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嶼 第24節(jié)
徐千嶼現(xiàn)在已知徐冰來是自己親爹,卻并沒有太多激動之情。 在家里, 外祖父幾乎承擔了“爹”的全部功能。在外面,同那些紈绔子弟在賭場花樓撒野的時候,過來罵罵咧咧、揪著耳朵把孩子拖回家的都是娘,從沒見過誰的爹。哦, 倒是也見過一些爹, 他們也在桌上玩兒, 耳朵也被娘擰著。還有她騎馬過街, 不許小孩看, 自己卻伸著脖子看得起勁的, 那些也是“爹”。 所以, 爹對她著實沒什么用。 回想前世,師尊平日該教她的時候愛答不理,罵她的時候倒是正襟危坐,比對誰都嚴格。她不由得冷哼: 徐冰來,他“不愧是爹”! 但走出半日,耳畔熱鬧遠去,徐千嶼心里畢竟涌上些悶悶的難過。 她將沈溯微交予她的芥子金珠貼身佩戴。 她雖然煩水微微,但一想到這是與她一并從家里來的“東西”,便把金珠握緊,難得地生出了一種相親相依之感。 腦子里響起一道聲音: “那個……你還有我qwq” 對,差點忘了。還有可云。 徐千嶼發(fā)現(xiàn)沈溯微仿佛在遠處看她。 這盛夏蟬鳴,沒有給他沾上半分暑熱,他的衣襟發(fā)絲都挾著清寒劍氣,日光下仿佛有一層淺淺的光暈,不像塵世中人。他站得極靜,瞳仁如一泊墨玉,看不出喜怒。 他看人的目光很輕,淡漠游離。師兄一向如此,唯準備殺人的時候才凝神注視對方,甚至會笑一笑。但若是平常的注視,你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人,還是在看身后的樹葉,還是只是單純在看著虛空里的塵埃。 這種時候,最好的辦法便是視若無睹,省得萬一他真在游神,自討沒趣。徐千嶼便把臉扭到一旁。 不過沈溯微確是在看她。 徐千嶼著織金堆花上襦,裙擺散在樹下,熱得兩頰通紅,正拿手不耐煩地扇風。 她在家里,有錦繡花海將她簇擁,造成了一點張牙舞爪,聲勢浩大的錯覺。將她單獨剝離出來,放在樹下的時候,不免孤零零的,忽然顯得勢單力薄起來。 沈溯微覺得自己擷下了一朵現(xiàn)下還生機盎然的富貴之花。 只是離壤之花,不知道能存活多久。 但這感覺只停留片刻,便煙消云散了。因為綴行的家丁們從馬車上下來,開始訓練有素地搬箱子,不一會兒便在小姐身旁堆出了巍峨高山,又將她襯成一個張牙舞爪的小姐。 徐千嶼隨行攜帶萬兩黃金,珠寶、衣裳無數(shù)。 他委婉地跟徐千嶼說過,這些東西在仙門不流通,帶了沒用,但徐千嶼目光冷傲,置若罔聞。 畢竟是水如山一片心意,他未再阻攔。 但這些東西……沈溯微將箱子排了又排。他隨身攜帶的儲物囊全部填滿,發(fā)現(xiàn)仍差得遠。排到一半,他又把面無表情地把它們?nèi)咳〕鰜恚瑢⑾渥硬鹆?,只將?nèi)容物填進每一個縫隙。 最后,一縷劍氣探入芥子金珠內(nèi),在水微微額心輕輕一點,叫她躺在床上沉沉睡去。隨后大量的金銀嘩啦啦地淹沒了水微微床邊的空地。 沈溯微身前溫馴地蹲著一只約莫一人高的靈鶴。靈鶴羽毛光潔,仿若隱隱生輝。沈溯微此行沒有用巨鳶。巨鳶一路燒靈石,靈石不便攜帶,而靈鶴平時可以自己捕食憩息,用之招之,帶一個人是足夠了。 眼下靈鶴背上已堆上十二箱,以沈溯微的經(jīng)驗,差不多是到了極限。 但地上仍然還剩一箱。 沈溯微沉默片刻,將它拿起來,輕輕放在了靈鶴背上,靈鶴“嘎”地發(fā)出了一聲哀叫。 沈溯微:“……” 靈鶴:“……” 半晌,靈鶴掙扎著支撐起一雙細腿,又緩緩地站了起來,頭上的翎子也支了起來。 沈溯微從袖中掏出一塊上好的靈玉喂它。 剩下最后一步,沈溯微叫千嶼過來,將她抱起來放在箱奩旁留出的空位中。他自己可御氣而行,就不給靈鶴增加負擔。 然而未等靈鶴拍翅,徐千嶼坐在靈鶴背上,聞到禽鳥羽毛的味道,便狐疑蹙眉,手扶胸口:“嘔?!?/br> 沈溯微:“?” 在她“嘔”第二聲之前,他已一把將她抱下,放回地上。 他彎腰握了一握徐千嶼的手,她體內(nèi)的靈氣分明已經(jīng)調(diào)理得運轉(zhuǎn)順暢,身體也無大礙。隨后沈溯微拉著她,在那樹蔭下來來回回走了幾遍,意圖叫她放松。然后又將她一把抱上靈鶴的背。 徐千嶼:“嘔?!?/br> 下來之后,她登時發(fā)起脾氣,指著靈鶴道:“我不坐這只鳥,它一股鳥味。你就不能把我放進芥子金珠內(nèi)嗎?” 諒她剛離家,沈溯微忍了忍:“那芥子金珠是普通法器,只能承托凡人。你有靈根,靈氣持續(xù)灌入,它承不住?!?/br> 他倒是如不少修士一般,以高深劍意塑得自己的靈界空間,稱為“境”。 但他的“境”,朔風吹雪,冰封萬物,從不裝人,而只是用來在近身斗法中取了對方性命。 若是隨他御氣而行,她斷然承受不住徹骨寒氣,啟程沒多久便會直接被刮成一只簍子。 沈溯微忽然感到一點輕微的壓力。 以前他亦帶著徐千嶼外出過,但徐千嶼吃住都在家中,和全部依托給他是兩碼事。對他來說,帶人頭回去,和帶人回去,也是兩碼事。 凡人實在脆弱。 何況徐千嶼,是脆弱中,最嬌貴的一種。 沈溯微從儲物囊內(nèi)拿出觀娘給他的盒子。 觀娘說,那是小姐最愛吃的桂花冰皮月餅,外面是撲粉糯米,里頭是桂花酒釀甜圓子。若是心情不好,便給她吃這個,但也不能帶太多,夏日東西易壞,要加冰儲存,頂多帶兩盒。 打開盒子,有十六隔檔,每個格子里一枚月餅,雪里透鵝黃,精巧可愛。 喂一點從家里帶的東西,該是不會有錯的。 徐千嶼吃了一個,果然怒氣漸消,眉頭松動。但她吃完,還要一個。 沈溯微垂眸看著盒子,眉眼冷寂。 這東西一日能吃兩個嗎? 這個卻忘記問。 在徐千嶼不耐煩的催促下,他想了一想,又容她取了一個。 徐千嶼吃完第二個,解了熱,拍干凈手上糯米粉,便愿意走了。 沈溯微問她:“好了嗎?” 徐千嶼點點頭,他便信了她。 然而那靈鶴剛剛離了地,便聽得身后“嘔”的一聲,它約莫也是極其害怕臟了翅膀,踉蹌一下,當場踩落回了地上。 沈溯微面無表情將徐千嶼拉下來,叫那靈鶴托著行李自行上天。心道:果然是不能吃第二個。 這世上既有人暈船,那確實可能有人暈靈鶴。只是靈鶴都坐不成,往后御氣御劍,更是天方夜譚。 沈溯微不覺得徐冰來帶她回去是為修煉。 徐千嶼是身負靈根,可放在天才輩出的仙門之內(nèi),只算得天資平平。何況她十四歲尚未入門,仙門之內(nèi)少有先例。 修道之人大多天賦和勤奮兼并,日夜兼程,數(shù)年時間,已夠做很多事。錯失良機,便往往難以追趕。 但他也不覺得,十四歲入門就完全不可能。若他是徐千嶼,他能做到,所以此事能成。 端看她自己的造化。 但這件事就與他無關(guān)了。他的任務(wù),只是將徐千嶼帶回宗門為止。 既坐不成靈鶴,那便走吧。坐船坐車,走上半個月,約莫也能到。 剛出得城門,金色蝴蝶上下翩飛,迎面而來,沈溯微伸手一接。那信蝶本是傳信符紙所化,在他手中,扇動兩下翅膀,便漸化為信箋一封。 師尊問他打算何時返回,又婉言同他說,出秋功績已是上佳,不必戀戰(zhàn)。 顯然,徐見素回去后又說他壞話了。 沈溯微指尖挾箋一轉(zhuǎn),放了信蝶,沒有解釋,單回四字:找到千嶼。 他沒說千嶼是誰,徐冰來卻已懂了,之后數(shù)日再未催促。 徐千嶼跟在沈溯微身邊漫行,心內(nèi)卻同系統(tǒng)道:“現(xiàn)在約莫有十幾天時間,你知道蓬萊多少事情,趕快給我講講?!?/br> 系統(tǒng):“?不是,你剛才裝的?” 徐千嶼冷哼一聲:“讓我回去我就回去?我偏不想那么快回去,要你管!” * 靈越山下的一處面館,一名佩劍的少年男修取了一雙筷子,靈力化兩條細細的水龍交錯纏繞筷子,清理一遍,方遞給坐在矮桌上的帷帽女子:“陸師妹,給你。” “謝謝李師兄。”聲音細細的,帷帽白紗之下,隱約可見一個局促綻開的酒窩。 李青源心中一動,不敢多瞧,又給她夾菜:“多吃些?!?/br> 那女子撩起帷帽吃飯,一張小巧可愛的瓜子臉,正是陸呦。 但她吃著東西,細眉微微蹙著,一雙眼睛卻看不出多少喜色。 “我聽說近日宗門內(nèi)有人說你,師兄往后就少來些吧。若有消息,我們可以傳信蝶通信?!?/br> “不要理她們。平日里不好好修煉,凈多嘴多舌,哪里像是仙門弟子?!崩钋嘣聪訍旱?,“我行正走端,不怕人言說,師妹你也不要害怕,她們再欺負不了你了。” 他又溫聲安撫道,“你在這客棧多住幾日,直到你有處可去。這點錢師兄出得起。知道嗎?” 陸呦顫巍巍地點了點頭:“嗯。待我賺了錢,早日還給師兄?!?/br> 事情要從月余前講起。 陸呦在靈越仙宗的靈田內(nèi)等了五年,始終沒有撿到魔王,疑心這一世的故事線發(fā)生巨大偏移,便不得不暫且跳過這步,繼續(xù)下面的劇情,開始在靈田內(nèi)認真培育靈草。 她接下以前沒接過的支線任務(wù),以靈草救治病重的長老。她只是小小一個外門弟子,宗主雖然狐疑,但也派人提供了各種法器良種以輔助,她的靈田被專人保護起來,外面擠滿了想看她熱鬧的同門弟子。 這本是她的特殊技能,經(jīng)她照料的靈草,能解百毒。后來,蓬萊掌門徐冰來為她所種靈草解救,蒙她大恩,才將她帶回蓬萊仙宗。 那里才是她的大本營。 但這一世,收獲前夕,她忽而驚悚地發(fā)覺:她培育不出治愈靈草了。 無論她如何細心照顧,撫摸它們,跟它們講話,種出來的,頂多就是肥碩一些的普通靈草。 按著《誅魔》的時間線,她本因為同門排擠,被逐出靈越仙宗。這回都不必排擠:時間已至,她夸下???,卻種不出靈草,在譏諷聲中,直接被宗主丟出了仙門。 如今她身份上不再是仙門弟子,作為凡俗女子,只得以帷帽遮面。 支線任務(wù)也同步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