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他們了？”橙花問，“吃飯的時候？”

    “我沒出去吃?！睆埖轮?。

    “你現(xiàn)在飯都不出去吃了！”魏橙花一肚子氣，再看向張德柱的時候，在心里默默問自己一萬遍，當(dāng)初自己怎么看上他了，怎么就死活要嫁給他！

    可是，那時候的張德柱，不是這樣的啊。

    那時候的德柱是個真男人。

    真真的男人。

    橙花就想哭，每次她看到德柱，她都想哭。

    可她又不知道為了什么哭。

    為了德柱？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這該死的社會？

    越來越多的工人都被停薪留職，就連自己的電影院如今也一天不如一天。如果不是因?yàn)樽约杭依锏脑?，她也早就被辭退了。電影院的經(jīng)理每次見到她都會說同一句話，橙花啊，要是把你也辭了，我怎么見你爸，見我那多年的老戰(zhàn)友啊。

    魏橙花知道，這是所有人都無法抗拒的，包括德柱。

    她不想埋怨德柱，又覺得他十分可憐。

    可每次看到他的時候，魏橙花又十分恨，恨自己，也恨德柱。

    哪怕出去搬磚，也比這樣強(qiáng)啊。

    “德柱。”橙花終于開了口，“你出去干點(diǎn)什么，都比在家里強(qiáng)。你這樣下去，人都廢了。我不求你賺什么錢，你就健健康康，多出門和人說話，行嗎？”

    她說完，就看見張德柱抬眼看他，滿眼的血紅。

    他哭過。

    不知道哭了多少次了。

    魏橙花的勸說戛然而止，這已經(jīng)成了這個家，最不能提及的話題。

    橙花低眼，眼淚就流了出來。

    她抿了抿嘴，哽咽道：“我，我去大嫂那里。”

    魏橙花立刻奪門而出，走出來的那一瞬間，翟明翠正往他們房間看著。

    魏橙花看見翟明翠那雙眼睛后，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撲簌簌往下落。

    翟明翠下巴微微抖動著，渾濁的眼睛也濕潤了。

    “奶奶，奶奶?！睆垈魈煸谝慌岳说悦鞔湟幌?，“你怎么不看啊?！?/br>
    “看、看。”翟明翠說著，抹掉了眼淚。

    魏橙花慢慢移到邵女的小賣部，她站在門口往里看，因?yàn)榈搅讼奶?，小賣部一般都要開到九點(diǎn)多甚至十點(diǎn)。

    只要有人還在路上，邵女就不會關(guān)門。

    六點(diǎn)的時候小草就下班了，現(xiàn)在店里只有邵女自己。

    今天她沒有盤賬，倒是坐在柜臺里面，低著頭，從一個特別大的塑料袋里往外掏東西。

    一件件拿出來，放在手里仔細(xì)看。

    魏橙花看清楚了，是一些襪子背心什么的。

    “大嫂。”魏橙花站在門口，就沒往里進(jìn)。

    她看著邵女，叫她：“咱媽說你找我?！?/br>
    “哦，橙花?！鄙叟褨|西都裝進(jìn)袋子里，“來來，進(jìn)來啊?！?/br>
    魏橙花心里頂著的是所有的驕傲。

    她不想進(jìn)去，也不想看見小賣部里人來人去的情形，原本她感嘆邵女的娘家，感嘆邵女生了四個姑娘，感嘆邵女的一切，自認(rèn)自己雖沒有她好看，但卻有個好娘家，有個自己愛的男人，更生了一個張家的唯一一個男孩。

    這是魏橙花一直在心里默默和邵女作比較的。也正因?yàn)檫@些比較，她才能心安理得過的舒心。

    可時至今日，當(dāng)橙花知道，這個世界上誰都不可靠，只有拼自己的時候，她才明白，一切都晚了。

    她有個好娘家又能怎么樣？她又嫂嫂，有侄子，總不能每天都去娘家混吃混喝。

    她嫁了自己心愛的男人又能怎么樣，如今每天癱在床上，無所事事，意志消沉。

    她生了個兒子又能怎么樣？如今看來，竟沒有一個女兒貼心。

    ……

    魏橙花知道，比什么都不如比自己。

    可站在這小賣部門前，不需要比，她就已經(jīng)輸了。

    “橙花?！鄙叟酒饋恚聪虺然?，“進(jìn)來啊，我有事說。”

    魏橙花哦了一聲，用力拽了拽自己發(fā)皺的衣裳，這還是她去年的短衫，今年夏天，魏橙花一件衣服都沒有買。

    她說完，往前走了幾步。

    邵女看著橙花，笑了，指指對面的椅子，“坐啊，吃飯了沒有，是不是剛下班？沒吃的話，我這里有面包，方便面，還有火腿腸，先墊墊?！?/br>
    魏橙花的臉頰立刻就熱了，她低下頭，沒說什么。

    回到家后，第一個問她，而且是唯一一個問她有沒有吃飯的，竟然是自己處處暗自比較的大嫂。

    “吃過了。”魏橙花半天才說，“咱媽說你找我。有事？”

    邵女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站起來，把后門關(guān)上了，重新坐回來。

    魏橙花看她這一系列動作，就知道，邵女是有話要和她說。

    而且還是十分嚴(yán)肅的話題。

    她還把后門關(guān)上了，應(yīng)該是怕被人聽到。

    除了德柱的事，魏橙花實(shí)在想不起來還有其他的什么事，要這么避著人。

    “我就直接說了?！鄙叟粗然ǖ?，“你大哥和我說，廠子第二批停薪留職的名單已經(jīng)張貼了?！?/br>
    “什么？”魏橙花一愣，“第二批。”

    “是?！鄙叟J(rèn)真又嚴(yán)肅地看著橙花。

    魏橙花一下就緊張起來了。

    她是真的一直抱著幻想，和德柱一樣。

    想著工廠效益不好，不會一直不好。停薪留職肯定就是暫時的，說不好哪天又讓去上班了。

    橙花真的是這么想的，和德柱一起盼著。

    可沒想到，第二批人員已經(jīng)定了。那說明，回去上班的日子，遙遙無期。

    魏橙花雙收交疊，放在身前。

    她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來什么。

    她一只手摳著另一只手，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辦。

    “我知道，你和德柱一直都埋怨你大哥，嫌他沒有為德柱說話?？墒牵诿麊蜗聛碇?，你大哥是真的不知道。等他知道了，去找廠長，已經(jīng)晚了。還有一件事，你問德柱，他應(yīng)該也知道，廠長的外甥，也在第一批名單里。所以……”

    邵女看向橙花，“我不是替你大哥開脫。昨天他給德柱送了排骨，回來喝悶酒，一晚上都沒有說話。我知道他心里也難受，可一樣沒有半點(diǎn)辦法。橙花，我今天叫你來，是想告訴你，你勸勸德柱，他這樣下去不行。還有就是，別再等了。第二批名單都出來了，你以為還會讓第一批停職留薪的去上班？而且你大哥說，估計(jì)很快連最低的生活費(fèi)都不發(fā)了?！?/br>
    又是一個晴天霹靂！

    魏橙花驚呆地看著邵女，“大、大嫂，你說的是真的？”

    “嗯?！鄙叟?，“你大哥是這么說的。但是具體什么時候開始，他也不清楚。而且你大哥……”

    魏橙花看著邵女，“我大哥怎么了？”

    “你大哥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輪到他?！?/br>
    “不會吧。”魏橙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被邵女這句話給拔了下來。

    她心里還一直指望著，哪怕有一天，煤廠招德柱他們這樣的人回去，有大哥在，德柱被召回去的幾率就很大。可如果連大哥也要回家了，那還有誰，能拉德柱一把？

    “怎么不會?！鄙叟従彽?，“什么也說不準(zhǔn)。誰也不知道下一步會怎么走?！?/br>
    “那，那怎么辦！”魏橙花為難說出實(shí)情，“大嫂，你不知道我每天回到家，看見德柱，我就心里難受，跟要碎了一樣。他這樣下去會死的，真的。今天晚飯他都端房間里吃去了，現(xiàn)在真的連人都不愿意見，別說外面的人了，他連家里人都不愿意見。大嫂，你幫我出出主意，我，我也沒有人能說……”

    魏橙花說著說著就哭了出來，“我不敢和我媽說，說了她又該擔(dān)心我了。我也不能和同事說，我們經(jīng)理每次看見我，還會說萬一也讓我回家怎么辦，如果他們知道我男人已經(jīng)在家了，他們會更看不起我。大嫂……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我不應(yīng)該怪你和大哥，我，我就是，如果沒有一個可以怪的人，我，我早就撐不下去了……”

    “好了?！鄙叟f給橙花一張紙巾，“別哭了。事情還沒到那個程度不是嗎？有什么事咱們都商量著來，總能過了這一關(guān)?！?/br>
    邵女把紙巾塞進(jìn)橙花手里，“話我都和你說了，就是想讓你多勸著點(diǎn)德柱，讓他找點(diǎn)事做也好，出去打短工也好，總之，他要從家里走出來，才能變回原來的德柱?！?/br>
    “我知道?！背然ㄕf，“可是他能干什么啊，會干什么啊。”

    邵女看著橙花，“那我問你，你愿意德柱跟著我干嗎？”

    魏橙花聽傻了眼，“大嫂，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是這樣的。”邵女重新打開手邊的袋子，那黑色的袋子里面全是一些小衣物。

    “你看這些襪子、內(nèi)衣，質(zhì)量是不是挺好？”

    邵女說著，拿了一雙襪子遞給橙花。

    橙花接過來，摸了一下，“就是挺好的?！?/br>
    “這是從南邊進(jìn)來的貨。”邵女說，“比咱們本地的襪子耐穿，又舒服。你看看這些小孩子的背心和短褲，一件件做的很好，花型也好看。不過，價格就是貴一些?！?/br>
    邵女說著，從里面挑了兩套，遞給橙花。

    橙花也接了看，這兩套都是男孩子的衣服，短褲和背心，一套跨欄式背心，一套短袖?？鐧谑奖承氖撬{(lán)底，上面印著一個白色的大熊，十分可愛。短袖則是黑色，鑲著金邊，背后印著一個碩大的數(shù)字，十分醒目，又帥氣。

    “這兩套都好看。”魏橙花雖然好久不買衣服，可自己沒事也要去轉(zhuǎn)轉(zhuǎn)，改不了逛商場的習(xí)慣。

    她摸摸衣料，訕訕自嘲道：“雖然我好久不給天天買衣服了，可是經(jīng)常逛百貨商場，大嫂，商場的衣服，都沒你的好看，真的，質(zhì)量也沒這些好?！?/br>
    “是嗎?！鄙叟α?，“那就好。”

    魏橙花拿著衣服，試探問邵女：“大嫂，你剛剛說讓德柱跟著你干，和這個衣服有關(guān)嗎？”

    “嗯。”邵女點(diǎn)頭，“我想去南方進(jìn)貨。可是你大哥太忙，我又抽不出身。想著讓德柱去，回來就賣這些衣服?！?/br>
    “可以啊！”橙花想都沒想，立刻說，“德柱可以的！大嫂，讓他跟著你干，你讓他能吃飽飯就行?！?/br>
    “肯定不能這樣。”邵女說，“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能不能賺錢，衣服進(jìn)來了，能不能賣出去，但是只要德柱給我干一天，我就發(fā)他一個月的工資，你覺得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