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之間已經(jīng)有了共識，不論分開多久，都會與對方重逢。

    在有朝一日，在今生今世。

    火車在第二天清晨五點抵達他工作的城市。

    老周開車來接他，清晨薄霧籠罩車站，老周在車里凍得伸不直手。他看到出站口一個拄著雨傘的身影，嘴里叼著根煙，立馬把車開過去。

    七年臥底生涯，讓成州平養(yǎng)成了一些多疑的習慣，上車前，他習慣性地看了眼車牌，然后才拉開車門。

    “我們大英雄回來了！”老周揶揄。

    成州平說：“趕緊開車，老子要回去睡覺?！?/br>
    “媽的怎么跟領(lǐng)導說話呢?！崩现苷f。

    成州平說：“你還走不走？”

    老周說：“你先去我家睡一覺，下午先歸隊，明天去醫(yī)院復查?！?/br>
    成州平說：“先回隊里吧?！?/br>
    老周瞄了眼車上的時間，“你不睡覺，人家這個點都不睡覺了？”

    成州平抿了抿嘴唇，說：“行吧。不過我去你家方便么？”

    老周點點頭，“樂樂一放假，我老婆就帶她回娘家住了?！?/br>
    樂樂是老周的女兒，成州平問：“樂樂今年多大了？”

    他記得離開那年，老周女兒還在上幼兒園。

    老周說：“今年剛上初一，十二歲，我算是看出來了，閨女像我，不愛學習，她媽給愁的啊?！?/br>
    成州平說：“去你家，你能給我做頓飯吃嗎？”

    “你想得倒美?！崩现苷f。

    老周除了泡方便面，什么也不會，他把成州平放家里，出門去買了一份餛飩，回到家，發(fā)現(xiàn)成州平倒在沙發(fā)上就睡了。

    他喊了一聲，“起來吃飯，餛飩要涼了?！?/br>
    成州平說：“等會兒我自己熱吧?！?/br>
    老周看到他青黑的煙圈，搖了搖頭，“行，那你睡，我給你放保溫壺里?！?/br>
    把餛飩放進保溫壺里，老周洗了把臉就出去上班了。成州平一覺睡到中午，泡在保溫壺里的餛飩皮已經(jīng)散開了。他囫圇吞下去，又去老周家冰箱里拿了瓶可樂喝了。

    成州平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老周回了家，他帶來一身警服，“走，回隊里去?！?/br>
    這身警服是成州平以前的制服，一直放在單位。老周知道他今天回來，昨天特地拿去干洗。

    今天成州平回隊里，其實不算正式歸隊，不用穿警服。

    但老周以前負責臥底警察心理疏導工作，他修過管理心理學課程，知道長期臥底偵查結(jié)束后，警員歸隊，會產(chǎn)生被邊緣化的心理。

    他讓成州平今天穿上警服，希望他心里能有歸屬感。

    緝毒警察是所有警察種類里報名最少的，警察隊伍面臨著老化問題，成州平離開七年，隊里就來了十幾個新人，更多的還是老面孔。

    老周帶他進入辦公室，拍了下手，對年輕警察說：“手上工作停一下，給你們介紹一下，英雄歸來，歡迎成州平同志光榮歸隊！”

    陌生的年輕面孔紛紛放下手頭工作，掌聲爆發(fā)。

    劉文昌聽到掌聲，從辦公室出來，走到成州平面前，當著所有人的面，拍了拍他肩膀：“你小子，真是個硬骨頭！”

    成州平輕笑：“再硬的骨頭，你一掌拍下去也該散架了?！?/br>
    警員哄堂大笑，老周說：“肅靜！成州平同志的英勇堅定的品質(zhì)值得你們學習，但這種沒大沒小的行為應該收到批評，成州平，我代表劉隊，嚴厲批評你?！?/br>
    下午老周帶成州平去提交了歸隊材料，回來的時候，成州平在走廊問他：“我什么時候能開始工作？”

    第56章

    老周對成州平說：“你放心,以后肯定有的你忙，但你先把傷養(yǎng)好，怎么也得等明年春天?！?/br>
    成州平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老周看出了他的失望，笑著勾住他的脖子,“咱們隊什么時候虧待過臥底了？我前段時間抓緊給你申請了單人宿舍，條件賊好,年終補貼和獎金也快下來了，你就當給自己放個大假，舒舒坦坦過個年。”

    老周當了二十年的緝毒警察，只過了兩回年,而隊長劉文昌,沒人見過他過年。

    成州平說：“我想去見一下劉隊?！?/br>
    老周說：“行，你去吧,年底kpi已經(jīng)沖完了，這兩天沒啥案子，他也比較閑,現(xiàn)在可能辦公室喝茶呢。”

    成州平一瘸一拐走到劉文昌辦公室，敲了敲門，“劉隊,是我成州平。”

    劉文昌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進。”

    老周說的果然沒錯,劉文昌正在喝茶。

    成州平想到以前楊源進那個奢華的茶園,動輒成千上萬一斤的茶葉,而劉文昌喝的茶，是路邊幾塊錢一斤散稱的鐵觀音。

    劉文昌指了下對面的位置,“你坐。”

    成州平?jīng)]有坐,他站在劉文昌辦公桌對面,從手機里翻出一張照片，遞給劉文昌，“這是閆立軍最后一次進貨中間人的車牌。”

    劉文昌看了眼照片，那是一輛銀灰色面包車。

    他問：“有啥問題？”

    成州平說：“閆立軍最后進的那一批貨，是黃皮?！?/br>
    劉文昌面色凝重了起來。

    黃皮，就是土質(zhì)□□，最早從山西流傳出去，這說明有人在境內(nèi)制毒。

    他說立馬打通一個電話，說了幾句，然后把成州平拍下的車牌號發(fā)了過去。

    成州平說：“如果能找到毒品源頭，我申請再次臥底，剿毀毒窩。”

    臥底分長期和短期，短期臥底隊里每個老警察都干過，毒品最猖狂那幾年，大家三天兩頭換個身份，但長期臥底的人，從沒有人會提出去做第二次。

    劉文昌十指交握，說：“你說說，為什么想去？”

    成州平說：“我想立功?！?/br>
    “立功...”劉文昌咀嚼著這兩個字，他的神情越來越沉重，最后，演變成憤怒，他的眼睛突然變得很紅，咬牙切齒說：“你他媽干這個，是為了立功？”

    成州平低下頭，他目光冷淡。

    劉文昌突然站起來，他越過辦公桌，幾乎是拽著成州平的胳膊，“你跟我走。”

    劉文昌雖然瘸著腿，但勁非常大，他拽著成州平，兩個人都一瘸一拐的，老周拿著一堆材料站在集體辦公室門口，看著倆人，“這鬧哪一出?。俊?/br>
    劉文昌說：“我下班。”

    老周說：“奇了怪了，八百年沒提前下班的人，今天早退啊?！?/br>
    劉文昌沒理會他，拽著成州平就往院子里走，到了停車場，他按了一下遙控器，他的車響了一下，把成州平押解似的押到車門，說：“上車。”

    成州平說：“去哪??？”

    劉文昌說：“我家?！?/br>
    劉文昌車開的很快，成州平眼看著他好幾次都險些闖紅燈了。

    劉文昌住的是機關(guān)家屬樓，幾列老樓規(guī)矩地挺立在院子里，老房子脫落的墻皮有些腐朽的味道。

    劉文昌關(guān)車門的動靜很大，然后，他大步向自家單元樓里走去。

    他的腿被毒販打穿了，不能像正常人一樣走路。劉文昌在隊長這個位置上一干十幾年，為了在手底下的人面前有威信，他走路一直都很慢。

    可現(xiàn)在，他泄憤似的，大步流星往前疾馳。

    成州平跟在他身后上了樓，劉文昌用鑰匙打開門，他老婆正在看電視，見劉文昌回來，驚訝說：“你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

    劉文昌“哐”一下把門摔上，整棟老樓，都被他摔門的聲音震動了，家里養(yǎng)的一只小花貓立馬躲到他老婆的腿后面。

    劉文昌對他老婆說：“你進房里去?！?/br>
    成州平還是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不過他知道，迎接自己的，并不輕松。

    劉文昌老婆抱著貓進了臥室，轉(zhuǎn)身前，還跟劉文昌說：“你控制點脾氣?！?/br>
    女人和貓進了屋子，和他們隔絕開。劉文昌比成州平矮一點，他仰著頭看成州平，冷冷地說：“你想要立功是吧?！?/br>
    他走到電視柜旁邊，揭開一塊用舊窗簾剪裁成的布料，被布遮掩的，是一個硬紙殼收納箱。

    箱子里面擺著滿滿的獎狀、獎牌、獎杯。

    劉文昌拿出一個小紙箱，把獎牌嘩啦啦往茶幾上倒。

    獎牌是硬的，茶幾也是硬的，碰撞出激烈而尖銳的聲音。

    劉文昌倒完獎牌，開始扔獎杯，他把玻璃獎杯直接砸向成州平的肩膀，大吼道：“你要立功是嗎？我全給你，你都拿去！”

    成州平被玻璃獎杯砸了，劉文昌開始抄桌子上的獎牌，往他身上砸。

    劉文昌家里客廳不大，成州平想躲也沒地方躲，所以，他沒有躲。

    他堂堂正正地，用野心迎接著劉文昌的憤怒。

    他的態(tài)度也很明確，他就是要立功。

    那一天，小松姑姑的話，像個幽靈，一直在向他叫囂。

    不立功，他一個破警察，拿什么讓人相信他值得被托付。

    劉文昌雙眼發(fā)紅，滿頭的血管外凸，他對成州平大吼：“你都拿去啊！只要你把我兒子送回來，老子都給你！你要什么我都給你，你把我兒子還給我！你能嗎！”

    成州平不能。

    誰也無法做到。

    就算那些上帝啊，佛祖啊，他們都是真的，也不能做到。

    這時那個被緊閉的房門另一端，傳來女人隱忍的哭泣，剛開始她一直在忍。

    可隨著劉文昌一句“你能嗎”，她的哭聲突然爆發(fā)了，那個弱小的女人，發(fā)出野獸一樣的嘶吼聲，一聲又一聲。

    劉文昌部隊轉(zhuǎn)業(yè)之后一直在做緝毒工作，距今多年，他幾乎拿了所有的獎章。

    他經(jīng)歷了本市毒品最猖狂的年代，越亂的年代，越容易出英雄，劉文昌就是其中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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