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難逢 第64節(jié)
那段時間他大學(xué)放假,撞上蔣序高考報志愿,許阿姨打電話來說蔣序遲遲沒有決定報哪里,問他能不能幫忙來幫忙把把關(guān),看看學(xué)校和專業(yè)。 姜顯當(dāng)然答應(yīng)了,打車到了蔣序家里。那天下午蔣阿姨陪著蔣叔叔去康復(fù)中心復(fù)查,家里只有蔣序一個人。姜顯敲了半天門,蔣序終于過來開門,腳步虛浮,整張臉都是不正常的潮紅,明顯就是發(fā)燒了。 這還報什么志愿,姜顯趕緊把人拎到了社區(qū)醫(yī)院,好不容易輸上液,姜顯在旁邊陪他,問對方怎么不告訴爸媽自己生病了。 蔣序聲音都被燒啞了,回答:“我以為睡一覺就好了?!?/br> 姜顯都被氣笑了:“嚴(yán)不嚴(yán)重自己感覺不出來?” 蔣序不說話了。 他當(dāng)時穿著白色的短袖,衣服貼在身上,能清晰看出脊背瘦削的輪廓。頭發(fā)凌亂,嘴唇干裂著,眼神茫然地盯著前方,整個人看上去精神很差。 姜顯都有點不好意思說他了,閑聊似的岔開話題:“你媽叫我來幫你看志愿——還是病好了再看吧,我看你神智不清的?!?/br> 蔣序沒有說話,要不是一直睜著眼睛,差點安靜得讓姜顯以為對方睡著了。 直到一瓶點滴快要掛完,蔣序突然開口說:“我手機忘拿了?!?/br> 剛才出門匆忙,確實忘了這一茬。姜顯問:“無聊啊,你拿我手機打游戲唄?!?/br> 蔣序搖搖頭,輕聲說:“我怕有人打電話給我?!?/br> “那怎么辦,我?guī)湍闳ツ??”姜顯看了一眼,還有兩瓶點滴?!澳阕约耗苄袉??” 蔣序安靜了一會兒,又說:“算了,他應(yīng)該不會打?!?/br> 姜顯愣了一下,問:“誰?” 蔣序又不說話了,只是靠著椅子閉上了眼睛。 姜顯只覺得對方燒糊涂了,也沒追問。就在他以為對方已經(jīng)睡著了的時候,蔣序聲音忽然又響起,依舊很沙啞。 “你手機能借我打個電話嗎?” 姜顯把手機遞給他,蔣序右手扎著針,用左手慢慢按鍵,撥出一個號碼。 那個電話響了很久才接,姜顯在旁邊,聽見蔣序說了一句“池鉞,是我。” 醫(yī)院里很安靜,蔣序的聲音也放得很低,剛開始只是問“你志愿報了嗎?”過了一會兒又問“我想報北京,你呢?” 這兩句話說得很正常,好像只是和同學(xué)正常的聊天。 緊接著蔣序安靜了一會兒,應(yīng)該在聽那邊的回答。又說:“你不是說到了大學(xué)就可以在一起了嗎?” 他這句話語氣很冷靜,帶著因為高燒帶來的一點遲鈍。姜顯有些詫異轉(zhuǎn)過頭看向蔣序。對方?jīng)]有管他,目光落在地上,睫毛微微顫動著。 片刻之后,蔣序再次開口:“你手好點了嗎?那天好像出血了?!?/br> 他聲音很低的,一板一眼的道歉:“對不起,不該和你吵架,不該咬你,不該說恨你?!?/br> “你能不能回來看看我?!苯@聽見蔣序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點輕微的撒嬌和祈求?!拔医裉焐×耍茈y受?!?/br> 那邊應(yīng)該是問了蔣序的病,問得很細(xì)。蔣序聲音變得很乖,回答對方自己發(fā)燒了,在打點滴,又堅持問了一遍對方能不能來看他。 最后,那邊應(yīng)該是給了蔣序滿意的回答,蔣序整個人都從緊繃的狀態(tài)松懈下來,像是一棵快要蔫巴的小樹苗終于澆了水,整個人都鮮活了一點。 他沖著那頭回答了一聲“好?!?/br> 掛了電話,蔣序把手機遞給姜顯,還沖他笑了一下。 姜顯最后還是沒問電話那頭的人和蔣序是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他也不知道最后兩個人有沒有見面。 他只知道從那天以后,他再也沒有從蔣序口中聽到過池鉞這個名字。 這些年每次見到蔣序,明明對方變得成熟理智,言語得當(dāng),不再是以前那個挑食嬌氣的小孩子——重點是,明明每次見面,對方看起來都身體健康。 但姜顯總覺得那天那個發(fā)著燒打電話,脆弱又迷茫的男生依然停留在蔣序的身體里。在蔣序突然沉默或是發(fā)呆的時刻,他總感覺自己看到了那個生病的蔣序又冒出來了,至今還沒有痊愈。 但是今天的蔣序不一樣。 今天的蔣序眼神是明亮的,帶著他自己都沒有發(fā)覺的輕松,特別是扭頭和池鉞說話的時候會忍不住彎著眼睛,帶著一點笑意。 像是那場十年前的病,終于不治而愈。 話題圍繞在姜顯這個好不容易回來的人身上,蔣序問:“你愛人呢,這次沒和你一起回來?” 姜顯的愛人是他國外讀書時的同學(xué),華裔,三年前結(jié)的婚,當(dāng)初姜顯就是為了她決定留在國外。有時對方會和姜顯一起回國,蔣序見過兩次。 “離了?!苯@喝了口茶,語氣淡然,“10月份辦的手續(xù)?!?/br> 蔣序沒想到會聽到這個答案,表情有些意外。就連旁邊的池鉞都看過來。 “為什么?” 姜顯:“性格不合?!?/br> 蔣序啞然。 姜顯笑道:“這個理由是不是挺俗的,但是沒辦法。有時候你都不知道為什么兩個人相處起來會越來越累。她寧愿待在實驗室也不想見我,我寧愿加班也不想回家?!?/br> “那天還是我生日呢,她突然回家做了一桌子的菜,還買了蛋糕?!苯@說,“我挺感動的,覺得確實該為挽救家庭努力一下。” “結(jié)果剛吹完蠟燭,我這頭許愿家庭和諧,那頭她啪一下把離婚協(xié)議掏出來了?!?/br> 蔣序:“……” 他有點想笑,又覺得聽起來有點慘。掐著自己大腿不讓自己笑。 池鉞看見了,把他的手拉開握在手心,不讓他掐。 姜顯沒發(fā)覺餐桌下的小動作,聳聳肩,看起來很淡定:“沒辦法,婚姻是雙方的事。人家覺得不幸福,當(dāng)然有權(quán)利結(jié)束,所以就離了?!?/br> 蔣序以茶代酒碰了他一下表示安慰:“別難過?!?/br> 姜顯搖搖頭,笑道:“不難過,就是挺驚喜的。你想想,你蛋糕都還沒來得及切呢。你對方突然和你說:surprise!咱倆分手吧!你什么心情?” 他順手打個比方,沒想到這話一出,蔣序和池鉞都輕微的僵住了。 池鉞偏頭看了一眼蔣序,嘴角微微崩起,手輕微摩挲著茶杯。蔣序垂眼調(diào)整表情,又飛快抬頭,看起來很正常。 但姜顯人精似的,立刻察覺到了這微妙動作,明白自己應(yīng)該是說錯話了。 他放下茶杯,笑著看向蔣序,自然而然轉(zhuǎn)變話題:“你呢,最近過得怎么樣?” 第68章 咨詢費 這是最尋常不過的寒暄,蔣序聽出了對方轉(zhuǎn)換話題的意思,點點頭:“還行。” “我看挺好的?!苯@笑道,“比以前我見你的時候好多了。以前我總覺得你無欲無求的,要為法律事業(yè)奉獻終生了?!?/br> 蔣序笑:“現(xiàn)在呢?” 姜顯看了一眼池鉞,回答:“現(xiàn)在你看起來像個活人。” ……這話聽起來怪嚇人的。但蔣序明白對方的意思。他耳朵有點熱,裝傻反問:“你離婚的事你爸媽知道了嗎?” “不知道,準(zhǔn)備這次回家和他們說?!?/br> 蔣序肅然起敬,以一種看勇士的眼神看著姜顯:“大過年的,你不會被你爸媽打吧。” “不會吧?!苯@意有所指,“你當(dāng)年和你爸媽坦白的時候被打了嗎?” 在美利堅這么多年了懟人怎么還這么熟練,蔣序立刻不說話了,下意識掃了眼池鉞。旁邊的池鉞聽出了玄妙,看他一眼,目光回到姜顯身上,問:“坦白什么?” 姜顯心說我剛離婚呢,怎么就在這兒當(dāng)紅娘了,能不能管管我的死活。 但十年過去了,眼前這兩個人依然坐在一起,幫一把也未嘗不可。 于是他面上淡淡一笑,回答:“你問他吧,就前幾年的事?!?/br> 池鉞垂眸,隱約有了猜測。 三人話題轉(zhuǎn)到工作,一頓飯吃完,姜顯的酒店就在附近,池鉞開車把蔣序送回家。 回去的車?yán)锓胖p音樂,氣氛舒緩。池鉞的手放在方向盤上一下一下點著,副駕駛上,蔣序低頭回工作消息。 是一個不算熟的朋友的同事來咨詢一個聚眾賭博的案子。大周末的,對方連著發(fā)了五六條語音,說話吞吞吐吐,一會是自己朋友,一會是自己家人。 這要是以前蔣序不會點開,但今天他心情好,全部聽了一遍,又打字回復(fù)了幾個疑問。 對方立刻又是一堆語音發(fā)過來,條條都是50秒往上,蔣序自覺人情已經(jīng)給夠了,也懶得再打字,點開語音禮貌回復(fù)了一句“您好,我的線上咨詢1000元1小時?!?/br> 手機立刻安靜了。 蔣序習(xí)以為常,扔下手機,扭頭去看池鉞。 “你呢池總監(jiān),想問什么?!笔Y序聲音懶洋洋的,挑起眼瞅著池鉞。“別憋著了。” 池鉞問:“也是1000元1小時?” 蔣序反應(yīng)了幾秒,眼里壓不住笑,很大方地回答:“看在送我回去的份上,給你打折?!?/br> 笑意在池鉞臉上浮現(xiàn),又飛快隱去。他輕聲開口:“剛才姜顯說的坦白是指什么?” 蔣序猜到他要問這個,想了一會兒措辭,才開口回答。 “就是我畢業(yè)之后,我爸媽看我單身,一直想給我介紹相親對象。” “剛開始是找借口拒絕,工作忙啊距離遠(yuǎn)啊什么的。后來覺得總是找理由也挺累的——他們也累,我也累。干脆就趁著回家的時候坦白了?!?/br> 池鉞安靜地聽著,蔣序聲音很淡定。 “和我爸媽說我其實喜歡男的?!?/br> 片刻之后,池鉞聲音微?。骸叭缓竽兀俊?/br> 蔣序察覺出他的緊張,反而笑了。 “然后他倆估計被我嚇到了。我爸倒還好,我媽生了幾天氣——不過也沒幾天,她這個人刀子嘴豆腐心,你又不是不知道?!?/br> 他說得輕描淡寫,隱去了當(dāng)時諸多的拉扯,交談,沉默。以及許亭柔氣得小半年沒和自己說過話,也不接自己電話,最后在蔣正華的努力調(diào)和下,一家人還是因為愛而低頭。 但池鉞并非想象不出來,他安靜了很久。車駛進小區(qū),拐過一個路口,穩(wěn)穩(wěn)停在兩棵香樟樹下。 第二天要上班,池鉞要回自己住的地方。蔣序解開安全帶,扭頭對著駕駛位上的人說“路上小心?!?/br> 這聽起來是一句道別,他的手放在車門上,卻沒有打開。池鉞反而率先開了車門,說:“送你上去?!?/br> 這時候天剛剛擦黑,樓層也不高,不知道有什么非送不可的理由,但是蔣序沒有反駁,兩人進了電梯,上了樓。到家門口,轉(zhuǎn)頭看池鉞。 樓道里安靜無聲,兩人間隔半米,目光交錯之間,池鉞突然開口,聲音在空曠的樓道里低沉清晰:“下周我可能要出趟差,去杭州,剛好池芮芮也要放假了,帶她一起回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