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41節(jié)
秦巒背著張湍立在一旁,看到她頗為閑適地倚在扶手上,一手輕輕叩著桌案,一手托腮,面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卻不知看向何處。 半盞茶后,原東暉匆匆趕來,在她腳邊跪下:“公主有何吩咐?” 段然與谷落萍在近處立著,她向二人招了招手:“你們過來,替本宮告訴他,本宮等了他多久。要從內(nèi)宅算起?!?/br> 二人面面相覷,拿不準(zhǔn)她有何意圖,分別立在原東暉兩側(cè),谷落萍估算道:“若從內(nèi)宅算起,估摸著有一炷香。此事怪不得原指揮使,初來乍到,不熟悉路,又來回跑著,有些耽擱是難免的。” “你為他開脫?!彼膿Q姿勢,向另一側(cè)扶手倚去,兩眼一眨,眉眼彎起,看著額頰生汗的原東暉道:“可他卻要殺你?!?/br> 谷落萍怔了怔,仿佛沒有聽清:“公主何意?” “兩個?!?/br> 她直起身,偏過頭,抬袖掩著面龐。 “遵旨?!?/br> 霎時間,原東暉心領(lǐng)神會,抽刀出鞘。 變故只在剎那,刀光在眾人眼中閃過,隨即化為血光。兩名二品封疆大吏,只在原東暉手起刀落間,被切開喉嚨,丟了性命。血柱噴涌而出,原東暉收了刀,擋在趙令僖身前,以免鮮血淋在她身上。 咚、咚兩聲。 谷落萍與段然雙雙倒地,皆是雙手捂著脖頸傷口,卻堵不住鮮血噴涌。割喉之傷,令他二人說不出話,即便張口嗚咽,口中亦會涌出大量鮮血。大堂上,兩處血泊逐漸擴(kuò)大,交匯至一處。 原東暉撤開些距離,轉(zhuǎn)身面向大堂四周的官兵衙役,氣勢森然:“公主諭令,谷落萍、段然二賊,意圖謀逆,殺無赦。如有從者,立斬不饒?!?/br> 上官身死,無人再發(fā)號施令。 官兵衙役猶疑不決,不知是誰先帶頭,將手中兵刃拋下,隨即眾人競相效仿,片刻后大堂上的官兵衙役皆丟棄兵刃投降求饒。門旁有段然副手,躡手躡腳試圖逃離,卻未逃過原東暉的眼睛。原東暉當(dāng)即抽出腰掛匕首,向其擲出,正中后心。 “將次狐找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彼鹕矸愿酪痪洌娔_邊血泊,厭嫌道:“真臟?!?/br> 原東暉抽刀指著兩名近處官兵,勒令二人在她腳邊趴下,隨后攙扶著她踩著官兵脊背遠(yuǎn)離血泊。秦巒回了回神,不敢去看地上尸體,匆匆繞開,跟隨在趙令僖身旁。 “公主稍候,容末將先行善后,再帶公主回山?!?/br> 一炷香后,次狐自后宅匆匆趕來。趙令僖見其衣衫不整、發(fā)髻凌亂,面上帶著兩道血痕,嘴角留有淤青。 她問:“誰打的?” 次狐含著淚水,吞下委屈,輕聲回說:“公主平安就好?!?/br> 她再問一遍:“誰打的?” “幾名副將,先前跟在段總督身邊的。” 原東暉亦率護(hù)衛(wèi)趕回大堂,護(hù)衛(wèi)們各個身上染血,有些帶傷互相攙扶著。原東暉抹去面上幾點血跡,復(fù)命道:“回稟公主,縣衙內(nèi)共有官兵二百,衙役三十,負(fù)隅頑抗者,已就地格殺。其余皆繳械投降,已經(jīng)綁了,等候公主發(fā)落?!?/br> “段然的副將呢?” “四名副將,一人身亡,三人投降。” “全數(shù)砍去雙手,尸體和段然一起丟去喂狗?!彼聪虼魏賳?,“還有旁的人嗎?” 次狐搖了搖頭,暗暗抹去滾落的兩顆淚珠,扶著她向外行去。黃昏已至,門外撲落一地金光,她踩著夕陽殘輝登上馬車,招來原東暉耳語幾句。秦巒與御醫(yī)得準(zhǔn)許一同登車,以便照看張湍傷勢。 車輪滾動,碾向前去,兩隊護(hù)衛(wèi)圍在四周隨行。原東暉回縣衙內(nèi)下令:“所有官兵、差役,盡數(shù)去了原南軍營的徽記,隨隊登山。追禹縣衙之事,若有人敢走漏風(fēng)聲,夷十族?!?/br> 車馬行速加快,二百余人隊伍緊隨其后,快步跟跑。 登山路顛簸,她一路忍下不適,攢著火氣。 待回到清云觀時,已近子時,觀前值守護(hù)衛(wèi)仲詢見大隊人馬登山,急忙召集各處護(hù)衛(wèi),紛紛亮起火把。照見原東暉后,方安下心來,命護(hù)衛(wèi)各自歸崗。仲詢迎上前去,望著后方隊伍表示疑惑,原東暉壓下腰間刀柄,低聲道:“去將兄弟們都叫起來,守著前山后山,今夜一只螞蚱都不能放下山?!?/br> 仲詢領(lǐng)命,急忙四處傳令。 趙令僖下車,直向大殿行去,另吩咐秦巒與御醫(yī)將張湍帶至后院好好看護(hù)。 大殿燈燭次第亮起,所有賬冊堆鎖箱中,盡在大殿角落。她瞥一眼箱子,而后在神像下落座:“一刻鐘時間,原南各級官吏,凡在宣禹山者,盡數(shù)召集大殿聽審?!?/br> 仆役、道士皆被驚醒,御廚、御醫(yī)亦被喚起。 后院升起灶火燒飯,仆役燒水沏茶,水未滾開,原南省各級官吏已在大殿內(nèi)依次列好。有的尚還迷迷糊糊,睡眼惺忪,有人已清醒了,目光掃過大殿,不見谷落萍與段然蹤跡,心中惴惴。 不知靖肅公主下山一趟,連夜趕回,怎就開始折騰起來。 她四下一看:“七哥呢?” 丁漁回答:“公主走后,有南陵王府護(hù)衛(wèi)傳信,說南陵王妃病重。南陵王得知后,當(dāng)即策馬下山,應(yīng)是趕著回南陵?!?/br> “不在也好,省得麻煩?!彼鲋腊刚酒鹕?,在一眾官吏身側(cè)行過:“此前原東暉查報,原?????南一省受災(zāi)有四州二十三縣,各級官吏共二百六十人,今日在場僅有四十二人。其余人呢?” 省內(nèi)巡撫、總督皆不在此,按察使盛沅回話:“回稟公主,各級衙門皆有官員留守,處理省州縣內(nèi)政務(wù),有要緊需批示者,則送來宣禹山請示處理。倘若各級官吏盡上宣禹山,省州縣內(nèi)政務(wù)不能及時處理,怕是要亂了套?!?/br> “今日下山,谷落萍給本宮呈上兩本奏疏。一本說,去年蝗災(zāi),原南省死去百姓百余萬人。另一本說,宛州縣城前刁民鬧事,乃是宛州知州與宛州縣令共謀,意圖刺殺欽差。” 話音未落,所有官員盡皆下跪。師蘊與孫遠(yuǎn)二人更是顫聲叫冤,尤其孫遠(yuǎn),高聲喊道:“公主明察,那金玉儒謀劃了什么,卑職一概不知?!?/br> 師蘊跪向前去:“公主明察,此事非微臣所謀,再給微臣一萬個膽子,微臣也不敢謀害欽差??!” “他說的,本宮倒也不會全信。畢竟他敢伙同段然謀害本宮,撒謊蒙騙本宮又有什么不敢呢?”她在師蘊面前停下,含笑躬身,提著他的官帽迫使人抬起頭來,笑眼彎彎道:“你說不是你,本宮姑且信了?!?/br> 師蘊驚惶看著她,聽到谷落萍與段然伙同謀害公主,他已完全慌了神。 盛沅叩頭:“谷落萍與段然二人既敢謀害公主,還請公主準(zhǔn)允微臣率官兵捉拿二人歸案,聽從審判,定以罪責(zé),處以刑罰?!?/br> “這倒不必。人本宮已經(jīng)殺了,但事情還未完?!彼姓惺謫?,“后院的粟米還要多久能好?” 仆役隨從趕忙去問,而后回稟:“啟稟公主,水剛滾開不久,估計還要兩刻鐘?!?/br> “知道了?!彼迫徽f道,“此前查賬時,本宮曾問張湍,從賬目中能看出些什么,又有多少官員牽涉其中。他告訴本宮一句話,是說:‘各級官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盤根錯節(jié),紛雜難解。’原本是要從賬目中找出蛛絲馬跡,再挨個審問,挨個依律定罪。本宮覺著,打打算盤算算賬,也算是件樂事,陪他玩了一陣子?!?/br> 燈影鋪地?fù)u搖晃晃,如鬼魅隨形。殿外偶有風(fēng)過,吹著樹林颯颯作響,在夜間尤為明晰。 殿中官員頭埋得更低,連呼吸喘氣,亦盡力壓低了聲響。恨不得能將胸腔心府內(nèi)心臟跳動聲壓下。 大殿之中,輕緩的腳步聲在每個人耳畔閃過。 忽而,她頓住腳步:“但今天,張湍病了,本宮也不想陪著他在玩什么算賬的游戲。還有兩刻鐘不到,你們可以跟本宮講一講,那四十萬石糧各自貪了多少。各級倉儲糧又貪了多少。買糧的銀錢又貪了多少。自己將數(shù)目報出來,本宮也好等他醒了拿給他看?!?/br> 聲音停落,四周寂寂。 不知幾個呼吸之后,原南布政使俞盈回話:“回稟公主,去年五月到八月間,原南省各級糧倉盡數(shù)開放賑災(zāi),所發(fā)賑災(zāi)糧食占了七成,僅余三成備災(zāi)。錢款用于在原南、嶺北、南陵三省糧商手中買糧,雖盡力壓低了價款,但仍用去五成,余下五成用于一省之民生運作,實在是捉襟見肘。添上朝廷撥的賑災(zāi)糧款,亦堪堪夠治災(zāi)之用,哪里來的貪墨余地?!?/br> 盛沅亦道:“所有賬目,公主與欽差都已核驗。原南省內(nèi),又有微臣與監(jiān)察御史共同督查,絕無貪墨賑災(zāi)糧款之事?!?/br> 監(jiān)察御史紀(jì)懷隨即叩首附和。 她笑得明媚燦爛,佯作悄聲道:“還有一刻鐘,快些?!?/br> 其余官員左右顧盼,不知該說些什么。 孫遠(yuǎn)跪行只她腳邊道:“公主娘娘,卑職是您提拔的縣令,去年蝗災(zāi)時候,卑職只是個小小縣丞,即便省里州里縣里有貪污的事兒,也萬沒有卑職的事??!” 她踢了踢腳,當(dāng)即有護(hù)衛(wèi)將孫遠(yuǎn)押開。 神像下,她提起一桿筆,筆尖舔過墨汁,命次狐將宣紙裁成一寸見方的紙片。次狐裁好紙片,她在紙片上落筆書寫。有官員壯著膽子抬眼去看,之間燈燭照著她,為她鍍上光亮,霎時宛如神臺神像。 待停了筆,后院送來信道:“啟稟公主,粟米已經(jīng)蒸熟了?!?/br> “到時間了,你們還是沒人承認(rèn)?!彼燥@惋惜地嘆息一聲,命護(hù)衛(wèi)們將紙片折上兩折,送到后院。 半盞茶后,仆役端著飯碗入殿。 四人端上四十二碗粟米飯,在空地上擺成一排。 她沿著飯碗排成的長線行過,從一端到另一端,再折返回中央,心滿意足道:“這是本宮刻意吩咐御廚給你們準(zhǔn)備的粟米飯,混著蜂蜜桂花腌梅子蒸出來的,清甜爽口。碗底壓著本宮上山路上想到的給你們的‘賞賜’,待會兒誰吃到了什么賞賜,就有什么賞賜。挨個上來挑吧?!?/br> 官員心中不安,直覺這賞賜不會是什么好事。 見眾人不動,她又?jǐn)[擺手道:“丁漁,招幾隊護(hù)衛(wèi)進(jìn)來,一人押一個,上來領(lǐng)賞。如有不從,以抗旨論罪?!?/br> 丁漁還未出殿,一眾官員連忙應(yīng)聲,道是會自己上前領(lǐng)賞,無需勞動指揮使。盛沅嘆息一聲,打頭上前端了一碗,而后跪回原位。 待四十余名官員盡端到碗,她抬眉道:“怎么不吃?哦,忘記準(zhǔn)備筷子了。不過無妨,本宮只見過人吃飯用筷,沒見過畜生吃飯用筷。就這么吃吧?!?/br> 遭她言語折辱,各官員敢怒不敢言,或手口并用,或僅用口,將碗中粟米飯吃下。誠如趙令僖所言,蜂蜜清香,桂花微甜,腌梅子別具風(fēng)味,一碗蒸粟米叫御廚做出不一樣的口味。 有人吃過半見到紙片,放下飯碗,顫抖著雙手緩緩打開。他吞下口中粟米,低聲念出紙上所書,卻不明所以:“蛇?” 這是什么賞賜?莫非賞一條蛇? 另有一人念出紙上所寫:“珍珠?!笨吹秸渲槎?,懸著的心落下大半,靖肅公主喜怒無常,莫非今日當(dāng)真只是賞賜?具體什么賞賜已不重要,只要不出大的亂子就都好說。 其余人紛紛加快速度,找出自己碗底的紙片,展開后依次念出,互相交流。有人抽出諸如“金”、“石”、“油”之類的字樣,互相說話時也帶著舒心的笑意。有人運氣卻差,抽出明顯與刑罰相關(guān)的內(nèi)容,諸如“鴆”、“絞”、“梟”等字,臉色煞白,當(dāng)即癱軟一旁,叩首求饒。更有甚者,見自己手中字樣不好,暗暗施威下級官員,定要私下做個調(diào)換。 等四十二名官員皆吃完粟米飯,手中皆捧著她寫出的字樣,她遣次狐將賞賜字樣謄錄到先前所造審訊冊子中,而后傳原東暉入殿。大殿前后房門窗戶盡皆關(guān)閉,原東暉率護(hù)衛(wèi)圍住一眾官員。官員看著迎火閃光的白刃,俱是不敢出聲。 她在神臺前悠然落座:“依著他們抽到的賞賜,動手吧。” “這,這,公主,微臣抽到的是黃金?!?/br> “微臣抽到的是珍珠!” “微臣抽到的是老鼠,微臣領(lǐng)賞后必定好好供養(yǎng),養(yǎng)得肥肥胖胖,不辜負(fù)公主厚恩?!?/br> 她驀然笑起:“有意思,抓到老鼠了嗎?” 原東暉回答:“公主恕罪,還沒抓到,但捕鼠的陷阱已經(jīng)布下。” 她說:“那就先等著吧。多捉幾只,少說二十只吧?!?/br> 那官員道:“二十只好,成群結(jié)隊好作伴,微臣可以給他們蓋間院子,保管他們活得比人還滋潤?!?/br> 她被逗得發(fā)笑:“用不著你幫本宮養(yǎng)老鼠。到時候只需要一口麻袋,將你和那些老鼠一同關(guān)進(jìn)去,吊在樹上。等個三五日再放下來。” 眾人大驚失色,明白過來,但為時已晚。大殿之中,哀嚎此起彼伏。原東暉率護(hù)衛(wèi)鎮(zhèn)壓意圖反抗的官員,梟首、絞殺之類立即行刑。其余刑罰者皆先困縛手腳。 她打了個哈欠,回后院休息。 次日天亮,張湍自昏迷沉睡中蘇醒,隱約似有血腥氣,穿過濃郁藥香,鉆入鼻息間。仍是頭痛,他揉了揉眉頭問:“我在清云觀?” ? 第51章 半夢半醒間聽到動靜,趙令僖翻過身,手掌摸索一番,觸到枕畔帝鐘1。這帝鐘本是觀中道士法器,因她覺得有趣,便被征來置于床頭,怠于開口時便搖一搖帝鐘。指尖輕輕一推,扣在枕畔的帝鐘倒下,一聲稍顯沉悶的鈴聲蕩開。 張湍聽到鈴響,張開眼睛偏頭看去。眼前景象較昨日清晰許多,已能描出大致輪廓。不遠(yuǎn)處,趙令僖側(cè)身躺著,枕上青絲散亂,右臂橫出梅紅錦被,左臂搭著右臂伸向枕畔,掌邊是傾倒的帝鐘。 一人之隔,咫尺之遙。 他怔了怔神,恍然發(fā)覺自己正與趙令僖同榻而眠,急急忙忙掀被下榻,背身對向床榻。身上僅著中衣,外裳卻不知在何處。他遲疑片刻,隨即不顧衣冠不整,不顧頭顱暈眩疼痛,急向外去。 次狐端著溫水推門入室,正迎上張湍。 “張大人醒了。昨夜?????奴婢將衣裳洗了,還未晾干。其余衣物皆在張大人隨身行李中,奴婢不便翻找?!贝魏瓘埿“钢链策厡厮藕?將張湍蓋過的被褥疊好收至一旁,而后擰好帕子,坐在床畔傾身向里側(cè),輕聲知會趙令僖道:“公主,是現(xiàn)下起,還是再睡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