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子屋果然正如繪亞莉預(yù)期，大門緊閉并從里頭拴上。旭一不慌不忙得在門前將繪亞莉放下，接著獨(dú)自走到矮墻前摩拳擦掌。

    「你要干嘛？」他該不會要翻過圍墻吧？

    「翻進(jìn)去開門呀?！?/br>
    果然。繪亞莉皺眉，說：「你不怕屋瓦被你抓壞掉下來？」

    「但我們也不能繼續(xù)站在雪中阿?！?/br>
    「等等！」繪亞莉趕緊叫住正要助跑起跳的旭一，「你的體重屋瓦撐不住，換我上去。」

    這下?lián)Q旭一皺眉了，他遲疑得說：「你哪有力氣攀上去？」

    我可以藉助妖力。雖然繪亞莉心里這么想，卻明白她還是得假裝一下，于是說：「我踩著你的肩膀，你負(fù)責(zé)把我舉高就行了?！?/br>
    旭一張口想反駁，但在他目測過矮墻的高度以及兩人的身高后，便認(rèn)同得走到墻邊蹲下，示意繪亞莉動作。繪亞莉?qū)⒛惧炷迷谑掷?，接著穩(wěn)穩(wěn)踩上旭一的肩頭，當(dāng)他一站直身子，繪亞莉便輕巧躍上屋簷，翻到墻另一側(cè)，然后打開大門讓旭一溜進(jìn)來。

    「你好輕，起跳的時(shí)候都沒什么感覺?！剐褚宦愿畜@奇地說道。

    繪亞莉沒有回應(yīng)，確實(shí)，凡人不應(yīng)該輕如鴻羽。

    旭一先是讓繪亞莉在其中一間內(nèi)室安頓下來，并在角落的炭爐升起火后，又去到寺子屋別處不知道在張羅什么，回來時(shí)手上多了兩塊餅和一壺清水。旭一將水壺放上炭爐，然后打開放在一旁的茶粉罐，在兩個空杯內(nèi)各舀上一匙綠茶粉預(yù)備著。

    「先吃，原本想找點(diǎn)其他東西，可是卻只找到菓子?！?/br>
    繪亞莉接過旭一手上用柳葉裹住的食物，里面是一個白色糰子，外層如同被霜雪附著一樣，是顆像雪球的玩意兒。她皺眉，第一次看到這種古怪樣貌的食物。

    「你不喜歡吃甜的？」

    「這是甜的？」

    「繪亞莉不知道菓子嗎？」

    「我應(yīng)該要知道嗎？」

    煮滾的熱水冒出蒸氣，引開了旭一的注意，他等到把茶泡好了，才回答繪亞莉的問題。他說：「這是雪餅，用糯米跟豆沙做成的甜點(diǎn)，我記得里頭也還有些山藥跟百合根。菓子都是要配茶吃的?！拐Z畢，他把一杯茶放到繪亞莉腳邊，然后就吃起自己那份雪餅。

    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繪亞莉才咬了一口這奇怪的糰子。果然很甜…繪亞莉邊蹙眉，邊喝了口熱茶。她問：「這些菓子是誰的？」

    「不知道，八成是哪個老師忘了帶走吧?！?/br>
    繪亞莉一聽，原本要張口咬下第二口的動作停下，說：「你不擔(dān)心明天被抓去問話？」

    旭一笑得很自信，說：「只要你不告狀，誰會知道我們今晚來過。」

    繪亞莉低下視線，那抹笑容太刺眼了，她感覺有什么東西哽在喉頭，于是又喝了點(diǎn)熱茶。

    「吶…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那顆雪餅兩三口就被旭一解決了，他現(xiàn)在挺直背脊正坐在榻榻米上，彷彿準(zhǔn)備聽訓(xùn)的正經(jīng)模樣。

    繪亞莉?qū)⒊粤艘话氲难╋灧诺揭慌?，其?shí)她不餓也不冷，但現(xiàn)在這個空間還是比蹲踞在神宮屋頂舒服得多。透過旭一明亮的雙眼，她看見自己失敗的偽裝，她怎么會讓繪亞莉看起來了無生氣、面容枯槁呢？

    「我哥哥死了?！估L亞莉毫不修飾得說道。

    其實(shí)也沒什么好解釋的，況且，她能解釋什么？蚩死的時(shí)候，她既無察覺也不在場，趕回家的時(shí)候也不得靠近祭祀大殿半步。先無論亞己、母親與父親大人知道多少，那些平常見不著影子的親族恐怕都比鬼更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可恥！她真是可恥至極。

    雖然繪亞莉云淡風(fēng)輕，但她的雙手卻捏緊了和服下擺?？粗粩囝澏兜纳碥|，旭一移動到繪亞莉面前，起先他有點(diǎn)猶豫不定，但最后仍是緩緩傾身向前，伸手摟住她。繪亞莉在這份舉措下皺眉，她正想掙脫時(shí)，旭一卻開口了。

    「可以哭的，繪亞莉?！?/br>
    「我沒有想哭?！估L亞莉重重說道。

    「那就打我吧，發(fā)洩出來也好?！?/br>
    旭一摟緊她，繪亞莉可以感覺到他貼上自己頸側(cè)的發(fā)絲，還有點(diǎn)在她肩胛上方的下巴。繪亞莉原本緊抓在腿上的雙手松開，熟悉的怒意再次燒灼胸口，她透過兩人層層堆疊的衣物感覺到旭一的心跳加速，彷彿它也感受到那股逼人的疼痛。繪亞莉無法克制雙手顫抖，她將手臂伸到旭一背后，卻沒有依言搥打這副溫暖的軀殼，她先是將手掌平貼上旭一的背，然后在霧氣涌上眼眶之際，抓緊了他的衣裳。

    她在哭。

    妖不是沒有淚水的嗎？

    但繪亞莉卻毫無形象得大哭起來。旭一宛若洶涌暗潮中的一塊磐石，無論繪亞莉怎么嘶嚎、震顫，他都堅(jiān)定得抱著繪亞莉，然而他的沉默卻也催化了繪亞莉的哀痛，使得她一股腦得只想將所有淚水?dāng)D乾。她討厭這種感覺，哭泣一點(diǎn)也不舒服，她希望再也不要掉眼淚了，但也不知道哪里來那么多淚水，甚至把旭一的新衣都哭濕了好一大片。

    「你很堅(jiān)強(qiáng)，繪亞莉?！巩?dāng)繪亞莉開始喘過氣息時(shí)，旭一如此說道。

    「這有…什么…用?！估L亞莉邊啜泣邊反駁道。

    她感覺旭一的顴骨隆起，擠壓到她的頭顱一側(cè)，他微笑著說：「你是我看過最勇敢的女孩了，會沒事的?！?/br>
    「你…懂個屁…他是…我…最愛的…人?！故前?，這是實(shí)話。她只想說這一次。

    「這不難明白，你都哭得這么傷心了。你哥哥…是遇上什么事了？不是前幾天還跟我提到他嗎？」旭一開始拍撫繪亞莉的背脊，幫助她緩過呼吸。

    「我不…知道。」繪亞莉艱難得吸進(jìn)一大口空氣，當(dāng)她撐起胸骨時(shí)，又與旭一貼近了不少距離。

    「…你哥哥是什么樣的人啊？」

    蚩是什么樣子的妖？繪亞莉遲鈍的腦袋突然使不上力，她的沉默倒是讓旭一稍微松開手，望向懷中的繪亞莉是否還安好。她難為情得用衣袖抹過臉，皺眉瞪向旭一，但對方只是溫柔得對她笑。

    「他是…」繪亞莉再次艱難得深吸一口氣，旭一又把手松開些，讓她有足夠的空間伸展，「很厲害的人?！估L亞莉瞄向腳邊的空杯，然后對旭一說：「我還想喝茶，可以幫我泡嗎？」

    「當(dāng)然。」旭一動作俐落得為兩人重新斟上茶水，然后又坐回繪亞莉身旁，肩膀緊緊貼著她。

    「我的哥哥，名為蚩，是家中長子，也是預(yù)備要成為族長的人。我們家就只有他跟我兩個孩子?！估L亞莉緩緩說道，名字告訴旭一是無妨，但有些細(xì)節(jié)就得謹(jǐn)慎轉(zhuǎn)譯過來。

    「蚩？好特別的名字?！?/br>
    「恩。他是很優(yōu)秀的人，讀書、習(xí)武、字畫我全都比不上他，家里人也都最喜歡他，而且他有很多很多朋友?！估L亞莉把頭靠向旭一的肩膀，突然覺得有些昏沉。

    「我很崇拜他的，雖然他多半不像我喜歡他那樣喜歡我吧，但我可以原諒他。蚩是最了解我的人了，只有他會稱讚我，甚至期許我成為…我自己?！估L亞莉半睜開眼，把杯子拿過嘴邊抿了幾口，接著說：「他甚至對我說：『沒有你，我該怎么辦呢？』…騙子?！?/br>
    「你哥哥聽起來不像在騙人?！?/br>
    「那他為什么丟下我？」

    「也許他并不想，但…世事并非盡如人意。」

    他不想嗎？繪亞莉不知道，但她要怎么樣才能知道祭祀大殿發(fā)生過什么事？

    「繪亞莉跟哥哥的感情真好?！剐褚坏恼Z氣除了讚嘆之外，還有一些羨慕。

    「你沒有兄弟姊妹嗎？」繪亞莉突然想到自己從來沒關(guān)心過這些人類小孩的生活背景。

    「有阿，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和一個meimei?！?/br>
    「你們感情不好？」

    「恩…普普通通吧，兄弟間就是打打鬧鬧?！?/br>
    何止打打鬧鬧。繪亞莉心想，小時(shí)候他跟蚩是會打到濺血的。

    「那meimei呢？」

    「煩死了?！?/br>
    繪亞莉皺眉向上望去，只見旭一露出招牌笑容。

    「你做哥哥的這樣說不會太過分嗎？」

    「她就真的很煩阿，總要我陪他玩女孩子的玩意兒，我又不想?！剐褚煌旅榱死L亞莉一眼，問：「難道你哥哥都會陪你玩嗎？」

    「會。但我們都玩男孩子的玩意兒?！顾麄冃值軅z的破壞力可高了。

    「繪亞莉真的很喜歡哥哥呢?！剐褚恍Φ馈?/br>
    是阿…真是不稱職的妖。繪亞莉用手背擦過眼睛，她覺得好累，倚著旭一讓她快要睡著了。

    「那要是我留在紀(jì)伊呢？繪亞莉是不是就不會這么寂寞了？」

    繪亞莉頓時(shí)睜開眼睛，接著坐直身體正聲說：「旭一…我的命途與你不同，走你該走的路，我不應(yīng)該在你的考量之內(nèi)?！?/br>
    「繪亞莉的意思是，家人已經(jīng)為你物色好對象了嗎？」

    「不是?！篂槭裁此鲜窍氲竭@地方去？繪亞莉思吋半晌，接著說：「我的家人對我另有考量，這輩子要做什么，他們老人家早就決定好了?！?/br>
    「這樣啊…」旭一用手順過額頭兩側(cè)的發(fā)絲，「所以就是沒有訂婚?！?/br>
    繪亞莉趕緊轉(zhuǎn)移話題，說：「你決定好去哪了嗎？」

    「最大的機(jī)會是平安京，那里有熟人可以互相照應(yīng)。不過，也許一陣子過去，我會動身往其他地方探探?！?/br>
    繪亞莉輕輕應(yīng)了一聲，她仍然覺得旭一能夠自由前往各處很好，但羨慕之情已減去大半。這就是他們的差別，她是妖，旭一是人，很快旭一也會入土為安，而繪亞莉不過是又再見證了一個世紀(jì)。

    「我能再回來找你嗎？」旭一突然開口問道。

    「你說什么時(shí)候？」繪亞莉開始跟不上旭一的思緒了，眼窩后方的睏意越來越沉。

    「就…任何時(shí)候，或是，幾年之后？」

    繪亞莉笑了，她說：「你找不到我的。」

    「為什么？」

    「因?yàn)椋估L亞莉以袖口遮掩了一個呵欠，「你又不知道我住哪。」

    「那你告訴我不就好了？」

    「不行?！?/br>
    「為什么？」

    「你為什么那么多問題？」

    「你為什么那么多不行、不好、不可以？」

    繪亞莉挑眉，旭一則是一手抵在膝頭撐著額側(cè)回望她，這副直拗的模樣讓她又好氣又好笑。

    「寫信吧?！估L亞莉最終回道。

    「可信也需要地址?！?/br>
    繪亞莉一手伸進(jìn)袖口作出拿取的動作，實(shí)質(zhì)上是用妖力做出一枚附有術(shù)式的白玉髓印章。她將信物交給旭一，對方好奇得看向這枚純透、凈白的印章，印面上的紋樣很古怪，旭一不曾看過這種圖像。

    「蓋上這枚印章，我就會收到信了?！估L亞莉保證道。

    「無論從哪里寄出都可以嗎？」旭一訝異地問道。

    「對，但保險(xiǎn)起見，你最好寫上我回信的地址。如果你還想收到回信的話?！?/br>
    「當(dāng)然！」旭一的臉漸漸轉(zhuǎn)紅，繪亞莉?qū)嵲诩{悶他臉紅時(shí)到底心里在想些什么。

    人類的情感很多變，把玉髓交給旭一并不是很保險(xiǎn)的做法，這東西要是落到有心人手中，絕對會帶來一些麻煩。到時(shí)候殺掉就好了，繪亞莉心想，旭一心腸不壞，就讓時(shí)間幫助他淡忘吧。

    至于繪亞莉自己嘛…她終究要回家的，面對那些比凡人更狡詐的妖孽，還有那幾個不斷擺布他妖生的特定親族。成為繼承人…不，她不會成為繼承人的，繪亞莉可以暫時(shí)頂著那個頭銜，但絕不會乖乖就范。

    「繪亞莉…」

    旭一躊躇的語調(diào)使繪亞莉回神，白玉髓似乎已經(jīng)被他妥善收好了，繪亞莉沒有在他手中看見那枚印章。旭一看向她的神情再次變得專注，臉上的紅暈往下延伸至脖子，他深吸一口氣，繪亞莉突然覺得這個景象似曾相似，接著，旭一便吐出使她嚇得花容失色的話語。

    「我把自己的心交給你?！?/br>
    「白癡！快把那句話收回去！」

    炭窯的火焰搖曳一陣，在旭一不明所以的面容與繪亞莉驚慌的神情覆上陰影，但火光很快便恢復(fù)平緩，使內(nèi)室的這處角落一片明亮。

    「我是認(rèn)真的?！?/br>
    「夠了?！估L亞莉向前一撲，趕緊將雙手捂住旭一的嘴唇，然而礙事的和服同時(shí)絆住了她的腳，于是旭一往后一倒，后腦杓直接撞到地上，而繪亞莉突如其來的力道更讓旭一感到頭昏眼花。

    「不要再說了。」繪亞莉先是疑神疑鬼得環(huán)顧四周，接著對上旭一困惑萬分的眼神。

    不能跟人類結(jié)緣，繪亞莉明白這個道理，這也是巡狩人的職責(zé)所在。她不能跟人類結(jié)緣，但力田旭一剛剛講的那句話有沒有在這個范圍里，繪亞莉不敢冒險(xiǎn)。她并沒有感到任何不同，而旭一顯然也沒有少或多任何一塊血rou，但愿那句話不算數(shù)。

    眼看旭一彷彿安靜下來了，繪亞莉便移開手掌。

    「做我的妻子吧?！?/br>
    「我說閉嘴！」繪亞莉再次掩上旭一的嘴，但卻是過了幾秒鐘才聽懂剛剛旭一說了什么。

    「你這個小毛頭在說什么？我可是…」我是妖。繪亞莉嚥下實(shí)話，轉(zhuǎn)而說：「我可是還在為兄長服喪的人！你不怕這句話觸霉頭嗎！」

    沒想到旭一被掩住的嘴發(fā)出笑聲，繪亞莉立刻抽回手，那種氣息噴上掌心的感覺真是讓人不適。

    「我會盡快出人頭地的，繪亞莉。」旭一收斂笑容，認(rèn)真向繪亞莉保證道。「君子一言既出，駟馬…」

    「好了好了，」繪亞莉頭疼得打斷他，言靈是存在的，這傢伙的再三保證只是在增高風(fēng)險(xiǎn)，「我知道了，求你別再說了?！?/br>
    旭一難得看見繪亞莉拉低身段向他求饒，不免感到有些奇怪，但他最后只把這反應(yīng)視作繪亞莉害羞的表現(xiàn)，于是便順從得安靜了下來。

    繪亞莉把身子從旭一身上移開，雖然兩人沒有出現(xiàn)任何異樣，她心里卻隱隱有種大難臨頭的預(yù)感。這樣應(yīng)該不算結(jié)緣吧…算嗎？她大嘆一口氣，跟著旭一這樣胡鬧，也許回家面對更荒唐的事情，也不會太難以承受。

    「我會常常寫信給你的?！?/br>
    繪亞莉原本只是晃晃無力的腦袋，但又突然靈機(jī)一動，開口回道：「三個月。只要三個月沒收到你的音訊，這件事就作罷。明白？」

    三個月的時(shí)限沒有特別含意，純粹是繪亞莉喜歡“三”這個數(shù)字，她給旭一的那枚印章術(shù)式，是只要一將書信交付給差使后，便會使信函立即出現(xiàn)在鬼的書岸上。三個月夠長了，若旭一忘了她，繪亞莉也就與他互不相欠。

    旭一沒有退縮之意，就像他們以往互下戰(zhàn)帖一樣，他信誓旦旦地點(diǎn)頭回道：「明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