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要讓林明軒加入我們？」

    我天殺的居然在起跑線鳴槍前，想起跟鄭子薇的對話。雙手虎口壓在起跑線下緣，兩眼注視前方，顆粒分明的西瓜紅跑道，被白色分隔線一刀刀切開，我拱起臀部，腳尖頂住助跑器。

    「預(yù)備！」鳴槍手大喊，原本喧騰的忽然會場安靜些，這是大北市高中聯(lián)賽的第二次淘汰賽，我必須晉級。

    只為了一個目的。

    我知道會場有某處，有支攝影機鏡頭捕捉到的畫面，正以飛快的速度傳送到酒店的大螢?zāi)簧?，在那兒此刻肯定有賭徒，在詛咒著我昨天吃壞肚子。

    起跑槍聲在即，但鄭子薇的臉這時又來我腦中敲門。

    「沒有為什么，他自己想加入的?！?/br>
    「他家又不缺錢，不覺得讓他加入很奇怪嗎？」

    「沒有他，你一個人能完成任務(wù)嗎？」鄭子薇面不改色反問。

    「……」

    這段話可以說是明知故問，但我也不知道為何，就是想問。

    但更加飛兒撲火的，是我又問了下面這句話。

    「你喜歡林明軒嗎？」

    鄭子薇垂下頭看著地面，沒有給我一點提示。

    「砰！」我被起跑聲嚇到，雙手軟了一下，也晚了零點幾秒的蹬地起跑時間，左右兩側(cè)的跑者都在我可見的范圍，這讓我不得不立即揮去腦中的鄭子薇，咬住牙根，我使喚雙腿必須比平常更快些，身體更向前傾一些，但我更喜歡另一種加速方式。

    想像著「怒氣衝天的父親在我身后追趕」。

    諷刺的是，這的確可以令我跑更快，或許暗示我的身體也極度排斥父親，所有細胞都很有活力的賣命干活，為的就是逃離那個討厭的父親。

    老實說，我并不是從小就喜歡跑步，只是我發(fā)現(xiàn)跑步可以帶給我不曾有過的自信，父親小時候在教導(dǎo)我拳擊時，他也曾有過讚嘆的表情，當時他停下所有動作，仔細端詳了一下我的身體，從下到上由前到后，向在美術(shù)館欣賞一幅畫般，然后嘖嘖兩聲后露出滿意的微笑。

    但我也只剩下跑步了。

    抵達終點。

    身體還沒停下，我就立馬扭頭去看會場大螢?zāi)?，螢?zāi)换胤诺漠嬅妫霈F(xiàn)一個像是回力鏢所組成的八位跑者，一起衝向終點。

    而我是回力鏢中間突出的部分。

    「第一名，近江高中，閻小岳！」司令臺上的麥克風(fēng)報給了大家這個消息，聲波也一起送到遠處的酒店。

    我舉起手向四面八方揮舞，謝謝零星的掌聲，大螢?zāi)簧弦残愠鲆粋€短頭發(fā)、黝黑皮膚的高中生，「他」正揮手著，看起來是如此的霸氣，彷彿其他所有人都是烏龜只有他是隻兔子。

    只有我明白螢?zāi)恢械摹杆?，心里像是缺了一塊拼圖般的不快樂。

    「要跑進決賽，計畫才能執(zhí)行?！灌嵶愚钡拿钤谖叶吿嵝阎?。

    我踢了塊腳邊的石子，嘴里哫的一聲。

    「只知道叫我要跑進決賽，連來加油都沒有?！?/br>
    騎著腳踏車，我從秀水高中回到看得見海的近江高中，幻想著如果這時在學(xué)校遇到鄭子薇，或許還能換來一句簡單的祝賀。

    「恭喜?！刮蚁胫嵶愚逼降缢谋砬?。

    為何我連個祝賀都這么在意，我邊騎車邊歪著頭想，越想心情是越煩躁。

    「明明差點就輸了?！刮矣粥哉Z。

    腳踏車騎進假日無人的近江校園中。

    「說要期中考了，要念點書。」

    「少騙人了，放牛班的學(xué)生念什么書，這世界怎么都變了……」我抹去艷陽下臉上冒出的汗水，接著擺好腳踏車走入教學(xué)大樓。

    「不過其實她好像在班上成績還算不錯？」

    「阿呀！放牛班成績好有什么好驕傲的！」

    「在圖書館嗎？」

    「是不是不該去吵她？」

    我整路與自己對話到最后，莫名地都生厭了。

    甩甩頭，雙腿還是誠實地往圖書室方向走去。

    想起上次贏得比賽的晚上，我忍不住又哼起歌來。

    那天鄭子薇跟我相約見面，在近江公寓附近的便利商店前，她遞給我一張金融卡。

    「這是？」

    「給你的小獎勵，不過金額太大，順便幫你辦了張?zhí)峥羁?，記住，如果有人問起這張卡的由來，你要說不知道，或是撿到的……反正你自己想辦法?！勾┲啽阗N身運動服的鄭子薇謹慎地解釋，像是剛洗完澡的香氣撲鼻而來。

    「好啦，我知道?！苟沂且粋€滿不在乎地回應(yīng)她。

    「你最好給我……」

    「鄭小姐我耳朵要長繭了，今天辛苦的贏了比賽你是不是該犒賞我吃個飯?！刮矣珠_始耍起無賴，最近跟鄭子薇相處越來越自在的感覺。

    她嘆口氣，拿起手機準備打電話。

    「你要？」

    「不打給林明軒一起吃嗎？」

    「不用啦！他們家管這么嚴，晚上出不來的，我們?nèi)コ跃秃?。」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搶走她的手機，然后高高舉過頭，轉(zhuǎn)身就走掉。

    「喂！閻小岳！手機給我還來！」鄭子薇在我身后跳著想奪回手機，但跳了好幾次都勾不著，手指只碰得到我的手肘部。

    「拿的到就還你嘍?！刮业靡獾匦∨懿?，像舉旗手進入會場時地高舉著她的手機。

    「你死定了閻小岳！」鄭子薇有少數(shù)的片刻，會出現(xiàn)這樣可愛微怒的表情。

    而我卻深深對這樣的表情著迷，而我知道，有另一個梳著學(xué)校規(guī)定的整齊瀏海，又成績名列前茅的好學(xué)生也正在喜歡她，縱使如此我不在乎，只想把握這樣短暫的愉悅時光。

    現(xiàn)在也是。

    我貪婪地期望著能再與鄭子薇有親密動作。

    雙腿如有靈性引領(lǐng)我至圖書室，然而，從窗戶我看見了心灰意冷的畫面。

    鄭子薇和林明軒肩并肩而坐，他們有說有笑地在空中比劃著，像在描繪一張美麗的畫。

    我沒有進圖書室，就只是從百葉窗的間隙之間，呆呆地偷望著他們互動，有靈性的雙腿像懂我般，就只是釘在圖書室門外。

    假日時間，圖書室沒有學(xué)生，我突然埋怨起近江高中的學(xué)生怎么不愛念書，至少人多可以破壞這小倆口的甜蜜氛圍。

    借書柜臺的工讀生，也就是他們兩個，無視周遭環(huán)境，完全沉靜在兩人世界。

    林明軒和鄭子薇聊著聊著，忽然就安靜了，時間彷彿靜止般，空氣中充滿某種令人窒息的曖昧，接著我最不愿看見的畫面還是出現(xiàn)了。

    倆人的鼻樑越靠越近，像是天塌下來也無法阻止般的互相吸引，最后重疊成一個點，那一刻我撇開了頭，往走廊盡頭奔去，沿著教學(xué)大樓旋轉(zhuǎn)樓梯衝下，一個沒踩穩(wěn)失去中心還漏踩了幾階。

    對于戀愛的議題，我在電視上也曾看過許多節(jié)目，他們說：「失戀了，就找事情做，把自己搞得很忙，忙到忘記失戀的痛苦?！?/br>
    腳踏車坐墊不斷在我臀部啪搭啪搭響，似要把我趕去某個可以忘記剛剛那一幕的地方。

    我沿著學(xué)校大門前的大馬路，就這樣不停歇的一直往前採，雙腿是敏捷又輕盈的，可是胸口卻像懸掛上一顆千斤重的的巨石，怎么也甩不掉。

    「??！??！?。　菇瓍^(qū)的荒郊公路上，我朝著鮮紅的艷陽大聲吼叫，極盡全力想吼出那個莫名的鬱悶。

    從近江區(qū)搭公車到皇后鎮(zhèn)，少說也要一小時車程，我沒有停地瘋狂像前騎，像頭野牛似地，直到最終體力不支，然后一個中心不穩(wěn)，我跌進旁邊的竹林中，疲憊地大口喘氣。

    腳踏車跟心情一樣扭曲變型。

    汗水、血水、跟雜草在我臉上攪和在一塊，我想就這樣躺在無人煙的竹林里，一輩子不要動化成一個土堆算了。

    即使這樣盤算，失戀的悲傷最后也還是敵不過簡單的「肚子餓」，我拖起飢腸轆轆的身子，壓住撞到眉邊額頭的傷口，一步步走到了燈火閃亮的不夜城。

    皇后鎮(zhèn)。

    我每天發(fā)奮在cao場拚了命練習(xí)跑，為了最后一場的決賽而努力，也為了偶爾會路過cao場邊的鄭子薇－－她的多看一眼。

    我總是在衝刺過終點線后，伸頭望向教學(xué)大樓走廊，久而久之這個舉動漸漸被教練發(fā)現(xiàn)。

    「夠了夠了，不用再看了，有很多女生在看你了，我都知道。」頂著運動帽加白色球鞋的教練揶揄說道，皮膚黝黑的他說著一口原住民的腔調(diào)。

    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真的有兩三群女同學(xué)在教學(xué)大樓下的走廊看著我們田徑隊練習(xí)，快到放學(xué)時間聚集的人更多。

    「隨便?！刮以谔飶疥犑莻€孤僻的人，因為始終認為跑步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事情，不需要跟伙伴有牽扯，所以我總是一個人沉默地揮灑汗水。

    但越是這樣，越是讓同伴間的隔閡變大，久而久之，我成為被孤立的人，跟其他隊員嘻嘻哈哈地在場邊談天說地形成強烈對比，。

    「教練，他在等那個『酒店女』啦！」矮子宏脫口而出，然后引來隊上十幾人的哄堂大笑。

    「可是人家好像都在圖書室跟別人約會耶？」另一個隊員大笑接話。

    「沒辦法，對方是林老師的兒子，會念書又有錢。」矮子一搭一唱。

    我先是一陣驚訝，然后怒氣馬上竄上，握緊拳頭快步走向他。

    「怎樣？我有說錯嗎？要打架來啊?！龟犐系陌記]有絲毫畏懼挺著胸迎向我，他附近的隊員也跟著湊上。

    「要被記大過嘍！要被退學(xué)嘍！」有人這樣喊著。

    「嘿！做什么做什么！」教練馬上將我們隔開。

    「最好閉上你的嘴?！刮遗?。

    「酒店女」三字，其實才是我最在意的，原來早在看不見的地方，學(xué)校同學(xué)早已將鄭子薇在酒店打工的事情謠傳開來。

    那天放學(xué)，我的心思完全被矮子宏話填滿，「酒店女」難以入耳的名稱在腦中揮之不去，我背的墨綠空書包也感覺而外沉重，想為鄭子薇扭轉(zhuǎn)形象。

    但我現(xiàn)在卻是懷著忌妒極強的心情走進酒店。

    「今天我不是來打工的?！?/br>
    皇后酒店今天晚顧柜臺的人，剛好是認識的小許，他滿臉疑惑的看我，不解我所說的每一個字，只能盯著我身上濕透還繡有近江高中字樣的運動服歪頭問。

    「不然你來干嘛的？」

    「我來花錢買快樂的。」

    「你有錢？」

    我把一疊鈔票扔在酒店柜檯上，小許登時愣住了，而我也不知道領(lǐng)了多少錢，就只是在提款機隨意按幾個數(shù)字，就握著鈔票到了皇后酒店。

    十幾分鐘后，我被服務(wù)生帶到一間小包廂，點了滿桌的食物，把音樂放到最大聲，然后開始狼吞虎嚥的把桌上的食物塞進嘴里，然后吞下一杯苦辣辣的烈酒，然后像瘋子一樣在小房間中間又唱又跳。

    有錢人的快樂不只是這樣。

    有幾個女伶敲門進來都被我趕了出去，直到一個白襯衫黑窄裙的熟悉女孩子推門進來。

    鄭子薇的臉色像是被機槍掃過一樣難看。

    「你到底在干嘛？」

    「我在等你?！?/br>
    鄭子薇眼神閃躲了一下，「好不容易贏來的錢又被你花掉，你家的貸款是不打算還了嗎？」鄭子薇直直走到房間角落，關(guān)掉惱人的音樂。

    「還也好，不還也好，我都無所謂了?！拐讨鴰妆S湯下肚我發(fā)覺身上好像解開了什么束縛，講話也完全不需要思考。

    「隨便你，反正不關(guān)我的事?！灌嵶愚钡闪宋乙谎?，轉(zhuǎn)身想走，卻被我一把抓住手臂。

    「我花錢叫你來的，你不能走?！?/br>
    「神經(jīng)病?！灌嵶愚迸曃宜Φ羰直凵隙噔诺臇|西。

    「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行?！?/br>
    「你到底在說什么……」鄭子薇流出黯然神色。

    「沒關(guān)係，反正你也只是個『酒店』……」

    啪！

    比烈酒更火辣的一巴掌打在我側(cè)臉上，最后那個『女』字被鄭子薇一掌塞回肚子，她的眼神回到剛認識時的冷漠，甚至比剛認識時更沒溫度，我隱約看見她的眼角閃過淚光，同時我也知道，我毀掉了一段得來不易友誼。

    「你以為我愿意嗎？」鄭子薇咬牙怒視我后離去。

    她留下了還沒搞清楚感覺的我，究竟是臉上痛些還是心里悶些。

    揉揉臉頰，我索性把點吃不完的食物，分給了逗留門外的小許，小許進門后就是無奈的一句。

    「又看到一個傻子認真了，沒聽過歡場無真愛嗎？」

    我繼續(xù)把滿桌的飯菜填進空虛的心里。

    這天徹夜未歸，我臆測八成又讓焦急的母親四處尋找，但回到只有兩三盞路燈的近江公寓時，坐在門口磚塊圍成的植樹矮墻上等的，卻是林明軒。

    「你到底去哪了？」林明軒反常的怒氣沖沖針對我。

    「到底……」我懶散地看著他重復(fù)道。怎么今天晚上這么多人愛用這兩個字。

    「你知不知道你媽一直在找你？」

    「我想也是?！刮矣謶猩⒌鼗卮?。

    「閻小岳！」林明軒怒氣更高一層，他只有在母親身上會流露脾氣。

    「找我怎么了嗎？那是我媽！不是你媽！」我大聲回嗆他，然后直直朝公寓樓梯走去，撞開了擋路的林明軒。

    林明軒像是張薄紙，被我撞開了好幾步跌回植樹矮磚墻上。

    「廢物……你就是個廢物……」林明軒屁股滑行三公尺后憤恨地瞪著我。

    「對，你最厲害，我什么都讓給你，包括我mama，這樣你滿意嗎！」我蹲下揪住他的衣領(lǐng)，咬牙瞪大眼對他說。

    一夜里，我毀了兩段友誼。

    我想打電話給鄭子微，問她林明軒這樣的弱雞到底是哪里吸引人，但我知道問了只會讓自己看難看。

    松開林明軒，爬上白漆嚴重剝落的公寓樓梯，我糟糕的就只是回家后靜靜地在躺在沙發(fā)上，發(fā)呆等母親回來，我知道林明軒會連絡(luò)她，母親回來后，看見我躺在沙發(fā)上先是松了口氣，然后過沒多久又開始跟剛睡醒的父親吵架。

    我換了件制服，提起書包，在父母互相指責(zé)對方的管教方式錯誤時，我開了門，心情跟腳步都疲累地去上學(xué)。

    后來好幾天，我刻意避開林明軒與鄭子薇的三人聚會，每天什么也不想做就只是懶懶地趴在桌上睡覺，連田徑隊的訓(xùn)練都不想?yún)⒓印?/br>
    想起鄭子薇與林明軒，一個懶散無力感就狠狠壓制住我，就算決賽將至，一切都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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