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閻小岳 小偷
「閻小岳,你是在囂張什么?」一名叼著煙,站著三七步,白襯衫制服下擺外放的男同學狠狠推了我的肩膀,他半邊臉頰還是腫起的拳印,我想起兩天前他在校門附近,四五個人打算教訓鄭子薇的場景。而現在反倒是我成為左右兩邊展開排列十幾個人的圓中心,每個人都一臉想痛扁我的火藥味,捲發(fā)霍曉玲依然是躲在人墻后看戲。 「我要去練跑了,別擋路。」檔下三七步男同學一推,我左右掃視所有人,看似淡定,其實我心知這次逃不掉了,只能慢慢被他們圍到教學大樓后的墻角邊。 「看你多能打!」三七步男生吐掉嘴里煙頭,聲音順著拳頭揮過來,帶頭的人往往能領導后方群眾的氣勢,可我始終不解,他們揮拳的動作怎么永遠都這么浮夸。 小時候的學習記憶片段,像是深深交纏在體內dna,「肩膀放松,拳頭擺下巴這邊,對……出拳的時候要旋轉你的拳頭……對了?!垢赣H小時候教我的記憶此時被喚醒,每當在我需要它的時候,它就像個盔甲,讓我擊敗討厭的人。 可我怎樣也只是一個人。 撂倒前三個人后,隨之而來的數十隻拳頭扎扎實實的壓進我的皮rou,我只能護住頭部,捲曲的身體最后被又踢又踹像顆皮球。 「嗶嗶!」熟悉哨音響起。 「老師來了!」所有鳥獸一哄而散。 「閻小岳!」我睜開眼先是看見一雙白色慢跑鞋由遠而近,抬頭才看見戴著運動帽的教練。 「嘿,教練,還好你來了,不然我可能就永遠不能跑步了?!刮依湫φf著。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教練怒氣沖沖地檢視我身上的傷,而我只是簡單地站起來拍拍膝蓋,抖下肩膀表示沒事。 「打個架而已。」 「你是想被退學嗎?要比大賽了,你可以安分點嗎?」皮膚黝黑的男教練皺著眉連問斥責。 我聳聳肩。這些事情都不是我能決定的。 林明軒從后方跟過來,「小岳你沒事吧?」他問。 我知道是林明軒去通知教練的,我對視一眼,他的拳頭輕輕地敲敲我胸前,像是在確定一個玩具模型的耐用度,而我卻不屑地拍開他的拳頭。 「沒事,跑步前先暖身一下而已。」我若無其事說。 教練氣憤地攫住我的后頸來到cao場。 「先去跑十圈!」他像放生老鷹般地把我扔出去。 偷竊事件讓我在校園變成邊緣人,周邊開始惱人的揶揄,而揶揄并沒有因為時間拉長而消失。 就連田徑隊也是。矮子宏-曾經也是稱兄道弟的同學-訓練中時不時有滿滿的諷刺言語。 「人家會打架、會抽菸,又會偷東西……你說你會什么?」矮子宏跟旁邊的男生演起話劇。 「我我我……我好廢喔,連偷東西都不會!」男生佯裝皺著眉頭思考,接著用力頓足。 「不會?快去拜師?。 挂蝗耗猩`笑起來。 我在五公尺遠的地方,獨自翻著一顆卡車輪胎,輪胎被立起又倒下,放課后的夕陽還是灼熱的,我只能瞇著眼不讓陽光跟汗水一起攪和我的視線,在cao場草地上,身體的cao勞幫助我不去理會其他隊員言語,教練還沒來的時間他們趁機偷懶。 而我即使無法融入田徑隊也無所謂,反正我已經開始習慣一個人,獨自練到太陽完全消失在地平線。 偷懶的隊員聊天繼續(xù),「話說,阿偉最近怎么也沒跟你一塊玩了?」一個不起眼的隊員問矮子宏。 「對啊,你不是跟他最好了?幾個禮拜前,我還看到阿偉一個人走進當鋪?!沽韨€男生接著開口。 「他奶奶好像最近生病不能撿回收,下課早早就回家了。」 隊員們陷入沉默。 「他去當鋪打工啦!一定是這樣!」最后矮子宏下了個奇怪結論,拍拍屁股站起來。 我停下翻滾輪胎訓練,走回休息的區(qū)域隊員們的身后,矮子宏與幾個人滿臉驚恐一屁股彈起。 「你想干嘛?」 「喝個水而已。」我拿起礦泉水扭開瓶蓋。 「少在那邊偷聽?!?/br> 「要不要比一場?」 「神經病才跟你比。」 「讓你十公尺,你們贏了我請一個月的午餐。」田徑隊隊員大多是家庭經濟不怎么樣人,一個月的午餐倒是引起的興趣,況且他們都對跑步也挺有自信的。 「那你贏了呢?」矮子宏蠢蠢欲動,其他男生們開始鼓譟。 「跟他比了啦!一個月耶!讓十公尺有機會!」有些人躍躍欲試。 「我贏了就把阿偉家地址跟當鋪位置告訴我?!挂呀洓Q裂的朋友我只能如此提高他的興趣。 「齁!」隊員們又是一陣鼓譟,「簡單啦!」 「干嘛,你要去尋仇?」矮子宏起疑心。 「不是?!?/br> 「你保證?」 「我保證。」 「誰怕誰??!比就比!」所有人喊著,矮子宏半推半就地也一起踏上了起跑線。 其實「讓尺比賽」我是一點把握也沒有,但是聽見「走進當鋪」的談話卻燃起我的直覺。 「食言的人是豬?!拱雍瓿錆M斗志的目光說。 「恩,是豬狗不如。」 五分鐘后起跑線被占滿,踩上助跑器,矮子宏正巧在我側邊,他精煉稍短的四肢在我眼前繃緊了肌rou,像條像膠繩般的隨時要彈出。 教練不知何時出現在終點線前。 黑色起跑槍被高高舉起,這種隊員間的小比賽是連喊個「預備」都省略的,所以要隨時提高警覺槍聲。 碰! 有一個助力推著我,當我想起母親深夜要辛苦地到附近的消夜攤販幫忙時,雙腳就像被激勵般的加快了速度,這股助力刺激每一吋神經,也輔助我衝刺著,我沒有更多的雜念了,過去的雜念現在都成為真正的信念。 揪出小偷,還我一個公道。 我刷過一百公尺終點線時,胸口燃燒的是被冤枉的柴火,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向大人證明我是無辜的。 手插腰間,我瞇著眼大口喘氣,眼皮隙縫中,我看見遠處又叫又跳的教練,扔下運動帽朝我飛奔過來。 「十秒三一!」 教練的興奮加上原住民口音,讓我愣了兩秒才聽懂他說什么。 「十秒三一?近江高中最快的記錄了。」旁邊的隊員一時還無法接受的問。 矮子宏有些不甘地看著我。 「才跑一次而已,哪有什么?!刮页龊跻獬5睦潇o,因為我知道,這不過就是練習賽罷了,然后脖子扭一圈,為加深剛剛跑步節(jié)奏,我又回到起跑線,蹬上助跑器。 教練明白我的意思,只見他緩緩舉起持槍手。 忽然間,我產生一個念頭--用跑步脫離貧困。 乘著公車,我在皇后鎮(zhèn)某一處下車,下車后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這是林明軒家附近的商店街,我照著矮子宏所說的路線沿街尋找,尋找那間有著紅色「當」字招牌的店。 「讓尺比賽」后我找上隊員問實情,而賭注的回饋卻讓我啞口無言。 「他有一天沒去上課,我剛好也翹課,就看見他鬼鬼祟祟走進那間當鋪,過了半小時才出來?!箍匆姷哪嘘爢T有點不情愿的說。 「只有揹著書包?」 「恩。只有揹著書包?!?/br> 「然后呢?」 「然后他就走啦!」 「所以你秘密就是看見他走進當鋪而已?!?/br> 「差不多吧?!顾p手一攤。 我突然有點慶幸沒有輸掉一個月午餐,但獲得當鋪地址還是值得的。 推開當鋪店門,我像第一次闖入酒店般的彆扭,很不自然地跟老闆點個頭。 「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當鋪老闆娘看起來是個溫和的中年婦女。 「那個……我有個東西想典當……」我盡量走的緩慢,觀察一下當舖內的環(huán)境。這間當鋪布置像銀樓一般,臺前玻璃柜中擺放各式各樣的精品,從首飾到戒指都有,我目不轉睛地瞪著那些閃亮的東西。 「是什么東西呢?」老闆娘說話拉回我的注意力。 我只好不情愿地從口袋掏出一只破舊手錶,我相信一定不值多少價錢,但已經是我房間中最值錢的東西了。 這是小時候父親還沒開始玩股票時送我的,他祝賀我學校運動會賽跑得第一,然后他這么對我說:「你要跑得比時間還要快喔。」 手錶擺上玻璃桌,當鋪老闆看到破舊手錶為難地左瞧右瞧。 「這個……」 「我只是問問價錢而已……」我繼續(xù)四處張望,想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收穫。 「抱歉,我可能不能收這個。」老闆娘溫和地表達歉意。 「喔喔,沒關係,我只是好奇問一下而已?!刮倚┬呃⒌厥栈嘏f手錶。 「怎么最近高中生好像都比較缺錢?」年近半百老闆娘微笑開起話題,意外地她感覺是個善解人意的人。 「沒辦法……什么都要錢……」我聳聳肩。 「真的,皇后鎮(zhèn)這附近房子是越蓋越多,一間比一間還要貴,你看以后那些年輕人怎么買得起?!?/br> 「我……其實還沒想到那么遠……」我傻笑一下。 「兩個禮拜前也有個高中生也跑來說要典當東西。」 「高中生?」 「對阿,我看,比你高一些吧……」老闆娘似乎打開了話匣子,單手舉起到我頭頂水平位置比了比。 「他典當了什么?」我鎮(zhèn)定地問。 老闆娘歪頭回想了一下,接著不疑有他,自然攤出答案牌,我的身體有些沉重,宛如努力在cao場上奔跑多時,低頭看才發(fā)覺腳上被套了隱形腳鐐。 「一條項鍊?!?/br> 套上這條腳鐐的,居然是曾經口口聲聲喊著兄弟的同學。 當天,照著地圖找到阿偉家,那是一間在海邊不起眼的一樓紅磚房,附近連個路燈都沒有,終于,我在門口等到阿偉出現。 但等到的卻是令我意外的人。 父親穿著一身黑裝,伴隨好幾個同樣是黑裝的陌生大叔出現在我眼前,他們的腰間似乎有藏著些什么。 「你為什么在這?」父親驚訝問。 「我在『同學家』,找『同學』不行嗎?」我冷淡地回應。 「喔,他是你同學喔?」 「……」 父親朝破舊磚瓦屋內瞧了瞧,最后沒好氣地抓抓頸部說:「算了算了,下次再來?!?/br> 接著便與隨行地莫生大叔離開了,他們離開時還有人踹了一旁的回收瓶罐,瓶瓶罐罐散落一地。 更令人意外的是,阿偉其實在家,他從頭到尾都聽見外頭對話,在父親離去后的片刻,他小心翼翼探出家門口,張望著遠方。 「阿偉,你的臉……」我盯著阿偉臉上瘀青說。他現在臉上的瘀青,比過去任何一次在校園打架更慘烈。 「沒事……你來干嘛?」 我立即想起此行目的,于是開口問:「阿偉,如果是你被誣賴偷項鍊,你會怎么辦?」沒有直接拆穿阿偉,沒有理直氣壯地去問他為何要偷項鍊,反而是用一種溫和的手段,想讓他承認自己犯下的錯。 「不知道。」他下巴瘀青還帶著血,有點不耐地說,但在我解讀是種畏罪的表現。 接著他撫著身上各處,緩慢地走出來,蹲在地上為自己、也為我點一根菸。 「如果嘛,現在是你被冤枉?」我接過香菸沒抽,只是夾在指間,開始認真練跑后我就不抽菸了。 「……我不會承認我有偷……」 他說出另一個含意,然后口吐出一抹白云。 「那你覺得我有嗎?」我立刻反問,隻手揮去白云,但語氣已經有壓不住的怒氣。 「現在問這干嘛啦!」阿偉不耐煩到一個極點。 真正憤怒的人卻是我。 「x,你以為這樣很好玩嗎?」我怒問他,理智線快斷去,握住雙拳咬著牙,沒有動手是因為此刻阿偉臉上的瘀青已經夠慘了。 突然,阿偉把菸扔在地上,身體彈起撲向我。 我沒預料到阿偉的反應如此劇烈,他像累積許久的怨氣,這剎那爆發(fā),而我只是正巧讓他碰上,擊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我還來不及反應時,阿偉伴隨著嘶吼,朝我揮拳過來,而他揮這拳,不像是針對我而來的,比較像是想打破一個看不見的框架。 我第一次被同齡的高中生氣勢所震懾而倒退,阿偉的拳頭擦到我的嘴角,閃過突襲后,他就只剩下雙拳毫無章法地向前胡亂揮舞。 「不然你說我能怎么辦!你說我能怎么辦!我就是沒錢還能怎么辦!」 阿偉嘴里字字清楚,如子彈射般進我耳里,他態(tài)度從震驚被發(fā)現、到憤怒衝動、到委屈坦白,糾結心情展現在表情上。 我心里沒有因為真相水落石出而感到任何暢快的感覺。 是什么讓我們演變到這一步。 「我只是個高中生,根本付不起那些錢……那些黑道一直找上門,他們說:付不出貸款,就要我們搬走,阿嬤生病了,我又不會賺錢,我能怎么辦……」他把力氣一股腦地用完,雙膝跪地吐出實情,鼻涕眼淚交錯在還在長青春痘的臉頰上。 我想起了剛才的警察流氓父親。 此時,一個老奶奶從屋里呼喚阿偉。 「阿偉?。∧愀l在說話?。俊估夏棠痰穆曇?,有些無力。 「阿嬤!我是阿偉同學啦!沒事沒事!」我朝陰暗屋內回應。 「喔,同學啊!進來坐坐阿!」 「沒啦!我一下就要走了!」我踩熄地上還殘留星火的菸頭。 走近跪在地上的阿偉,拍拍他肩膀。 「算了,當我沒來過,好好照顧你阿嬤?!?/br> 騎機車回家路上,突然覺得自己比阿偉幸運一些,又突然想起林明軒國中時,曾拯救過的奄奄一息小狗。 高中生的我們就像是路邊的小狗一樣,對于社會只有等待別人來施捨,根本就無法跟那些大人玩錢的游戲。 國中時,林明軒曾苦瓜臉的跟我抱怨道:「其實流浪動物很可憐,他們連個家都沒有,只能露宿街頭?!?/br> 「不然我們帶回公寓養(yǎng)?」我當時舔著冰棒問他。 「你瘋了嗎?」 「不行嗎?」我小心不讓冰棒融化滴到手上。 「那個老舊公寓已經住滿一群吃不飽的人了,你還帶流浪狗回來?!沽置鬈幫O履_步對著我冷眼說,「更何況你連自己都顧不好了!」 我搔搔頭想了一下,「也是,連自己家都買不起了,還要幫流浪狗找家。」 「恩,近江區(qū)有一大半的人都只能租房子過日子,他們根本連自己家都買不起。」林明軒隨即眼神又黯淡下來,轉個語氣說。 「一點選擇的權利都沒有。」 那時我早已習慣了近江區(qū)的生活方式,單純覺得努力賺錢往上爬,才能獲得想要的東西。 但自從到酒店打工后,我才明白,原來世界上有一群人,可以cao控著整個大北市的居民的生活,他們可以將辛苦賺錢的人民,以彈指方式一個個擊落懸崖。 那是無論怎么努力,也爬不到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