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夕成灰 第10節(jié)
然而當初的霍皖衣如何高不可攀,只看他能在面圣時不跪即可見一斑。如斯人物,哪怕是招搖過市,也無人敢認真去窺探他的容顏。 更何況霍皖衣所做的事情大多見不得光。 他行于黑暗之中,周身皆與陰影為伍,能時??吹剿Q見他容貌的人,屈指可數(shù)。 也得益此事,霍皖衣方能這樣堂而皇之地登山。 省去了展抒懷再為他尋個江湖人士來易容的時間。 新帝登臨,偕陵山一時喧囂無比,主殿里工匠侍從們往來如梭,腳不沾地,唯恐錯漏一處引來帝王震怒。 霍皖衣倚柱而看,略有出神。 上一回來偕陵山時,是他與謝紫殷一起,他承的圣意,代天子巡視偕陵山。而謝紫殷是為了同他一起。 許多事情從前并不覺得如何重要驚奇。 因則人很少思考如若失去。 ……燈花燃起的時候,新帝葉征等來了一個意料之中的人。 霍皖衣進了大殿,未與新帝相接視線,駕輕就熟地跪伏在地,先道一句:“拜見陛下?!?/br> 葉征華服寬袖,墨發(fā)高束,與霍皖衣隔了幾有十幾步的距離,卻還是能輕易看到這個昔日之重臣,今日之罪人——究竟是何風采。 葉征沉聲道:“霍皖衣,你竟也敢來見朕?!?/br> 新帝未曾叫起,霍皖衣便依舊跪著,他亦不抬頭,字句清晰地應話:“臣自知有罪,罪無可赦,可臣也知陛下賢明,自然就敢來了?!?/br> 葉征不語,旋身登階而上,坐于椅座:“……你狼狽之時,朕卻未見,只知前朝的霍仆射被關入天牢,不日賜死即是。是謝相向朕求了恩典,要留你一條性命。你如今來見朕,可曾告知謝相?是否得到允準?” 新帝問得自然輕巧,好似僅僅只是想問這些問題。 然而霍皖衣想。 若是新帝當真只是想要問這種問題,那新帝絕不會坐到現(xiàn)在的這個位置上。 唯有狠心的人才能成大事。 與其說新帝是在問,不如說,新帝是在試探。 以未必要答案的問題來試探霍皖衣的答案,正正合襯霍皖衣的心思。 ——畢竟霍皖衣這些年來,都是被先帝一次又一次試探而過的。 霍皖衣立時道:“哪怕謝相不知,如今也該知道了?!?/br> “哦?”葉征淡淡一笑,“這從何說起?” 霍皖衣道:“臣光明正大而來,自不愿遮掩,臣既未遮掩,如今便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會知道?!?/br> 高坐在上的帝王不辨喜怒。 只聞得一聲:“依你所言,豈不是人人皆知了?” 霍皖衣答:“人人皆知,好過人人不知,天下間的人唯有知道才懂得何謂不知道,若都不知道,那天下間便不再有知道。當秘密被所有人都知曉,它便成為了更深的秘密,而若秘密始終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知曉,那它已不算秘密。” 他終究抬起頭來,與遙坐椅座的帝王對視,神情無水無波:“正如陛下……當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您有著勃勃野心,忍耐至今方謀得大業(yè)時,不正正藏住了您最重要的秘密?” 殿中一時死寂。 侍立在側的宮人皆是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死死低垂著腦袋,驚懼著應該會有的帝王之怒。 ——然而葉征卻未發(fā)怒。 謂之新帝,重于新,也在于新,葉征站起身來,一步步邁下玉階。 若他是先帝,霍皖衣即是冒犯,是死罪。 可葉征便是葉征。 新帝凝觀眼前的前朝舊臣,淡淡道:“朕有什么秘密?” 霍皖衣眼底空空洞洞,出口的話語卻滿是深意:“陛下不曾忍耐?!?/br> “哦?”葉征一字里也帶著笑意。 霍皖衣道:“先帝駕崩得太是時候。” 葉征仍未發(fā)怒,反而唇角掛笑,忽道:“謝卿連這件事都告訴了你?” 霍皖衣一怔。 葉征道:“朕殺了先帝,即是秘密,亦不是秘密。正如你所說的——當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是朕殺了先帝,他們就會忘記,朕為什么要殺了先帝?!?/br> 這位年輕的,執(zhí)掌著天下人性命的帝王,以一種堪稱輕柔的聲音向他發(fā)問:“霍皖衣,你知道朕為什么要殺了先帝嗎?” 霍皖衣確實不知。 以他所見,新帝要殺先帝,唯有取而代之這一種緣由。 ——然而葉征的緣由,并不如此。 他誠實回答:“臣不知。” 于是招來葉征的輕笑聲。 “霍皖衣,七日后,替朕走一趟昶陵。” 作者有話說: 新帝:朕的十佳員工終于來上班了?。ㄉn蠅搓手) 謝相:一上班就讓我搞異地戀? 新帝:(裝聽不見) 第10章 觀花 一輪月華如霜。 霍皖衣冒著夜色回往偕陵山道觀的客房,推門而入時,腳步忽然頓住。 靜默月光之下,人影纖纖頎長落照竹墻,燈花悄落,隔著明滅燭火,霍皖衣最先見到了謝紫殷。 倘若這是個合適的時機、地點,那如此相見,霍皖衣尚不至于停頓腳步。 但這時機地點皆不適合。 尤其是在此時此刻,屋中不僅是謝紫殷一人。 霍皖衣目光微轉,看向坐在一側正襟危坐,卻亦十分如坐針氈的展抒懷。 對上他的視線,展抒懷不太自然地扯出了下嘴角。 霍皖衣沒打算為展抒懷解圍,但還是先開口道:“謝相怎么在這里?” 謝紫殷今日著身烏衣,墨發(fā)高束,與往日繁復華麗、黼黻文章的模樣截然不同,反而顯出幾分出塵清冷的意味。 他這樣發(fā)問,謝紫殷便挑起眼簾看他:“我不該在這里?” 霍皖衣笑著走進:“我與謝相是什么關系,還能有不該的時候么?” 他撩開衣擺坐在謝紫殷身邊,正與展抒懷對坐。 展抒懷擠了擠眼睛。 謝紫殷瞥過一眼,神情興致缺缺,道:“展抒懷,你還是太自在了?!?/br> 這句話語的分量不重不輕,就連語調也未有多少清晰明顯的變化。 展抒懷卻立即道:“謝相言重了,在下一點兒也不自在?!?/br> 謝紫殷輕嗤道:“不自在?” 那雙眼睛又看向霍皖衣:“不自在到能夠幫他登上偕陵山?” 一室沉默。 少頃,展抒懷道:“……難道謝相不知?” 謝紫殷探出手,尾指勾起霍皖衣肩側青絲,懶懶發(fā)笑:“我知道是一回事,你幫他又是另一回事。展抒懷,如今的天下究竟是誰的天下,你不明白?” 展抒懷感覺自己的心臟顫了兩顫。 展抒懷強撐著道:“這不是因為謝相和霍兄還在藕斷絲連……” “嗯?” “……舊情難忘?” “哦?” “……”展抒懷閉了閉眼,豁出去般,“不然還能是什么?” 謝紫殷道:“你說得也不錯?!?/br> 展抒懷倏然望來。 謝紫殷眼底古井無波,語調輕緩地發(fā)問:“你還打算在這里坐多久?” 剪去一絲燈芯,燭光又明。 霍皖衣窩在椅子里為自己斟了杯茶,笑道:“謝相耍了好大的威風?!?/br> 謝紫殷道:“我不如霍大人威風?!?/br> “哪里,”霍皖衣順著謝紫殷的話意,微笑繼續(xù),“如果沒有謝相允肯,我怎么能真的見到陛下呢?這都是謝相的功勞,是我向謝相求來的恩賞。” 謝紫殷一手撐頜,聞言,指尖又在桌上敲出幾聲脆響。 “霍皖衣,你比以前更會說話,也更會說謊。” 霍皖衣挑眉:“人是會變的,以前如何,現(xiàn)在未必會一樣。但至少在謝相面前,霍皖衣只會是霍皖衣?!?/br> 謝紫殷道:“你已經(jīng)變了,又怎么還會是霍皖衣?” 燭火似乎在靜寂里裂出聲響。 霍皖衣細細聽罷,卻只聽到交纏的呼吸,山谷中的蟲鳴。 他緩緩靠近,嘴唇幾乎貼在謝紫殷的耳邊,他笑著反問:“如果我不是霍皖衣了,謝相從陰曹地府里爬出來,又能找誰報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