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藏鷺 第104節(jié)
“陛下, ”明德元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之前的事情, 臣已經解釋過了,皆是誤會。明楹是我們明氏的嫡女,又是臣嫡親弟弟的孫女, 明崢那孩子也是臣看著長大的,就算是再如何,臣身為一族之長, 也不可能貪圖小輩的東西。陛下此舉, 就是斷了整個明家的后路, 對明楹也斷不是好事?!?/br> “陛下中意于這個孩子,是她的福分,也是尋常貴女求都求不來的幸事,但是陛下應當也知曉,明楹從前畢竟是宮中上了玉牒的公主,現在是明氏女,明氏的繁盛與她息息相關,陛下也不想她日后沒有庇佑,在宮中受人欺凌吧?” “陛下畢竟是男子,不知曉后宮之中,即便是后位,妃子之中家世高的也會互相比較,陛下現在對明楹情深義重的確不假,為她逞意氣也是尋常,但是陛下有沒有想過,等宋氏女或者其他名門之女進宮,因今日之事而落魄的明氏,對于明楹來說絕非幸事?” 明德元幾近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這連著幾番說辭下來,旁人聽著也是不無道理。 新君現在對明氏發(fā)難,不過就是覺得明氏從前的所作所為苛責了明楹,不過就是想要為她出氣而已,無傷大雅的倒也罷了,但是這二三十萬兩,幾乎就是讓明氏掏空家底,經此一事,只怕是多年都未必能恢復如前。 明德元說得聲淚俱下。 傅懷硯聽著,神色有點懶散,即便是明德元說了這么多,他也幾近沒有變換過一絲情緒。 “明氏所說的庇佑,就是落井下石?明大人方才口口聲聲所說的誤會,但今日若不是孤在這里,明大夫人只怕是早就已經送客,世家大族素來以節(jié)氣與禮教為重,孝悌在上,倫理在后,明大夫人就是這般苛責小輩的?” 他隨意地抬步走近,“后宮?誰與明大人說,日后還能有其他氏族女進宮的?妄自揣度圣意是什么下場,明大人浸yin官場多年,應當不可能不知曉吧?” 傅懷硯唇畔帶著淺淡的笑意,“況且明大人。孤方才說的話,可不是在和你商量的意思。” 他此時手持頓住,對著金鱗衛(wèi),“給孤搜?!?/br> 金鱗衛(wèi)躬身行禮,很快領命而去。 金鱗衛(wèi)之中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可能有人比官場之中還要了解,無論是家中藏私什么,都逃不過金鱗衛(wèi)的搜查。 并不是沒有人想著賄賂,只是那些心存僥幸的人,日后都不免是個凄慘的下場。 張氏從前哪里見過這種陣仗,剛才是裝暈,現在幾近要變成了當真暈過去。 她捂著自己的心口,額上的抹額滑落了些,也沒有時間再顧忌這些,只受驚一般地看向明德元,上前泣道:“老爺……這可怎么辦?” 莫要說是張氏了,明德元執(zhí)掌明氏多年,從前的顯帝只要刻意去討好,很少會給世家找不痛快,而現在的這位新君又是個摸不清心思的主兒。 明德元也從來沒想到,這位新君居然會為明楹出頭至此。 明氏就算是再落魄,也是曾經的四大家之一,從前的王氏好歹還有個名頭上的罪名,現在不過就是為了一個明楹,就能做到如此地步? 難不成是當真色令智昏了不成? 明楹這個自幼就被送進宮中的小輩,明德元縱然是有些親緣關系,但是對于己身利益來說,實在是微不足道。 因為明氏識時務地將家中婦人送入宮中,曾被不少人在背后戳著脊梁骨說失了節(jié)氣,但是當初的顯帝就是喜歡識時務的人,明德元也是實打實地收到了不少好處。 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明德元從來都沒覺得自己做錯過,至于從前的那些舊物,明氏生養(yǎng)明崢多年,現在遺孀又入皇家,自然瞧不上這些東西,明德元自然也沒當回事。 誰能知道,現在這位新君,會因為此事發(fā)難。 明德元此時腦中飛快地思忖著,然后將目光移到了一直默不作聲的明楹身上。 新帝這邊話既然已經說絕了,姑娘家畢竟耳根子要稍微軟點,身上流著明氏的血,現在好好求求情,說不得生些惻隱之心。 明德元思及此,連忙上前,想著走到明楹面前,卻沒想到才不過剛剛邁了幾步,就被傅懷硯淡漠的視線生生止住了步伐。 他就這么站在明楹半丈以外與她說話,面上都是堆出來的笑意。 “從前聽阿崢那孩子說阿楹有個乳名喚作杳杳——” “明大人。” 傅懷硯看他,打斷了明德元的話,只笑了聲。 這就是不允許明德元喚明楹為杳杳的意思。 連著被落了幾番面子,明德元額上的青筋都險些冒出來,為官多年,少有人敢這么當面給他難堪,可是現在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傅懷硯,就算是這口氣再怎么難咽下去,他也得咽。 明德元有求于人,緩了緩,又擠出笑意道:“阿崢那孩子,也是伯公我看著長大的,明楹應當是知曉的,從前阿崢第一次帶你回家的時候,你才不過剛剛滿月,逢人就笑,家中人都說,這么多小輩之中,就數阿楹最為討喜?!?/br> “之前的事情,阿楹你對咱們家中有怨恨,也是尋常,只是明家從前一直都在人眼皮子底下瞧著,身在官場之中,有些事情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并不是伯公并不想留下你們,而的確是無能為力。” 明德元還準備再說,明楹也語調溫柔地回道:“皇權在上,伯公的難處阿楹自然也知曉。” 明德元等的就是這么一句話,張氏也在旁應和。 他似是感動,勉強地擠出一滴淚,“阿楹既然知曉,這般懂事,伯公自是再欣慰不過,既然是一家人,自當是不計前嫌,明氏之中,日后永遠都有阿楹的容身之地!” 這話的意思就是顯而易見的清楚,想著明楹替他們求求情。 明楹卻只是乖巧地點了點頭,對明德元道:“既然如此,那便多謝伯公?!?/br> 面上挑不出錯處,好像當真是感謝,因為瞳仁之中黑白分明,所以看上去極為清澈,很是真誠的模樣。 明德元一時都不知道她是在裝傻,還是當真不知。 他看著明楹,先是憋了一會兒,隨后才實在忍不住道:“阿楹能這么想,自然是再好不過,所以伯公是想,祖宅是阿楹的本家,這搜家一事,實在是有些不太妥當,所以能不能幫著在陛下面前……” “伯公。”明楹輕聲開口,“話雖如此,但這是皇兄親自下的命令,阿楹自然無權置喙?!?/br> 新君這么色令智昏的人,又是為明楹出頭,未必不肯為了她收回成命。 明德元不知道明楹是不是當真膽怯,連忙溫聲勸道:“看著陛下對阿楹的態(tài)度,明眼人都能瞧出來,陛下自然是對阿楹情真意切,所以阿楹說的話,新君不可能不會聽的?!?/br> 明楹抬起眼睫,誠懇回道:“伯公或許從前與皇兄往來過少,皇兄為人其實性情很是兇惡,時常一意孤行,不會聽取旁人意見,無論是任何人勸阻,都并無用處?!?/br> 傅懷硯聽她此時說話,很緩慢地,挑了一下眉毛。 明德元聽明楹方才的話,心中幾乎是氣急敗壞,偏偏礙于明楹又是一副乖巧的樣子,他又無從發(fā)作,就只能生生忍下去,脖頸之上的經絡都隱隱浮現。 新君油鹽不進,明楹又裝傻充愣。 今日這二十萬兩,只怕是必然了。 明德元面色灰敗,手指攥起,又頹然地松下。 這么多銀錢,即便是明氏拿得出來,日后也多半是一蹶不振了。 新君分明就是瞧著死xue來的,退一步說,就方才張氏與新君說的話,也是有了個大不韙的把柄遞過去,現今只怕是于事無補了。 金鱗衛(wèi)很快就搜查回來,從前的那些舊物,明德元能認識其中的十之七八,細細種種算來,今日明氏要出的銀錢,就是二十八萬兩。 就算是這樣的龐大氏族,要拿出這么大的一筆錢,也絕非易事。 張氏聽到這個數目,是當真昏了過去,明德元同樣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不過是靠著一口氣吊著。 不少明氏人暗中得到這個消息,有些偷偷前來這里張望,都是面露驚色,也從來都沒有人想到過,明楹居然當真與這位新君有這樣的關聯。 實在是出乎意料。 今夜的明氏家中,只怕是懊悔之聲,唾罵之聲夾雜。 明氏經此重創(chuàng),數年之中都會淪為旁人笑柄。 余下的事情,傅懷硯皆交給了金鱗衛(wèi)去處理,川柏面色淡漠地應是,在明氏一大家子的哭嚎之中也依然面不改色。 傅懷硯步伐隨意地跟著明楹往外走去。 潁川地處江南以西,這里最為人稱道的就是在城的西南處有一座雪山,此時日落西山,恰好照亮了遠處的山脊。 明氏當真淪為現今的局面,明楹心中的感觸有點兒交雜,她恍然之際,突然聽到傅懷硯站在自己的身側,低聲笑問道:“方才在明氏,污蔑孤的聲名是吧?” 他稍稍俯身,就這么低眼看她。 明楹回神,她想了想,然后小聲回道:“昨日的時候,難道皇兄不是性情兇惡,一意孤行,不聽旁人勸阻嗎?” 她看向他,不退不避,“……實話而已,怎么能算是敗壞聲名?!?/br> 作者有話說: 杳杳:你看看你所作所為,怎么就是敗壞聲名! 紅包~ 第90章 她這話說得認真, 仔細想來,也的確是無法反駁。 這就是還在氣著。 明氏祖宅位置極好,視野開闊, 階前臨水, 側方可以看到遠處連綿的山脊。 傅懷硯與她對視, “嗯?那皇妹若是這么說的話,也不是不行?!?/br> “但是皇妹可要想清楚,”他靠得更近了一點,笑聲有點悶, 聲音也壓得很低,“孤若是認下這個罪名的話, 日后,可得坐得更實些。” 在這個時候反將了一軍。 明楹耳后的緋意迅速的蔓延了上來,半晌了才低聲喚他的名字:“……傅懷硯!” 大概是怕被旁人聽到, 所以聲音不大, 只是也能聽出來, 多半是當真氣惱了。 傅懷硯看她現在的樣子, 實在是像一只被人踩到毛茸茸尾巴的貍奴,張牙舞爪地豎起爪子, 濕漉漉的眼睛就這么盯著旁人。 他有點想繼續(xù)逗下去,又怕把人惹惱了要哄許久,此時在兩種后果之中思忖了一下。 傅懷硯想了片刻, 抬手捏了捏明楹的臉側,揭過了這個話題,“好了。今日來明氏有沒有受到委屈?” 真的要說委屈, 其實也談不上。 明楹的臉側被他壓在手下。 其實今日前來明氏的時候, 她的確也想過明德元并不會輕易將父親的舊物給自己, 但卻并沒有想到,明氏為了昧下那些東西,自己只是剛剛說了來意的時候,張氏就瞬間變了面色。 她知曉鳥為食亡,只是這樣的行徑,實在是有些太過無恥。 明楹方才那點兒蕪雜的情緒又涌上來,她垂了垂眼瞼,小聲道:“其實皇兄在身邊,我并不會覺得委屈,只是……” 她在這里頓住。 明崢從前在明氏是天之驕子,是人人都要巴結的對象,是眾人目光之中的焦點,而他為人親和耿介,凡是旁人所求,力所能及的大多都不會推辭,可即便是這樣,卻也都在他逝去之后很快地煙消云散。 雪中送炭難,明楹也明白,所以這些人落井下石的行徑,她也只會覺得厭惡,可若是父親還在的話,只怕難免會很傷心。 庭前梨花樹是父親距離身死的前兩年所親手栽種,若是后來并沒有被旁人砍掉的話,現今應該也已經亭亭如蓋。 其實這些,也只是細枝末節(jié),若是不刻意想起來的時候,并不會在意到,就像是一根細微的刺,平日里相安無事,被碰到了才突然有了煙熏火燎一般的痛感。 大概是被偏愛的時候,從前受到的那些委屈,都會在這個時候纖毫畢現的涌現出來。 從前她不說,只是因為覺得沒有人在意。 傅懷硯低眼看了看她,隨后手指微微抬起,川柏在幾瞬之間就突然出現,躬身向傅懷硯行禮:“陛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