游四方,進(jìn)鈞州后,不會再州府久留,應(yīng)是繼續(xù)西行,在西邊兩縣庵堂借住。 經(jīng)莊寶興打聽,鈞州西邊兩縣確有所香火鼎盛的庵堂,前兩年剛剛落成,名叫靜殊庵,庵中供奉觀世音。據(jù)說住持本是原南人,幾兩年遷來鈞州后,得到鈞州幾家大戶供養(yǎng),修起這作靜殊庵。且西邊兩縣,也只有這間靜殊庵會接待云游僧人。 靜殊庵建在桐峽縣,因縣中峽岸遍地桐木得名。 桐峽縣地勢高低錯落,原本車馬難行,自靜殊庵名氣傳開,來往的香客捐出不少香火錢,慢慢拓出條小路來。白雙槐驅(qū)車走過小路,看著遠(yuǎn)處山丘桐樹搖擺,不由說道:“娘子,要是春上來,這里桐花全開了,指定好看。” “可惜是看不到了。”她撩開簾子,望著遠(yuǎn)處桐樹高枝,仿佛已見到來年春日盛景。 張湍策馬在后:“明年春,無論身在何處,皆有美景?!?/br> 她回眼掃去:“雖為美景,各有不同,錯過此間總是憾事?!鄙灶D片刻后,她又開口:“一生憾事太多,區(qū)區(qū)桐花,確是算不得什么?!?/br> 車輪滾滾,庵堂漸近。 未見庵堂,便得檀香入鼻,香火鼎盛,果真名不虛傳。 待馬車停靠穩(wěn)妥,她戴上幕籬下車,留白雙槐看車,帶著莊寶興入庵。張湍拴好馬匹,戴好幃帽,隨之入內(nèi)。來往香客熙熙攘攘,庵中比丘尼各司其職,大殿之中,時(shí)不時(shí)傳來銅磬厚音。 趙令僖在殿中奉香,取出些許銀兩與那敲磬的老尼,垂聲道:“添些香油。不知貴庵可有位緲音師太?” “阿彌陀佛,緲音師太確在此修行,施主尋她所謂何事?” “弟子是殊菩提法師的俗家弟子,若論輩分,該稱緲音師太為師叔?!?/br> “原是居士?!崩夏徇€禮道,“居士稍候。”說罷起身向后殿去。 張湍供完香火,抬眼望著大殿中的觀音神像,稍顯錯愕。片刻后追至趙令僖身側(cè),與她低聲道:“見緲音時(shí),切勿摘下幕籬。” 趙令僖疑聲:“怎么?” 張湍?????側(cè)身抬頭,示意她向觀音神像看去。 她莫名其妙,稍稍拉開幕籬,抬眼望向觀音像。蓮座云衫,凈瓶柳枝,并無異狀。待目光再向上挪移,落在神像面頰時(shí),臉色微凝。 這座觀音像的面容,竟與她一般無二。 身畔腳步聲近,她飛快放下幕籬垂紗,轉(zhuǎn)身看去,老尼已去而復(fù)返。 “這位居士,緲音師太在經(jīng)堂等候。” “多謝師太。”禮罷,她暫將神像疑惑壓下,向后殿經(jīng)堂尋緲音。 殿后法堂正有住持講經(jīng),許多香客在法堂前合掌伏身。她繞過人群,向偏處經(jīng)堂行去。庵中經(jīng)堂不少,她卻未費(fèi)功夫。 緲音正站在門前階上,在經(jīng)堂門廊前,尤為顯眼。 不等她登上臺階,緲音下階迎來:“你就是師妹的俗家弟子?” “師叔?!彼苑Q作答,“師父臨終有惑,遣我尋師叔求解?!?/br> ? 第104章 大雄寶殿,觀音慈目。 張湍立在神臺前,仰看觀音慈悲。心中不住在想,她從未對他有過如此神態(tài)。神思漸亂,他屏住呼吸,慢慢冷靜下來。神佛本無相,各間神像皆是綜凡夫俗子心中所想創(chuàng)造,多是面容飽滿、慈眉善目。趙令僖則秀麗輕靈,細(xì)論之,稍近精怪。這尊觀音神像,五官輪廓均與趙令僖相同,決不會是巧合。 會是何人以她形容為模,刻觀音像在此受香火供奉? 殿后木魚聲停,響起陣陣低語,是住持講經(jīng)畢,眾香客散場。 張湍離開大殿向法堂去,幾多香客在住持座前盤桓不去,一旁經(jīng)堂門扉緊閉,不知趙令僖與緲音在哪間對話。 “張大人,哪里有問題?”莊寶興覺出異樣,跟上前來,小心問道。 “你去打聽看看,這住持來自原南何地,這庵堂的觀音像是何人雕琢?!?/br> “觀音像?”莊寶興仔細(xì)回憶,他進(jìn)殿時(shí)目光曾下意識地掃過殿中每一個(gè)角落,當(dāng)回想起觀音像的模樣時(shí),忽然變了臉色:“這觀音像,是不是——” “沒錯。探聽時(shí)多多留心?!睆埻囊娮〕种茉庀憧蜐u少,又道:“我去會會這住持?!?/br> 法堂內(nèi)香客散盡,數(shù)名比丘尼垂頭打掃整理堂前,住持師太收起經(jīng)卷,剛要離開,就被張湍攔下。進(jìn)香香客對庵中僧人多有敬意,少見張湍如此行為,又見他遮發(fā)蒙面,住持不由凝眉怪聲道:“施主何事?” “聽聞師太來自原南,在下從原南來,見到同鄉(xiāng),只覺親切?!?/br> 說話時(shí),張湍仔細(xì)打量住持的模樣,服飾無異,面容普通,年歲稍長,約有五十上下,看起來只是普普通通的僧人。 “原來如此?!弊〕謧?cè)身,“施主里邊請?!?/br> 二人在法堂內(nèi)落座,住持臉上多了笑容,問道:“施主是原南哪里人?” “家在宛州追禹縣宣禹山下?!睆埻膰@道,“幾年前蝗災(zāi)后,家里就只剩我一人,逃到遼洋界內(nèi),勉強(qiáng)謀生糊口。” “宣禹山?那就是道家的地盤了。貧尼看施主,不似一般人家?!?/br> “往日家中有些錢財(cái),一場蝗災(zāi),什么都沒了?!睆埻膹娜輵?yīng)答,“早年還參加過科考,可惜年年不中?;葹?zāi)次年,又聽原南的官老爺們,都被欽差公主砍了腦袋。想著當(dāng)官不易,就不再考了。” 住持隨之嘆息:“我也是那場蝗災(zāi)后出來逃災(zāi)的,那時(shí)是在涂州的小庵修行,同庵的師姐妹們大都丟了命。我算是走運(yùn)的,活著走到遼洋?!?/br> “師太節(jié)哀。來遼洋后,師太沒再回去看過?” “說起來,倒回過一次,想著回庵里看看,不想那里已改建了寺廟,去進(jìn)了幾炷香就走了?!?/br> 張湍細(xì)細(xì)聽著,沒有聽出什么異樣,那住持言語間情真意切,其中惋惜悲哀難以忽視。故而再道:“這回路過桐峽,正是要回原南去。雖說家里沒了人,但到底根在那邊。師太若有需要,我也可去趟涂州,為師太在那廟里再添些香火?!?/br> “不必了?!弊〕挚嘈u了搖頭,“改都改了,如今我在這兒修行,也還安生?!?/br> “既是如此,叨擾師太了?!睆埻钠鹕碜鞫Y。 住持還禮又問:“施主蒙發(fā)遮面,可是有疾在身?” “瞞不過師太。我這回還鄉(xiāng),正是因舊疾難愈,想到宣禹山清云觀里的慶愚天師,只盼能得他妙手回春,救我一救?!?/br> “原來如此,施主看病要緊?!弊〕终巯蚪锹?,從桌上拿起些物件,用緞子包好,送到張湍面前:“這些是神臺前撤下的供品,吃了消災(zāi)解難,施主帶著路上吃吧?!?/br> 一番推讓后,張湍不得已收下供品離開,心中滿是歉疚。旁側(cè)經(jīng)堂門扉啟開,張湍回身看去,趙令僖剛從經(jīng)堂內(nèi)出來,見他在院中,徑直走來。 他低聲問:“如何?” “回車上說?!?/br> 二人一前一后離開庵堂,白雙槐在車前蹲了許久,見到二人現(xiàn)身,猛地跳起,但因腿腳酸麻,一瘸一拐迎上前問:“還順利嗎?” 趙令僖沒有回話,兀自登上馬車。 張湍在車前停了停,自離開碧水村后,他一直騎馬跟在車后,從未上過這駕馬車。是以此刻,他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登上車去。 “張湍?!?/br> 車內(nèi)傳來呼聲,張湍這才抱著供品登車。 莊寶興自庵中跑來,在白雙槐身邊站定,白雙槐目瞪口呆,拍拍莊寶興問:“怎么回事?娘子竟準(zhǔn)了張大人上車?庵堂里發(fā)生什么事了?快說給我聽聽?!?/br> “有怪事,你進(jìn)大殿瞧瞧就知道?!?/br> 白雙槐將信將疑,小步快跑向庵堂去了。 馬車中,趙令僖摘下幕籬,稍顯疲憊地依著車壁,雙眼微合,抬手按著額角:“你去見了住持,那觀音像由來打聽清楚了?” “尚未?!睆埻姆畔掳?,稍顯憂心:“緲音師太說了什么?” 聞言,她微微張開眼睛。 當(dāng)年宮中四處依照彌寰所擬八字秘密尋人,找到古藤庵時(shí),時(shí)任住持慧篤以為是富庶香客,盡心招待,將庵中情況透了大概。等見到八字時(shí),慧篤忽然警覺,從前她不少見有富貴人家為早夭孩子配陰婚的事情,她本想搪塞過去,對方卻忽然變了臉色。 眼看無計(jì)可施,為求自保,又為求保人,便將另一名小比丘尼推上前去,說這就是殊菩提。戶籍度牒都有形貌概述,但因比丘尼均已剃發(fā),體型相當(dāng)時(shí)較難分辨,宮中來人稍作盤問,便要將人帶走。那小比丘尼聰慧機(jī)敏,看出不同尋常,只說要與師父道別,私下與慧篤說了幾句后,跟隨香客離開?;酆V沒有多等,找到緲音后,潦草與庵堂人留下“殊菩提證悟”的話后,帶著人匆匆離開。 因得小比丘尼警醒,自始至終,慧篤與緲音二人都知道,殊菩提是被帶入皇宮。他們離開古藤庵,不是證法云游,而是四處躲避朝廷追拿。直到數(shù)年前,慧篤圓寂,緲音以為時(shí)過境遷,不會再有危險(xiǎn),這才與古藤庵互通書信。 實(shí)則,那名心知前路兇險(xiǎn),卻仍義無反顧入宮的比丘尼,法號緲音。 而此刻靜殊庵中的,才是殊菩提。 皇帝行將就木時(shí),曾經(jīng)困惑,他自己究竟相不相信所謂的投胎轉(zhuǎn)世??伤剿蓝紱]明白,從根上就已錯了。 張湍等了許久,沒有等到回答。 知道車門被人敲響,庵堂老尼傳話道:“緲音師太剛剛圓寂,留有遺言,希望居士能夠幫忙,將她的骨灰?guī)Щ毓释??!?/br> “圓寂?”張湍怔然,目光緩緩落在她的臉上。 俏似觀音。 從經(jīng)堂離開后,她的狀態(tài)透著怪異,他揣測是因她從緲音那里得知的過往稍顯沉重。但在此刻,他忽然覺得,或許是因今日經(jīng)堂中發(fā)生的事情,才叫她如此疲憊。 就如同,她藏身皇陵,離去時(shí),廢太子投繯自盡。 觀音雙目空空,被釋為慈悲,她亦雙目空空,卻是麻木冷漠。如出一轍。 趙令僖戴好幕籬,起身下車,問那老尼:“離開時(shí)師叔精神尚佳,怎會突然圓寂?” 老尼回答:“居士離開后,緲音師太曾喚僧人入內(nèi),只留兩句遺言便含笑圓寂。想是從前心有癥結(jié),今日與居士一會,凡塵再無掛礙,得以證悟圓寂。此為喜事,居士不必傷懷?!?/br> “原來如此?!?/br> “依緲音師太遺言,明日一早即將rou身火化,請居士今日留宿靜殊庵,待火化后,就可帶骨灰離開?!?/br> “全聽師太安排?!?/br> 張湍在車中聽得明白,心中稍有松快,緲音既有遺言,便不會是她親自動手。大約是那緲音心懷愧疚,這才羞憤自盡。 庵堂夜里不留男客,張湍便與莊白二人一同守著馬車,倚著巨石桐樹睡了一宿。次日一早,殿后升起濃煙,待煙氣消散后不久,趙令僖懷抱瓷壇離開庵堂。 莊寶興思來想去,最終問道:“娘子,要先送緲音師太嗎?” 依照原本安排,若能在靜殊庵找到緲音,離開桐峽縣后,就去陵北銀?????州拜祭。如今緲音倒是找著了,可多了這么一壇子骨灰要送,恐怕又要繞路。 “去銀州?!?/br> “去銀州?”莊寶興似懂非懂,許是要先去銀州拜祭,隨后再送骨灰。剛要啟程,莊寶興忽而想起觀音像,又道:“娘子,觀音像打聽到了,是縣城有個(gè)工匠雕的胚,要去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