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嶼 第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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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行刑的那膀大腰圓的婦人目露悲憫,盡職盡責(zé)地抽完了她,看她一瘸一拐走到門口,又從后面追上來,給她披上一件斗篷:“小師姐,外面可下雨了的,保重身子?!?/br> 外面細(xì)雨蒙蒙,徐千嶼無心回去,一人在島上溜達(dá),不知走到何處。 雨中落英繽紛,淺粉色的桃花瓣鋪散了一地。 身旁開了一扇窗子。 “怎么不打傘?”窗子里探出個唇紅齒白的少年的臉。 此人長了一張笑靨,雙手交疊搭在窗臺上瞧她,神情頗有些看熱鬧的意味。 “要你管。”徐千嶼回頭嗆道。 不出所料,那少年面色一凝,“嘩”地關(guān)上了窗子。 可是過了片刻,窗子卻又打開,少年嬉皮笑臉地看出來:“來來來,從前面進(jìn)來,我的門給你留著?!?/br> 天色本就昏暗,這屋里的窗戶貼滿了黃紙,屋內(nèi)更是暗不見光,卻十分干燥潔凈,籠罩著一股淺淺的香氣。 這少年盤腿坐在榻上,一片黑袍前擺搭下來。他側(cè)頭關(guān)上窗子,與她解釋,“因為我眼睛傷著,不便見光,所以門窗都封著。” “你冷嗎?”他手指一勾,炭火爐子自己移動過來,徐千嶼也一勾,爐子便停下來。兩股力量相互拉扯,爐子在半中央晃晃悠悠,不知該往哪兒去。 “你干什么?”少年又笑了,“專與我作對?!?/br> “我不冷,不必讓它過來。這么遠(yuǎn)正剛好。”徐千嶼冷聲道,“小心點著了你的床,你又逃不了,烙成燒餅了可如何是好?!?/br> 少年一怔,旋即哈哈大笑,毫不吝惜地用力拍了拍自己袍子下擺:“你看出我臥床了?” 徐千嶼仍是悶不樂地坐在椅子上,敷衍地“嗯”了一聲。 她一看窗外的花樹,便記起這是哪里。住在此處的,有一位無真師叔,因數(shù)年前除魔時傷了根基,不能行走,此后便一直修養(yǎng),深居簡出。 “想吃什么自己拿?!鄙倌陱慕鸨P里取一只橘子扔給她,徐千嶼輕巧接了,片刻后,他又扔了一只桃子,一只李子,一只杏兒,徐千嶼接個沒完,惱了,把懷里東西一股腦攤在桌上,“我什么也不想吃?!?/br> “不想吃啊,那你剝給我吃?!鄙倌甏笱圆粦M道,“來,先剝一個橘子?!?/br> 徐千嶼看了他一眼,看他是宗門長輩的份上,忍辱負(fù)重地剝橘子。橘子皮掰開,一股清香瞬間濺在空氣里,混著屋里的花香,混雜成了一種令人愉悅的又香又甜的味道。 徐千嶼剝了兩片,感到了腹中饑餓,忽然聽到了炭火的畢波聲,像是若干年前,在家里那樣。沒來由的,眼淚如玉珠掉了下來,然后她便委屈極了,徹底抽搭起來。 “哎呀?!睖I眼模糊中,恍惚看到少年仍然坐在床邊,托著臉瞅著她調(diào)笑,“不得了了,哭得像小狗一樣?!?/br> 然后,淚被人用指節(jié)沾了沾,手上橘子不知不覺被人接過去。過了片刻,微涼的手指捏著一瓣橘子抵住她溫?zé)岬拇剑侨溯p輕道,“張嘴。” * 孽緣始于某次出秋。 與一年一度的出春不同,出秋是為前往凡間獵魔消災(zāi),一年有好幾次。 平素兩三個弟子搭伙便夠了,但這次出秋去了十余人。因為這次要誅的魔非同一般:是無妄崖之下怨氣結(jié)成胎兒、又吞噬了萬物魔氣生長成的魔王。 低階魔物沒有意識,高階魔物也只是心智如同幾歲的孩子,魔王卻不同: 他為了生存吞吃其他魔物,還吸收附近村民的魂魄增進(jìn)修為,他有靈智,善偽裝,搞得人人自危。 越是熱鬧快樂的地界,他越要來犯,仿佛是不諳世事的嬰孩,被歡笑熱鬧吸引,好奇觀察人世的一舉一動,然后似捏碎玩具、抓破紙張一樣,將它破壞。 當(dāng)年蓬萊的無真師叔年少輕敵,路過此處,企圖單打獨斗殺死魔王,結(jié)果九死一生才從他手里逃出來,回來后在床上躺了數(shù)十年,才能下床走路。 這一雪前恥的好機會,休養(yǎng)好了的無真師叔自然不會放過,于是他也隨隊伍一并來了。 在必要時候,修士也會偽裝身份,做陷阱誘殺魔物。來的弟子在樹林里偽造了一個小木屋,四人燒火做飯,四人吹吹打打。無真師叔搖身一變,變做個年輕俊俏的新郎,此時還缺一個新娘。 去了便是當(dāng)餌,難免危險,再加上要跟師叔扮夫妻,來的弟子大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嬉皮笑臉,姑娘家臉紅尷尬,都不肯前去。 眾人你推我我推你,沉寂了許久的徐千嶼卻從人群中走出來,大伙都很詫異,當(dāng)然也包括她身邊的師兄。 “千嶼?”徐千嶼聽到沈溯微在身后叫了她一聲,仿佛是疑惑她什么時候和師叔搭上了關(guān)系,也不贊同她以身涉險。 然而,徐千嶼已經(jīng)走到了對面。 徐千嶼覺得這個場景像極了她阻攔師兄去抱陸呦那天,只是現(xiàn)在反了過來。當(dāng)她假裝沒聽見,不管不顧地把師兄遠(yuǎn)遠(yuǎn)拋在后面的時候,她感覺到一種隱隱的快意。 “我?guī)熋觅Y歷尚淺,”沈溯微撇下她,直接跟無真師叔交涉,“我可以替她。” 沈三師兄主動女裝,眾弟子著實一驚。然而無真已經(jīng)把徐千嶼手牽住,一把拉到了身邊,同時一張艷紅的霞帔蓋下來,遮住了她的視線。徐千嶼只聽得無真師叔笑道:“無妨,我很滿意這個新娘?!?/br> 手牽手邁過小木屋門檻兒的時候,少年看著前方椴木臨時削成的“祖宗牌位”,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你的手好冷,難道你很緊張嗎?” 徐千嶼嗆道:“說什么廢話?誰第一次成親不緊張。” 出口才發(fā)覺,她的話尾發(fā)抖,自打被他握住手以后,她的魂魄好像瞬間離體,被牽住的那一段不屬于她,也不為她所控。 徐千嶼有些慌亂。 身旁的人聞言笑了一下,不再言語。 她被扶著按坐在床上,那帶著笑意的聲音連帶著春花香氣攏過來。修士五感敏銳,她能隔著薄薄的霞帔感知到一個人的靠近,甚至能在腦海里描繪出他的神情。 “你不掀開蓋頭看看嗎?萬一我是魔王變的。”無真師叔道。 少年與她幾乎是鼻尖貼著鼻尖的距離了,但眼前仍然是一片紅色的暈光。她感覺到微癢的麻痹,從鼻尖向外迅速擴散到臉頰。 “不想?!毙烨Z的眼睛睜大,心在狂跳,可是嘴硬道,“我、我困了?!?/br> “那你便靜坐休息一會兒吧?!睙o真師叔淺笑,將她臉上覆蓋的重重落葉般的麻痹吹開,便輕巧離去了。 徐千嶼忽而抓緊了床單。 她在蓬萊長到十七歲,沉迷于打斗升級,于外界不怎么留意,一幅小男孩做派。此時此刻,在蓋頭之下,瞬息之間,她突然開了竅,變成了少女,無師自通地明白了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樣的滋味。 在那漫長的安靜幾息之間,忽然窗戶被什么東西撞開,發(fā)出巨響,千嶼感知到那物的形態(tài):有半人高,體型巨大,身上長毛,如山中野獸四足并用地爬過來,口中發(fā)出含混痛苦的吼叫。 千嶼起立,還不及拔劍,只聽得噗嗤一聲,仿佛什么東西被戳破了,隨后是淅淅瀝瀝的聲音,伴隨著重物倒地的聲音,還有野獸瀕死的喘息和悲鳴。 千嶼一把掀開蓋頭:“師叔?” 環(huán)顧四周,屋里到處都是噴濺的黑色血跡,如蜘蛛長腿,順著墻壁向下流淌。 誘殺顯然是成功的。那龐然大物已經(jīng)倒在地板上斷了氣,它身有rou瘤,生長著野人一樣的蓬亂黑毛,黑毛零零落落蓋住了它的尸首。 徐千嶼用腳尖點了點那具可怕的尸首:“這便是魔王?” 死得比她想象中輕易。 “你方才,叫我什么?”她回頭,少年正仔細(xì)地剪一只蠟燭的燭芯。 千嶼的注意力這才被喚回來:“師叔啊。 少年轉(zhuǎn)過來:“我的名字叫謝妄真?!?/br> 千嶼道:“那我尊稱無真師叔,不是一樣?” “不一樣?!鄙倌甑?,“尊號是尊號,名字是名字。我喜歡你叫我的名字?!?/br> “……謝妄真?!?/br> 少年笑了,在一團(tuán)燭火輝映下,一個如此認(rèn)真而含情的笑:“今日之事,我要怎么回報你呢? 可惜門忽然被打開,后面的話便沒說下去。沈溯微終究不放心,得手之后便立刻帶人進(jìn)來,將她帶走。 徐千嶼后來覺得自己真的很倒霉。 若干年前,無真師叔出秋時撞上魔王,年少輕敵,與之單打獨斗。最后拖著殘軀逃回蓬萊的,到底是師叔,還是假扮做師叔的魔王,就連師尊和其他長老都沒分辨出來。 她一個筑基期小弟子,既沒見過師叔,也沒見過魔王。她又怎么可能認(rèn)得出來? 第4章 前緣(四) 那時的她以為,自己灰暗了很久的生活,終于點亮了光明。 她顧不上為獨來獨往失落,也不會為師弟阮竹清傷心,更不會顧忌同門間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了。因為她心里有了期待的事。 她期待得空去后山見謝妄真。當(dāng)然,她懂得這宗門內(nèi)規(guī)矩,不肯丟人現(xiàn)眼,所以每回都是拼命修煉,絞盡腦汁地想幾個問題,才去以請教為名,故作滿不在乎、實則心跳砰砰地和謝妄真談話。 人都說小師叔年少勤奮,但千嶼看來并不如此。他總是一邊喂她些水果,一邊與她閑聊,非常憊懶。 不止一次,她跟他說過陸呦的壞話,說自從來了陸呦,自己如何諸事不順,自然,她也不是好惹的,上了她記仇小本的人,哪有好果子吃。她經(jīng)常借故挑釁陸呦,雖然沒什么實際傷害,但看著陸呦眼眶紅紅,口頭吃癟,至少心里很痛快。 這時候謝妄真總是微笑著摩挲著手指,靜靜地聽。 有些細(xì)節(jié),她是早該發(fā)覺的。 謝妄真雖是法修,但偶爾能指點她劍法,還陪她喂招,一來二去,千嶼劍法突飛猛進(jìn),若再破一個小周天,就能升階了。 可有一日,沈溯微觀劍,極為敏銳地蹙眉:“此術(shù)我沒教過,你從哪里學(xué)來的?” 徐千嶼的劍,一大半由沈溯微一力教養(yǎng),少部分是師尊指點,還有一些是和同門切磋領(lǐng)悟。徐千嶼羞于說出謝妄真,含糊道:“不好嗎?” “太邪?!鄙蛩菸㈩D了一頓,簡略道,“我不喜歡?!?/br> 幸而,他只是說“我不喜歡”。 “我喜歡啊。”千嶼道,“我們蓬萊劍術(shù),百花齊放,師兄如明月松風(fēng),就不許我走別的路子嗎?我喜歡?!?/br> 她像護(hù)短一般一連說兩遍“我喜歡”,沈溯微沒再說話,如她所愿。 不過那日師兄給她梳頭,沈溯微手握著她的頭發(fā),三兩下挽成發(fā)髻,忽然又舊事重提:“我仍然覺得那招詭譎,你以后還是不要用了。” “那師兄倒是教我??!三天兩頭找不到你人,還不許我和別人學(xué)?!毙烨Z本來正嗅一朵花,冷不丁發(fā)起脾氣,她起床氣一向重,沈溯微習(xí)以為常,表情都沒變一下。 “今日不行?!彼嫔绯#懊魅瘴业每罩更c你?!?/br> 徐千嶼自然知道他今日為什么不行。因為他受師尊所托,還要教陸呦。陸呦已經(jīng)得了師尊親自指點,還要師兄日日輔導(dǎo),她已經(jīng)憋悶在心很久,臉色便十分陰郁。 沈溯微又接上之前的話題:“我不是想干涉你。天地劍術(shù)變化多樣,沒有絕對的標(biāo)準(zhǔn)。只是你劍風(fēng)帶煞,招數(shù)挑釁,雖兇險卻重復(fù),容易勘破規(guī)律。若是碰上對手,若是對方恰好本就容易險中悟道,會逐漸激發(fā)出對方的潛能。到那時便是為他人做嫁衣,反將你置于險境?!?/br> “那又如何?!毙烨Z聽不進(jìn)去,“哪有那么多恰好,我在他悟道之前打敗了他不就完了嗎?” 沈溯微便不再言語。 “師兄,”徐千嶼從花盞上移開小臉,望向鏡子里冷清的劍君,仍是耿耿于懷,“你教陸呦,和教我有什么不同?” 沈溯微拿過花,正專注地給她發(fā)髻上攢:“一視同仁?!?/br> 徐千嶼不知道自己這股深重的怨氣從哪里來:“那你也幫她梳頭嗎?” 徐千嶼這么猛然一仰頭,花便掉落了。沈溯微不知道她為何這樣問,彎腰撿起花,看向鏡子里的小師妹,語氣中甚至帶上了一絲無奈:“陸師妹會自己梳頭?!?/br> 是了。最初是因為徐千嶼長自衣來伸手的富貴人家,甚至不會梳頭,出門時發(fā)髻歪歪扭扭,沈溯微看不過眼,便著人教她。但那時千嶼是眾人笑柄,性格又不討喜,叫來的同門師妹,背地里趁機欺負(fù)羞辱她,并不好好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