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藏鷺 第68節(jié)
明楹站在原地,頓了片刻,輕聲道:“回老爺,是我?!?/br> 縣令瞇著眼睛瞧了瞧明楹,“你是哪里人士,怎么會沒戶籍?” “小女原本是廣陵人士,因為新寡,被婆母不喜,趕出了家門,戶籍留在了婆家,所以才沒有戶籍?!?/br> “夫家姓什么?” “李?!?/br> 廣陵沒有什么李姓的豪門貴族,所以這個寡婦,應當也不是出身于什么氏族之家。 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小寡婦,來垣陵避難罷了。 縣令這次思忖的時間稍微長了些,隨后看了看明楹頭上戴著的帷帽,“頭上的帷帽摘下來,讓本官瞧瞧?!?/br> 明楹在帷帽下面很輕地皺了皺眉頭,透過面前紗布的影影綽綽,她能看到面前站著的縣令,身材并不高挑,有點兒矮小干癟,脖子上掛著串玉石,即便是在昏暗的環(huán)境之中,都顯得熠熠發(fā)光。 不像是能靠九品縣令的俸祿可以用得起的東西。 她輕聲道:“小女夫家剛剛新逝,還有些忌諱在身,不便拋頭露面,還望官老爺可以體諒一二?!?/br> 縣令聞言,不知道為什么,反倒是笑了起來。 他抬了抬眼,看向了一旁的小卒,目光示意了一下。 縣令開口道:“方才本官的話,姑娘你是沒有聽清嗎?” 小卒走上前去,健壯的手臂高高抬起,明楹頭上的帷帽應聲落地。 帷帽掀開,明楹才當真看清面前的這個縣令。 他身上穿著挺括的官服,但是身材矮小,身上的官服甚至還拖到了地上,嘴上稀稀拉拉長了幾根胡子,看著很有些賊眉鼠眼。 眼皮耷拉著,渾濁的眼珠子在昏暗的環(huán)境之中滴溜溜地轉動著,不難看出其中的驚艷之色。 面前的這個美人,當真是處處都幾近無可挑剔,玉肌冰骨,仙姿佚貌。 先帝在時,不僅僅花鳥使挑選美人,周邊官吏都喜好搜集美人送往上京,以此來謀取官職。 而江南一帶盛產美人,所以這種現(xiàn)象也格外多些,現(xiàn)今的姑蘇廣陵兩地刺史都是剛正不阿之輩,但是距離垣陵不遠處的蕪州刺史,卻是憑借此舉,從九品一路升至刺史之位。 先前縣令從垣陵挑選了幾個美人送往蕪州,但是卻只留下來了兩個,其中一個雖然姿色不算上乘,但是好在會侍奉人,這么些年摸爬滾打的,也當了個妾。 另外一個,不過幾日就被蕪州刺史膩味了,偏生那姑娘性子又剛烈,沒多久就被送到了亂葬崗。 也不是沒有前來衙門鬧過,但是在垣陵這種地方,哪怕只是個小縣令,那也是一手遮天的存在。 況且那家人有好幾個孩子,還有個要娶媳婦的哥哥,給了些銀錢也打發(fā)走了。 即便是只送了兩個美人,那刺史也給了垣陵縣令不少的好處。 而現(xiàn)今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這個美人,姿容卻遠勝之前送過去的那兩個。 更何況,這個還只是個寡婦,無依無靠來了垣陵,丈夫死了就算了,還是個被婆家趕出來的。 當真是個好拿捏的。 先前那個牙人悄悄前來衙門說近來來了個上好貨色,縣令還有些不相信,畢竟之前他送了那么些美人前往蕪州,都不怎么能入得了大人物的眼,所以也只是隨意地讓人過來瞧瞧。 現(xiàn)今一看,果真是難得一見的好相貌。 若是能將這個美人送到蕪州,想也不用想,自己還不知道能從中得到多少好處。 那蕪州刺史家大業(yè)大,就算只是手指縫中漏出來了那么一點兒,也足夠了。 縣令思及此,面上帶著詭異的興奮之態(tài)。 他搓了搓自己的手,從桌案之上拿了一張薄薄的紙,清了清嗓子對明楹道:“本官并無惡意,只是姑娘也知道,往來流竄的歹人,官府都有畫像記錄,本官自然也要瞧瞧姑娘是不是那歹人?!?/br> 他面上帶著笑意,耷拉的眼皮皺起,“現(xiàn)在瞧見了,確認了姑娘不是那歹人,自然也不會為難姑娘。姑娘的遭遇本官也頗為同情,所以也不多問什么了,這張紙姑娘可以拿好,日后在垣陵,自然暢通無阻?!?/br> 明楹很輕地皺了一下眉頭,隨后還是接過縣令手中的薄紙,溫聲道謝。 縣令瞇著眼睛笑了笑。 這種笑很難讓人覺得舒服,渾濁的目光之中帶著濃厚的打量與算計。 明楹自然也能感覺得到。 她離開衙門的時候,驟亮的天光讓她忍不住用手擋了一下眼前,總覺得心中有些惴惴。 方才那個縣令看過來的視線實在是讓人有些不自在。 說不上來的感覺。 明楹手指摩挲了一下腕上的小珠,然后將自己手中的薄紙疊了一下收好,步伐稍微快了些。 綠枝跟在她身邊,顯然也是有些心有余悸,提醒道:“奴婢瞧著方才那個縣令的眼神,實在是算不上是什么和善,就連笑也是陰惻惻的?!?/br> 明楹嗯了一聲,穿過街市的時候,恰好看到了隔壁的大娘正在包子鋪前買包子。 她大概是為了自家孫子買,rou包子價格又不便宜,所以在鋪子前討價還價。 大娘雙手叉腰,氣勢如虹質問道:“什么!一個包子你居然要我三文錢?你當你這里面包的是什么山珍海味呢,怎么不去搶?” 買包子的伙計神情有點懨懨,不耐煩道:“就你家每次買包子都嘰嘰歪歪的,不能買就算了,別擋著我們家生意!” 大娘擼起袖子,大有在這里大吵特吵的意思。 明楹在這個時候走上前去,替大娘買了兩個包子,將錢付給了伙計。 伙計顛了顛手里的銅板,覷了覷站在不遠處的大娘,冷笑了聲,也沒有多說什么的意思。 大娘瞧著那伙計的態(tài)度還想著再吵嚷幾句,明楹將手中的油紙包起來的包子遞給她,輕聲道:“大娘先消消氣?!?/br> 最后還是明楹付的錢,大娘嘴唇翕動了一下,那些粗鄙的話終究還是沒在明楹的面前罵出來,手在自己的圍裙上擦拭了下,有點兒不好意思地道:“怎么好意思讓小娘子你來付錢?!?/br> 明楹搖了搖頭,走到一處稍微偏僻些的地方,“虎子正在長身體的年紀,吃點兒葷也好?!?/br> 大娘也沒推辭,只將包子收下,對著明楹道:“多謝小娘子你了,回頭我在草地里拔些瓜果給你,現(xiàn)在也入了夏,不少瓜果都熟了?!?/br> 明楹先是溫聲道了好,隨后遲疑了一會兒,問大娘道:“大娘,您知曉這垣陵的縣令嗎?” 大娘有點兒愣,不知曉明楹突然問起來他做什么,回:“袁縣令?” 她皺起眉頭,看著明楹道:“小娘子,你這是……見過他了?” 明楹點了點頭,“昨日牙人說我并未上戶籍,要前往衙門記錄一下,我方才才從衙門回來。” 大娘面色忽變,趕緊推了推明楹,“那牙人婆娘真是個殺千刀的東西!能做出這種事情,將來要遭報應的,當真是絕了八代的玩意!也怪老婆子我,好些年沒有這遭事了,我竟忘了!” 她手指粗糲,很是著急,對著明楹解釋道:“袁縣令可不是什么好東西,前些年沒少做著搶民女的勾當,近幾年才消停了不少。那些姑娘也不知道是被他賣到了哪里,運氣好些的,還能在官家當妾,運氣不好些的,那就是再也回不來了!” “現(xiàn)今這天殺的見了小娘子,說不得起了些歪心思……” 大娘對著明楹勸道:“民不與官斗,小娘子你聽老婆子我一句勸,趁著現(xiàn)在那天殺的還沒動手,不如趕緊走了罷?!?/br> 大娘說著,還沉沉嘆了一口氣,對著地上啐了一口,嘴中還在低咒著。 明楹聞言,心往下墜了一下。 之前在衙門的時候,她就有點兒預感了。 垣陵是她千挑萬選選中的地方,其他事情她尚且都能考慮到,但總會有一些意料之外。 她在頃刻之間就有了決斷,只輕聲對綠枝道:“我們先回去?!?/br> …… 川柏默不作聲地將手中的信箋遞給傅懷硯。 “這垣陵縣令之前做了不少強搶民女的事情,”川柏有點兒遲疑,“現(xiàn)今對著公主,恐怕也是這個心思。” 傅懷硯垂著眼看過信箋上的內容,然后撥弄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檀珠。 他語氣淡薄,“留口氣?!?/br> 語氣隨意到,好像只是在隨口論及今日的天氣。 川柏并無詫異,連忙應是,隨后退了出去。 沒有掌燈的衙門里面,縣令蹲在地上,還在數(shù)著箱子里的銀子,一錠一錠地碼得整整齊齊。 他面上帶著貪婪的笑,一邊點著,一邊還在幻想著日后那蕪州刺史對自己頗多關照的樣子,若是興致再好些,說不得就提拔了自己,不用再待在垣陵這樣的小地方了。 縣令用手指沾了一點唾沫,清點著手中的銀票,眉毛顫動著,帶著油光的面上滿滿都是笑意,笑得臉上褶皺橫生。 他幾乎是可以預見自己日后的宦途順遂,指不定就是憑借這件事而平步青云。 縣令還在幻想著,但是就在這個時候,衙門前面那扇漏了風的門吱呀作響,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縣令此時數(shù)著錢正高興著,聽到這聲音,也只是啐了一聲,覺得有些擾了興致,數(shù)錢的動作卻絲毫未停。 但是過了沒多久,他卻不知道為什么,感覺到自己的身后稍微帶著些涼意。 這都要到了初夏了,到底是哪里來的涼意? 縣令緩緩皺了皺眉頭,突然有點兒狐疑,轉身往身后瞧去,卻是什么都沒瞧見。 縣令只道自己疑心病太重,轉過頭來想著繼續(xù)數(shù)錢的時候,卻看到了一把锃亮的劍,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 現(xiàn)在正落在自己的脖子處,只差分毫就能讓自己斃命。 他大駭,嚇得登時癱軟在地,連自己手中的銀錢都沒顧上,銀票嘩啦啦地散落一地。 * 明楹回到院中的時候,已經沒有時間對紅荔解釋太多了,只是將手中的銀票收好,還有些路上必備的東西,只花了頃刻,就收拾好了細軟。 她拿著之前霍離征給自己的令牌,攥緊在自己的手中,然后將在一旁跑來跑去的來福抱在懷中。 她走出寢屋的時候,紅荔與綠枝也已經收拾好了,綠枝大概已經與紅荔說清楚了情況,紅荔面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憂色。 明楹朝著她們安撫的笑笑,隨后摸了摸懷中的來福,也安撫了一下它。 來福用毛絨絨的頭蹭了蹭明楹。 明楹剛準備抬步的時候,突然看到院門之下,站著幾雙黑靴。 ……已經來了。 比她料想中的還要再快些。 明楹握了握手中的令牌,隨后輕聲對綠枝道:“綠枝,你先收好這個?!?/br> 即便是在這個時候,她的聲音也說得上是冷靜,帶著鎮(zhèn)定人心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