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心疼地把捧著小姑娘的手，輕輕地吹氣。他想起自己小時候貪玩推翻了香爐，蘇麻喇姑就是心疼地把他抱在膝頭，細(xì)細(xì)涂了藥后輕輕地吹氣的。

    “皇阿瑪真好，宣琬一點也不疼了。請皇阿瑪不要罰嬤嬤了吧?！毙∨⒙冻鲆粋€大大的笑容，玄燁只覺得心臟像是被觸動了似的，看見地上匍匐著的王嬤嬤，越發(fā)覺得可恨。

    “好，都聽你的。有皇阿瑪在這里，宣琬什么都不用怕?！毙蠲嗣念^。

    “嬤嬤們說，如果宣琬不乖，皇阿瑪就再也不要宣琬了，所以平時宣琬很乖的！”小姑娘望著玄燁，一臉天真無邪。

    站在旁邊的梁九功倒吸了一口涼氣。

    王嬤嬤已經(jīng)嚇得說不出話來，旁邊的李嬤嬤卻膝行至皇上面前，扯著嗓子哭了起來。

    “皇上饒命，公主饒命，老奴知道素日里管教公主，難免招公主厭惡，但老奴都是為了公主好，公主可萬萬不能胡說?。　崩顙邒呤钩隽巳淼牧?，一把鼻涕一把淚，儼然一副不被理解的忠奴神情?！盎噬希蠊魃趯m外，性子是散漫慣了的，平日里最喜歡跟奴才們對著干，奴才們也是不得已才管教公主，是為了公主好啊！”

    梁九功見皇上面色陰沉，忙上前呵斥：“大膽奴才，竟敢議論起主子來了！大公主也是你能說的？”

    那李嬤嬤似乎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自己抽自己耳光，嘴里說著：“都是奴婢口無遮攔，是奴婢的錯！”

    梁九功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大公主雖然生在宮外，但才滿月就接進(jìn)宮中教養(yǎng)。若說她性子散漫頑劣，豈不是暗指皇上對養(yǎng)女不聞不問？

    而玄燁此時想的還要更深一層：當(dāng)年自己幼年登基，皇位未穩(wěn)定。那些看自己年紀(jì)小便肆意拿捏自己的權(quán)臣們，也是口口聲聲說著“都是為你好”的。

    在這一瞬間，他似乎在養(yǎng)女身上看到了當(dāng)年自己無助的影子。

    “好了，不必說了?！毙顚顙邒邠]揮手，對著宣琬的臉上還帶著溫和的笑意，另一只手已經(jīng)不自覺地緊握成拳?！澳菋邒邆兤饺帐窃趺垂芙绦哪?？”

    “嬤嬤們說，在皇宮里必須守規(guī)矩，在皇阿瑪面前要……要……”宣琬細(xì)小的眉毛擰了起來，似乎在努力回憶什么，“要謹(jǐn)言慎行！不然，就要受罰的?！?/br>
    什么謹(jǐn)言慎行？看今日這情景，分明是不許公主在朕面前說實話，生怕自己欺負(fù)公主的事情敗露吧！雖說宮中規(guī)矩繁多，但宣琬不過一個五歲的女孩兒，只是粗粗懂得禮節(jié)就很難得了，這么早教規(guī)矩是干嘛？

    玄燁強(qiáng)壓著火氣，感覺自己快維持不住笑容了：“那宣琬平時有沒有守規(guī)矩呢？”

    小姑娘連忙點頭，隨后又垂下腦袋。

    “宣琬平時沒有很乖……求皇阿瑪責(zé)罰。”

    玄燁看懷里的小姑娘又抖著肩膀要哭出來的樣子，頓時有點手忙腳亂。他連連撫摸小女孩毛茸茸的腦袋，讓她纖弱發(fā)抖的身體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安慰道：“皇阿瑪最疼宣琬了，怎么會責(zé)罰宣琬呢？”

    “真的嗎？”小姑娘眼睛一亮，立刻收住了眼淚?！靶洗闻赖郊偕缴蟿澠屏艘路?，上上次打翻了香爐……”

    她細(xì)細(xì)數(shù)著，玄燁感覺自己再也壓不住火氣了。這分明是看管的嬤嬤們不盡心，不說看著公主讓公主遠(yuǎn)離危險，反而把這些事的責(zé)任歸于公主！

    這次，連一向辦事油滑的梁九功都忍不住在心中唾罵了。

    呸，這群嬤嬤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大公主就算是養(yǎng)女，也是入了玉碟，金枝玉葉，何曾輪得上她們欺辱了？

    他平日里也聽過太監(jiān)宮女們議論，說在東三所的大公主處當(dāng)差是最不好的去處，不光因為皇帝不重視這個養(yǎng)女，還因為大公主性子頑劣，不服管教。如今看這個縮在皇上懷里瑟瑟發(fā)抖的女孩，哪有半分頑劣的樣子？分明是那些嬤嬤自己差事做不好，反而為了逃脫責(zé)任，在外面敗壞主子的名聲！

    他心中暗暗記了一筆，想著回頭定要找內(nèi)務(wù)府問罪。

    梁九功想及此處，只聽玄燁又開口了：“那宣琬做錯的時候，嬤嬤有懲罰宣琬嗎？”

    下面跪著的王嬤嬤和李嬤嬤聽了這話，汗毛倒豎。她們偷眼去看一臉柔弱，瑟瑟發(fā)抖的公主，心里吶喊：公主你可千萬別亂說！我們可沒上手啊！

    小姑娘看了一眼跪著的嬤嬤們，對著玄燁搖了搖頭，說：“皇阿瑪，嬤嬤們真的沒有，沒有讓宣琬罰跪過，也沒有用竹尺打過宣琬，也沒有……”

    嬤嬤們最開始還松了口氣，聽到后面卻越聽越緊張。

    等等，大公主這話，不像是為我們開脫，倒像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

    玄燁的眉頭已經(jīng)皺得打結(jié)了。他看著女兒一臉天真無邪，這傻孩子，連謊話都不會說，若是她真的沒受罰，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想及此處，他拉起小姑娘得手腕，挽起了袖子。

    只見女孩雪白如藕的胳膊上，點點青紫，還有的地方破了皮。

    這一切不言而喻。

    跪在地上的王嬤嬤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只想為自己張口喊冤：天啊，就算借給她八個膽子，她也不敢上手打公主??？皇上少來東三所，是真的不知道自家閨女平時有多熊啊，小孩子上躥下跳，身上沒有磕磕碰碰倒奇怪了。

    “皇上，公主身上的傷是玩耍時磕碰的，并非奴婢……”

    她剛一開口，大公主立刻接話道：“是的，皇阿瑪，嬤嬤真的沒有，都是我自己……”

    不是??！王嬤嬤和李嬤嬤只覺得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自己一說話，就像是在狡辯。

    玄燁心中則火氣更勝：好啊，竟敢威脅恐嚇公主，讓公主在皇阿瑪面前都不敢說實話！

    “好了，不必說了?！毙钶p輕放下公主，安撫地摸摸她的頭?！巴鯆邒?，李嬤嬤，照顧公主不力，議論主子是非，去各領(lǐng)二十板子，以儆效尤，下不為例?！?/br>
    地上兩個嬤嬤在宮中混了許多年，早已油滑慣了的，許多年沒有被罰了。驟然就是二十板子，還是皇帝親自開口，想必打得不會輕了，沒準(zhǔn)從慎刑司出來，自己半條老命都沒了。

    想及此處，兩個嬤嬤趕緊膝行至大公主面前，頭如搗蒜：“求大公主饒恕，奴婢再也不敢了，必定仔細(xì)侍奉……”

    梁九功對旁邊的太監(jiān)使了個眼神，大手一揮：“拖下去！”

    四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太監(jiān)不由分說，上前便將兩個兀自鼻涕一把淚一把掙扎的嬤嬤拖下去了。

    玄燁看著驚魂未定的小姑娘還拉著自己的衣角，又揉了揉她的腦袋，俯下身對她柔聲說道：“有皇阿瑪在，沒有人敢欺負(fù)你?！?/br>
    “嗯！謝皇阿瑪！”大公主的表情瞬息萬變，聽了這話，立刻又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待到一切安頓好，已過了半日。皇帝的轎輦終于離開了東三所。大公主的庭院里跪了一地的嬤嬤宮女，個個心驚膽戰(zhàn)，又慶幸這次被抓到的不是自己。

    梁九功心中盤算著要如何訓(xùn)斥內(nèi)務(wù)府選人不利，冷不丁地聽到轎輦上一聲冷笑：“梁九功，你當(dāng)差當(dāng)?shù)煤冒??！?/br>
    梁九功頭也不敢抬，趕緊低頭認(rèn)罪：“奴才有罪。”

    玄燁怒極反笑，把手中的翠玉珠串盤得啪啪作響：“你倒說說，你有什么罪？”

    梁九功眼珠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答道：“奴才失察，不曾好好督促內(nèi)務(wù)府，讓這群不知尊卑的奴才欺凌主子，奴才有罪。”

    玄燁一甩珠串，不輕不重地在梁九功的紅帽頂上敲了一下：“知道就好。今日是大公主，再過幾日恐怕就是太子，嬪妃，都不放在眼里了。”

    梁九功知道皇上借題發(fā)揮，只好低頭點頭稱是。心中更是把那幾個給自己引來禍患的糊涂嬤嬤罵了幾回。

    “奴才回頭就狠狠責(zé)罰那群奴才，替大公主出氣！”這倒是梁九功的真心話。不光為大公主，也為自己無端被訓(xùn)斥出氣。

    玄燁若有所思，他心里想的還有另一件事。

    督促不力，阿哥公主被輕慢是常事。責(zé)罰奴才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若有機(jī)會，還是要為大公主找一位品德地位兼?zhèn)鋴邋?dāng)額娘才是上策。往日里他只覺得大公主還小，嬤嬤和乳娘照顧就夠了，今日來看，這事倒應(yīng)該提上日程了。

    永和宮。

    剛才被叫去東三所替佟格格看熱鬧的小太監(jiān)回來了。

    “格格，是這樣的……”

    皇上發(fā)了火，附近宮人都看在眼里。雖然去得晚了些，他倒也在宮人們嘴里把事情打聽了個八九不離十。

    “好啊！竟然有這樣的事情！”佟格格本來正吃著飯后點心，一聽這話，氣得噌地一下站了起來。

    “格格，注意儀態(tài)?！闭聥邒呷滩蛔√嵝训馈?/br>
    自家格格自小在閨中嬌養(yǎng)，名門嫡女，自然少知這宮中的齟齬。此番讓她知道知道也好，省得以后心性單純，在這種事情上吃暗虧。

    忽然，淑嵐這時候開口了：“格格，關(guān)于那位大公主，奴婢還知道一些事，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講！”佟格格立刻催促她開口。

    “是。”見佟格格興致來了，淑嵐自然知無不言，將那日送飯時嬤嬤覬覦大公主傍身錢的事說了個干干凈凈。

    如此這般，佟格格聽得眼睛越睜越大，最后忍無可忍，一拍桌子：“竟然有這種混賬之事！”

    章嬤嬤趕緊上前：“格格，小心手疼！”

    第9章 、纏枝玉蘭

    東三所，大公主的住處。

    已到了掌燈時分，剛關(guān)了的院門卻傳來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敲門聲。

    “誰啊？”一個大宮女剛打了水經(jīng)過院門，提高了聲音問。

    本是沒什么人來的院子，下午皇上竟圣駕親臨，還親口責(zé)罰了兩個資歷最長的嬤嬤。大公主宮中無人敢再怠慢，有個風(fēng)吹草動便提心吊膽，生怕下一個被罰的是自己。

    大宮女聽見院門處沒什么聲音了，便困惑著拉開了院門。誰知道大門一開，竟有個人直直向自己倒來。

    “啊！”大宮女失聲尖叫，她嚇得水盆都跌了，條件反射地扶住了那個倒下來的人，不看不知道，一看竟然是下午被拖去慎刑司的王嬤嬤。只摸得她腰以下濕淋淋的，雙眼緊閉，不知是死是活。

    她又驚又怕，借著門口的燈籠向門口看去，只見兩個面色不善的太監(jiān)，其中一個扛著雙眼緊閉的李嬤嬤，見門開了，那人便把李嬤嬤也推進(jìn)了院子。

    “敢問兩位公公是……？”大宮女臉色慘白，見這兩個太監(jiān)仿佛見了十殿閻羅一般，只覺得后背發(fā)涼。

    為首的那個冷哼一聲，答道：“我們是慎刑司辦事的。梁公公讓我們通傳一聲，若是再犯，這就是個例。”

    這幾個字一字字如鐵錘般錘在大宮女心中，愣了一會，連忙一連串地叩頭稱是。

    待到大公主住處的其他嬤嬤宮女聽了動靜擁了過來，才把王、李兩個嬤嬤七手八腳地抬去了床鋪上。探了探鼻息，倒是有氣兒，緩了一會，也痛哼出聲來，只是腰以下的衣褲滲出血來。圍上來的嬤嬤和宮女們見了，都咂舌驚嘆。

    這慎刑司的板子可有講究，若是有意高抬貴手，便是一百下，也能雷聲大雨點小，連油皮兒都不破，若是把不該得罪的人得罪狠了……恐怕僅僅最低的二十棍便能將人活活打死。

    這王、李兩位嬤嬤看著打得狠，二十棍子倒也沒要了她們的命。

    “要不是大公主好歹攔了幾句，說不定……嘖嘖?！?/br>
    眾人議論紛紛，兩位嬤嬤本是其中資歷最長的，此時又疼又臊，只把臉埋在枕頭里裝昏。

    東三所總算過了一段安生日子，大公主倒也沒繼續(xù)為難兩個嬤嬤，只讓她們每日趴著養(yǎng)傷。不但每日飯食有人伺候著吃，還賜了藥膏。只托人送話出來，說她們雖然犯了錯，但終究辛苦了多年，沒有功勞有苦勞，不會過多為難她們，也不必來謝恩了，只好好養(yǎng)著便是。

    其他嬤嬤宮女噤若寒蟬地服侍著，以為大公主會借著皇帝寵眷再發(fā)落她們，誰知竟是無比平靜，一切如常。她們也便紛紛放下心來，如常做事了。

    而淑嵐，也依照約定，每日兩餐送進(jìn)大公主房中，每次都關(guān)上門說上好一會兒話才收拾東西離開。

    再怎么低調(diào)，時間久了終究還是引起了大公主處的嬤嬤宮女們議論紛紛。

    “近日里大公主明顯不怎么親近我們了?！?/br>
    “那還用說？那御膳房的宮女，想著找個不得寵的公主討好著，等公主得了寵，自然念她的好！”

    “只可惜她打錯了主意，這公主又不是皇子，再怎么受寵還能翻過天去？她又是個親爹娘不在身邊的，還不是要攥在咱們手心兒里?！?/br>
    “這死丫頭往日那么頑劣，偏生皇上來的那天賣乖裝可憐，說是她忽然開竅了誰信??？”

    “我看就是御膳房的那個宮女給大公主出的主意，不然，她哪有那個算計？”

    “要我說，皇上那天忽然來了，也定然是她跑去皇上面前告狀，才讓皇上有那么大的火氣的！”

    說來說去，幾個受了冷落的嬤嬤越發(fā)咬牙切齒。

    往日里只要小小施壓，就能立刻哄得大公主掏出真金白銀來討好她們這些婆子。現(xiàn)在這招可行不通了，反要她們?nèi)ヅ踔蠊鳎滤质钩鲆徽欣婊◣в?，讓皇帝開口把誰拖去慎刑司。

    她們謹(jǐn)小慎微的這些天，無一不在背后暗罵這個御膳房的宮女。

    “諸位，我有一個主意?！眰€沒好全的王嬤嬤從床鋪上撐起半個身子，呲牙咧嘴地擠出幾個字。“只是老身被打成這樣，這事兒要各位來幫忙。若是成了，便能拔了這眼中釘rou中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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