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81節(jié)
湖畔風(fēng)起,刮起衣角,遠(yuǎn)處濃云堆積,卻因隱入夜色而難覺察。他低頭看著湖水,光曄樓燈火明輝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其內(nèi)蒼穹星月更是黯淡。 冬風(fēng)掠耳,捎來一線琴音。 他眉眼微抬,辨出琴音所屬——那名琴師竟也在樓中。他久久不動,全心傾聽。這段琴曲似是熟稔,又似陌生,想是新編的譜,還未來得及奏與世人。 不久,琴聲止歇。 光曄樓中一陣sao亂,許許多多宮人前仆后繼下樓,乘船逃向兩岸,避開張湍等人所在。 ——她卻未在其中。 ——她仍在樓上,大約已知因果。 身后護(hù)衛(wèi)低問:“大人,怎么辦?” “四散宮人不必追趕。公主仍在樓中,我前去與她溝通,你們留在岸邊等候?!?/br> 驟然刀兵響。 “張大人,”是次狐的聲音,自他身后傳來:“奴婢隨大人去見公主?!?/br> 護(hù)衛(wèi)讓開道路,次狐在他身邊經(jīng)過,踏上小舟,手執(zhí)船蒿,面帶微笑回頭望著他:“還記得大人頭回進(jìn)宮,也是奴婢領(lǐng)的路?!?/br> 護(hù)衛(wèi)憂心:“大人當(dāng)心?!?/br> “無妨?!彼呱闲≈郏笆侄Y道:“有勞次狐姑姑?!?/br> 船蒿抵著湖岸,用力一撐,小舟在湖面悠悠前行,蕩開層層水波。二人靜立無言,直至抵達(dá)光曄樓。他在船上望高樓,高樓入云,他竟不敢靠近。 次狐默不作聲,一直等候,直到他離開小舟,踏足樓臺。 一階階,一聲聲。 他提著衣擺,緩步走上臺階,每踏出一步,便離她更近一分。 他與她,已太久未見。 他從未料想,再見時會是如此境地。 這座樓他曾來過,卻忘記那日樓中光景,只記得琴聲瑟瑟?????,人聲擾擾。 這座樓太高,他已忘記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前方臺階已盡。今日沒有喧囂吵嚷,沒有鼓瑟笙簫。只有綻開在金玉叢中的繁花如錦,艷麗,冰冷,死寂。 這座樓,太安靜。 靜到每道新出的聲響,都能直達(dá)心底。 ——譬如推門的輕悄。 “是你。” 門內(nèi)數(shù)掛紅簾迎風(fēng)亂舞,燈燭飄搖,影影綽綽。 趙令僖半臥席間,肘臂搭倚桌案,只懶懶瞥過門前一眼,翻掌抬指悠悠搭上玉壺肚壁,探得酒溫正好。寂元丹已預(yù)先化在其中。她起身拎起酒壺,輕輕搖晃,隨后傾酒入口,如綿刀密刃劃過喉嚨。 既酸且澀。 是口中酸澀,抑或心中酸澀,難以說清道明。 只知平白浪費這壺佳釀。 半壺下肚,便再不愿多嘗。緩步慢挪,至琴桌前側(cè),將酒壺擱在琴邊,方將余言吐出:“還是第一次?!?/br> 張湍心頭收緊,似被紅簾束縛拉扯,紅簾兩端隱入濃霧,不見其尾。他沒明白,故而未答。 “自你離宮后,這還是第一次回來見我?!彼氖持篙p輕抹過文弦,細(xì)微的抹弦聲罩住張湍雙耳。琴弦有距,至末端便走投無路:“是我疏忽。倘若今日在外的是趙令律,我絕不會有此遺漏,給他可趁之機(jī)。” “公主?!睆埻拈L拜,“東嶺王有一言,命湍轉(zhuǎn)達(dá)?!?/br> 她豎起食指,輕輕貼上雙唇,示意他噤聲莫語。 “我想聽首曲子。”她垂眉看向琴面,“可現(xiàn)下手腳冰涼,沒有力氣。不知張大人可愿屈尊?” 他想回絕。 話到嘴邊卻是:“公主想聽哪首曲子?” “彈《離支詞》吧?!?/br> 她席地而坐,枕臂趴在琴桌一角,雙眼微合。那不是什么借口,大約是藥力緩緩發(fā)出,散入五臟六腑,令人分外疲累。 張湍心中猶疑,腳步卻已挪到琴桌前。 落座。 他記得《離支詞》的譜子曲調(diào),印象更深的是曾在光曄樓前,紅紗帳下,兩手撫空弦偷師學(xué)藝。瘦削青白的手指落上琴弦,他垂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趙令僖。四處燈光照來,卻仍照不亮她的臉龐,他能看到她微垂的眼睫,看不到被墨羽般的睫毛遮蓋的眼睛。 他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該如何起弦,哪怕心弦早已轟鳴如雷。 直至風(fēng)來,推著他的手臂向前,指腹勾動第一聲弦音。約是隆冬烈風(fēng),令他手指僵硬難以屈伸,億萬年大雪無休無止,世間惟余莽莽雪原,腦海心府盡被冰霜覆蓋。他在茫然與寒冷中逐漸清醒,目光落上琴身 ——南風(fēng)。 世間琴有千千,弦則萬萬。 一弦一音,皆有不同。 他認(rèn)得這根弦,無數(shù)次自夢魘魔障中驀然醒來,皆仰賴之。 再一根弦響,后羿射日,墜下漫天大火,雪原頃刻消弭,蒸起滾滾白霧遮天蔽日。最后一只太陽在濃霧之后,隱隱散出光輝,驅(qū)散迷惘。 是柳暗花明,是撥云見日。 他深覺難以置信,卻又欣喜若狂。 繼而雨滴墜落,從小雨淅淅,到暴雨傾盆,將乾坤澆透,天地之間,徒留凄凄慘慘戚戚。 于是轟雷陣陣,狂風(fēng)卷地,所有的悲哀盡作怒吼咆哮,傾吐出滿腹不甘。他在泥濘中赤足行走,直至污泥滿身,骯臟不堪。他看到江河奔涌,涌向汪洋大海,他看到驚濤駭浪層層卷起與天相接,直至世界顛倒,歸于混沌。 第七音,弦顫,未鳴。 風(fēng)雨雷電江河湖海盡皆止息,萬籟俱寂。 他聽到雪花簌簌,緩緩飄落。 他知道,是她。 從來都是她。 泥淖中的繩索,洪流里的浮木,救他脫離苦海的琴音,甚至夢中紅紗微影,都是她。他從來喜愛她的琴音,亦,喜愛她。 “公主?!?/br> 聲音微顫,帶有歡喜。他按住琴弦,目光柔和,望向伏案聆聽的趙令僖。他知道自己曲不成曲,調(diào)不成調(diào),定然惹她煩惱。但來日方長,他可日晚鳴琴,悅其心矣。 呼吸漸促,他語無倫次,顯得笨嘴拙舌,忙活許久才吐出一句囫圇話:“公主安心,今日之后,公主仍是富貴榮華,絕不減分毫。”他不知該說什么,只好將旁人所言轉(zhuǎn)達(dá)。亦為他心之所愿,愿她百歲榮華,富貴康樂。 卻無答音。 如默聲之弦。 風(fēng)吹串堂,攪亂衣袖,顫而不鳴。 “公主?” “……公主?” 莫不是困倦睡去?一綹亂發(fā)跳脫,落在唇角。 他半起身,想要為她捋過發(fā)絲。 “張大人不必再費力氣?!睙o念自內(nèi)室緩緩現(xiàn)身,“飲鴆止渴,無外乎此。”無念走到她身后,解下百衲衣披在她身,目光瞥向南風(fēng):“方才張大人撥響七弦,獨一弦無音?!?/br> 張湍愣怔,垂眼看向琴面。 唯有一弦與眾不同。 他再撥過,弦顫無聲。 不是琴弦。 他恍然驚覺。 這是弓弦。 記憶轉(zhuǎn)瞬回到無名山間,熊熊烈火包圍中。是那根弓弦,本已遺落在焦木枯林之中,卻被她小心尋回。 命琴南風(fēng),文弦懷思。 弓弦無聲,心弦有音。 紅簾在他心頭越收越緊,是她握持兩端。 “太子遺詔,寧做一抔土,不為茍且生?!睙o念將趙令僖抱起,她的手臂無力垂落:“請張大人驗明生死,也好回話。” 他隨之站起。 “驗明生死?”驚雷裂心,其聲瑟瑟:“胡言亂語!” 他拂袖后退:“荒唐至極?!?/br> 室內(nèi)靜默許久,他望著凝眉不語的無念,抬起微顫的手掌,自她鼻息處探過。 一片死寂。 再寂靜的荒原,也不如此刻寂靜。 呆滯的目光轉(zhuǎn)向琴桌,桌邊酒壺納光流彩。他來時親眼看她飲下鴆酒,卻無絲毫覺察,竟還沾沾自喜,祈她百歲榮華。 無念又說了什么?他已無暇去聽,只知佛音無情,連生死都如此輕描淡寫。 他想要為她彈琴。 可琴已無蹤。 室內(nèi)空空,只余他一人獨立。 久別重逢,卻是陰陽兩隔。 他自認(rèn)所作所為并無過錯,他們卻都因此棄他而去。 他提起酒壺,搖晃間忽聞壺中水音,旋即驀然生笑。 原來,她并未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