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光頭

    小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就會轉(zhuǎn)到小賣部來, 她背著孩子，人生地不熟，除了背上的這個小娃, 這個世界好像和他沒有半分關(guān)系。游走在邊緣一樣。

    至于老家那些人, 小草就想把他們都忘記了。

    不忘記也沒有辦法, 一千塊錢是她給自家人留下最后的禮物。

    多少年后, 在某個冬日, 小草摸著身上的蒼綠色的皮草大衣, 回憶著過去。記憶最深刻的, 不是從大山里來到城市的稀奇, 也不是第一次看見男人時的驚愕，而是漫天的火紅。

    那片火紅，好像是她生命的開始，是她人生路上最燦爛的指明燈, 在她漫無目的不知道要走向何方的時候，那片火紅噼里啪啦的炸起, 燃起nongnong的煙霧。煙霧里的人都笑著拍手叫好, 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場景。

    好像是一種希望, 別人無法給她的、自己也無法給自己的, 偏偏那團(tuán)火紅的煙霧就帶給她人生中最不可磨滅的向往。

    而那煙霧背后，上面五個大字, 她只認(rèn)識兩個。

    一個是福，福氣的福，還有一個是小, 大小的小。

    “小草，快進(jìn)來。”邵女再次招呼她。

    小草站在門口，草綠色的頭巾遮住了她的頭, 也遮住了半邊眼睛，稍稍一低，便什么也看不見了。

    她站在那里，哄了哄背上的孩子，抬起腳想進(jìn)去，又停下腳步，小聲道：“我，我不進(jìn)了。”

    “沒事。”邵女叫她，然后給她姐打了個眼色。

    邵萍會意，連忙過去拉她，“來，進(jìn)來吧，這一會兒也沒人，咱們聊會兒天?！?/br>
    小草這才抬頭看邵萍，眼光怯怯地，看了一秒鐘立刻又垂下眼去。

    走到邵女面前，小草才說話，“你jiejie可真漂亮。”

    她說話依然很害羞，說完就愛低下頭，這一會兒又抬起來，看看邵女，再看看邵萍，喃喃道：“你倆都好看，像仙女一樣?！?/br>
    邵萍被小草逗笑了，“你也好看?！?/br>
    小草立刻搖頭，“不，我不好看，真的，我不好看。”

    好像你說她好看是在冒犯她一般，邵萍和邵女都不說了，只是看著她笑。

    小草看見柜臺上放著的布料，問：“這是做衣服嗎？這么好的布?！?/br>
    “對?！鄙叟f，“是我姐給買的，給肚子里的孩子做。”

    小草沒見過這么多、這么好看的布，想伸手拿一塊看看，又縮了回來，問：“我能看看嗎？”

    “當(dāng)然?！鄙燮及寻ね袄死?，“看吧，我剛買的，你摸摸怎么樣?！?/br>
    小草伸出手，先在自己衣服上用力抹了幾下，然后伸出手故意讓邵萍和邵女看一眼，然后才去摸布料。

    “真好看?！毙〔菘戳撕靡粫海拔叶紱]見過這樣的料子。城市真好，啥都有?！?/br>
    她說完，又道：“我天天來，東東媽也不嫌棄我，還讓我進(jìn)來坐。我……”

    她猶豫了一下，“你們做的時候，如果需要，我可以幫忙。我什么都會做?！?/br>
    “是嗎？”邵萍笑了，看向邵女道，“我們剛剛還說呢，這棉襖怎么辦，你會剪樣子嗎？”

    “會?！毙〔輰@方面很擅長，“我家里弟弟meimei的衣服都是我給改小的，剪樣子再做好，我都會。就是家里沒縫紉機(jī)，總是要去村長家借用?！?/br>
    “你還會踩縫紉機(jī)？”邵萍連忙說，“我家有，但是我不怎么會用。我還想著拿了布洗好找大師傅給剪樣子，再做呢?！?/br>
    “我會我會?！毙〔莺貌蝗菀渍业酱虬l(fā)時間的活，“你們?nèi)绻恍?，可以看看我兒子身上的。他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我自己做的。你們看?！?/br>
    小草說完，就急忙轉(zhuǎn)過身，虎頭虎腦的小孩已經(jīng)趴她身上睡著了，流了小草一背的口水。

    “這有半歲了吧?！鄙燮歼B忙問，然后看一眼小孩身上穿的衣服，做的很好，很精細(xì)。

    “馬上七個月了?！毙〔莼氐?。

    “叫什么？”邵萍問。

    “狗蛋。”小草說，“我們小名叫狗蛋，大名叫鐘愛國?！?/br>
    轉(zhuǎn)眼到了深秋，邵女一大早就起來要去醫(yī)院做檢查。

    已經(jīng)是六個月的身子，越來越笨重，早晨起來的時候，德福一手托著腰，一手用力拉著，才把邵女扶起來。

    德柱從單位借了個腳蹬三輪車，早早就等在門口了。

    翟明翠跟著從屋里出來，怎么都不放心，想跟著去吧，家里還有小賣部要照看，只能作罷。

    用布袋裝了兩煮好的雞蛋，還有大餅，都塞進(jìn)邵女的衣服口袋里。再三囑咐，檢查完就趕緊吃，你這里里外外加起來就是四個人，不能不吃飯。

    邵女連忙答應(yīng)了，這才被德福扶著上車。

    邵女坐上車，就聽到德福對德柱說：“行了，走吧?！?/br>
    德柱握著把，轉(zhuǎn)頭看德福，“大哥，你干啥呢？”

    “啥干啥？”德福不明白。

    “你咋不上去啊?！?/br>
    張德福就笑了，問德柱：“我也上？”

    “那你還準(zhǔn)備走著去？”德柱看著他，“大哥，不是吧？”

    “不是，我再上去，這一個車上就算五個人了，你確定能騎動？”

    “大哥你開什么國際玩笑？那三都不算啥重量，快上去吧。我還等著你慢慢悠悠拿拐杖走？”

    “你別說，你看我現(xiàn)在用拐杖吧，一會兒從醫(yī)院出來，那就用不著了?！?/br>
    “那可不一定。”德柱笑他，“萬一醫(yī)生不讓去石膏呢?！?/br>
    “怎么會！”張德福不滿意這句話，“醫(yī)生說了，這個月就可以把石膏敲掉。”

    張德柱不明白他哥為什么那么想快點(diǎn)去掉石膏，有時在廠子里上班，也要自言自語好多次。傷筋動骨一百天，他這才剛兩個月，就想擺脫石膏了。

    “大哥，你著急忙慌把石膏去掉干啥？”張德柱在前面騎著車子，突然問，“你是不是想回礦上？”

    張德福聽了，趕緊看一眼旁邊的邵女。

    可沒想到，邵女也在看著他。

    “不是想去礦上?！睆埖赂；兀骸斑@個石膏裝著，簡直是太麻煩了。真的。你要是帶著，你不想趕緊摘了？”

    德柱想了想，“也是?！?/br>
    不過他繼續(xù)道：“反正你想歸想，要去礦上，哪怕你想去，廠長也不能放人?！?/br>
    “那是為啥？”德福問。

    “你明知故問?！钡轮?，“廠子一大堆的事，廠長能讓你去？礦上誰不能干？可那一堆機(jī)器不是誰都能擺弄得了的。你如果走了，下面的人還cao作不熟練，三天兩頭請專家來，你覺得廠長舍得花那個錢？”

    德柱笑嘻嘻轉(zhuǎn)頭看他哥，“用你多便宜啊，光發(fā)工資就行，是不是？”

    其實(shí)德柱不想讓他哥走，還有自己的意圖。

    他原本在工廠是最不起眼的，干的活也是是個人就能干的，沒有半點(diǎn)技術(shù)含量，就一登記和巡邏。

    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跟著大哥到處跑，學(xué)會了很多東西。

    你就聽吧，廠子里現(xiàn)在哪哪都充斥著回聲，都在喊德柱德柱。

    張德柱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的名字這么好聽過。

    可他哥一旦走了，技術(shù)部的人接了手，還有他德柱什么事？

    豈不是又要重新回去登記和巡邏？

    張德柱不愿意。

    他想到這里，又對邵女說：“大嫂，你可抓住我大哥啊，千萬別讓他再回礦上。礦上有什么好的，又偏又遠(yuǎn)，那里在家里好?！?/br>
    邵女看著德福，道：“聽到了吧，你不要不聽勸，萬事按你自己的來。你在家也能幫幫我，這三個孩子出生了，怎么辦？我一人帶仨？咱媽有東東一個人就夠忙的了，三個孩子怎么辦？你在家的話，接送東東都可以辦了?！?/br>
    “我不在德柱也可以接送東東，順路的事?！钡赂ｍ樋诮拥?。

    “那德柱可以接送她，可以充當(dāng)爸爸的角色嗎？”邵女說，“到時候四個孩子你都不在身邊，你不怕他們?nèi)鄙俑笎??！?/br>
    “那不會吧?！钡赂ＳX得不可能，“我又不是不回來，每年冬天不還都回來嘛，冬天在家里呆的時間也長，足夠陪他們的了?！?/br>
    兩人說著話，就到醫(yī)院了。

    德柱把車停好，先去扶德福下車，再和德福一起攙邵女。

    三個人走進(jìn)醫(yī)院，德福先陪邵女去做孕檢，德柱則在骨科幫德福排隊(duì)。

    醫(yī)院里熙熙攘攘都是人，德柱就想了，真是哪里都沒有醫(yī)院生意好。

    “怎么樣？”

    醫(yī)生問邵女，“最近有哪里不舒服嗎？”

    邵女到了醫(yī)院便實(shí)話實(shí)說，在家里的時候，這些話都沒怎么說過。

    “醫(yī)生，我最近開始抽筋了?！鄙叟f，“小腿。”

    “嚴(yán)重嗎？”

    “還行吧，不是特別嚴(yán)重，一會兒就能自己恢復(fù)?！?/br>
    “多長時間一次？”醫(yī)生拿著小本本認(rèn)真記下。

    “一開始兩三天一次，現(xiàn)在不行了，幾乎每天都會抽筋。”

    邵女說完，在一旁的德福才知道，原來她每天都會腿抽筋。

    張德?？粗?，脫口問：“你怎么沒說過？”

    “一般都是下午抽筋，你不在家。等你回來，就忘了。”邵女眨了眨眼睛，“沒事，以前懷東東的時候也抽筋?！?/br>
    “睡覺怎么樣？”醫(yī)生又問。

    “越來越難睡著了。很累，但就是睡不著?，F(xiàn)在半夜胎動的厲害，三個在里面一起動，有的時候心臟都被他們動的砰砰直跳。”

    “半夜動？”醫(yī)生無奈看邵女，“這是睡反了啊，你半夜休息，他們半夜動。哎，晚上睡覺一定記住，不能開燈?！?/br>
    醫(yī)生這么一說，德福和邵女彼此看向?qū)Ψ健?/br>
    最近睡覺還真的會開著燈。

    因?yàn)樯叟胍箍偸窍肷蠋瑹衾K還在德福那邊的墻上，她不想叫醒德福，自己又夠不著燈繩，便讓德福給她留著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