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藏鷺 第52節(jié)
明楹看了看此時殿中無人, 想著前去凈室之中洗漱一下,剛剛下榻的時候, 卻又突然有些猶豫起來。 畢竟這是東宮的凈室,自己昨日宿在這里已經(jīng)是有些不妥當了,還是應(yīng)當盡快離開比較合適。 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躊躇片刻, 還是有些忍受不了, 起身準備前往凈室。 東宮寢間占地頗為寬敞, 柔軟的絨毯鋪在地面之上,縱然是春日的早間, 也不會感受到一絲一毫的涼意。 明楹并未著鞋履,經(jīng)過酸梨木的雕花屏風(fēng),往里走去。 白色玉石鋪就的凈室此時被燭火掩映, 亮如白晝。 明楹看清此時凈室中的景象,原本還有些殘余的困倦頓時消失。 在滿室飄蕩的白色霧氣之中,她只看到浴池之中, 傅懷硯手支在身后的玉石地面之上, 浮動的霧氣蒸騰在他的眼睫之上, 有水珠順著他的脖頸流入鎖骨,隨后匯集到浴池的水中。 明楹在進來之前,從來都沒想到,自己居然會遇到這樣一幅景象。 她呆滯在原地片刻,剛準備悄無聲息地退出凈室的時候,原本闔眼的人卻驟然睜開了眼,出挑的眉眼在此時裊裊霧氣之中,更顯出一點兒超然的脫俗,為之驚嘆的出眾。 他原本手支在身后的玉石之上,此時水聲浮動,他改為一只手撐著自己的下頷,好整以暇地看著不遠處的明楹。 “皇妹。” 剛巧止住明楹想要離開的步伐。 之前沒有看清的細節(jié)在這個時候突如其來地闖入明楹的腦海,比如他鎖骨下其實有一顆很小的痣,在上京民間說辭之中,這個位置有痣的話,多半是前世有情緣未了,今世大多是個多情種。 明楹有點兒目光在他鎖骨下三寸的痣上頓住,隨后大概又頓覺自己這樣的行徑實在是有些不妥當,輕聲開口解釋道:“不知皇兄此時在此沐浴,是我疏忽,因為昨日不慎在東宮睡著,我原只想前來洗——” “嗯?疏忽。” 傅懷硯抬眼看著明楹,語氣帶著些漫不經(jīng)心,尾音拖長。 “孤怎么覺得……皇妹的視線,一直落在孤的身上。” 水珠順著他的肩頸緩緩沒入水面,發(fā)出一聲細微的聲響。 此時殿中闃寂無聲,明楹稍微有點兒窘迫,沒想到自己目光只是在他身上頓住片刻,都能被他察覺。 明楹腦中倏而過了一下那個民間的說辭,目光在他的小痣上又看了一眼,“京中民間有傳聞,說是鎖骨下三寸有痣的話,多半是有前世的塵緣未了,大抵是要處處留情?!?/br> 明楹的話音繞在此時熱氣蒸騰的凈室之中。 傅懷硯如墨玉一般的瞳仁就這么看著明楹,他片刻后輕笑了聲,看著明楹道:“是么?!?/br> “皇妹現(xiàn)在這么驚詫?!彼D了頓,“但之前在東宮的時候,分明應(yīng)當見過才是。” 何止見過。 遠去的回憶因為他的一句話而驟然復(fù)返在明楹眼前,那日她小聲啜泣之時,能感覺到他啞聲喚了句杳杳,隨后緩慢地用手護著她的頭,好似一條锃亮的銀絲,重復(fù)拉長在她的思緒之中。 窗前晃動的月色,浮動的檀香,與他壓在喉間的喘息。 在思緒渙散的時候,明楹的確曾經(jīng)抬手碰上這顆小痣。 在他心口上一寸的地方。 “有塵緣未了,有業(yè)債未消,或許是真的?!彼Z氣隨意,“但是處處留情……哪里傳出來的話,回頭讓京兆尹去查查。” 哪有這樣以勢壓人的。 “不過是早就有的一些民間說辭,也并非是指皇兄?!泵鏖阂娝凰谱鱾蔚哪?,“這樣的小事,哪里需要京兆尹前去查來路?!?/br> “讓皇妹誤會孤處處留情,”傅懷硯抬眼,“自然算不得是小事?!?/br> 明楹手指蜷縮了一下,想了想,小聲道:“我沒有誤會……” 其實自然也不算是誤會,從前東宮不近女色的傳聞也是人盡皆知,清心寡欲到了整個東宮都像是個和尚廟,上下都是修煉禪心一般的寡欲, 這一點,明楹自然也知曉。 曾有人說,這是給足了日后的太子妃體面,等到日后當真東宮選妃的時候,恐怕也是整個上京貴女間的盛事。 只是這些,大概也與她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 傅懷硯撐著下頷,饒有興致地看著明楹此時的模樣,氤氳的水汽繞著他的周身。 “是么?!备祽殉幍脑捳Z中都帶著些許笑意,“那便好?!?/br> “畢竟孤向來潔身自好,守身如玉,倘若皇妹誤會了的話,”他頓了頓,“實在是有些冤枉?!?/br> 明楹看著他此時稍微帶著笑意的眼眉,感覺自己的心下好像猶如水波之中的一滴,輕而易舉地落在池中,周圍是片片而起的波紋。 “孤要更衣了。” 他突然開口,明楹還有點兒沒反應(yīng)過來,站在原地,待反應(yīng)過來傅懷硯方才說的到底是什么話以后,剛準備抬步離開的時候—— 傅懷硯看到明楹愣怔在原地的樣子,語氣壓低了些。 “皇妹要是想留下,”他語氣稍緩,“……也行?!?/br> 他倒是坦蕩。 明楹在他戲謔的尾音之中覺出幾分窘迫,倉皇丟下一句不必后,抬步返回到寢間。 寢間并無凈室那般處處都是溫熱的水汽,帶著幾分靜神的香,讓明楹驟急的心跳平緩了下來。 明楹原本想著趁著他此時還在更衣,悄然無聲地離開東宮,正巧這個時候天色才剛剛明朗,宮中往來也并無什么人。 向來沒有什么人會經(jīng)過東宮,只要自己從偏門中出去,與紅荔與綠枝說自己是出去散散心,也并無什么不妥。 她剛準備穿整好離開,寢間的門卻突然被叩響,隨后川柏平靜無波的聲音從殿外傳來:“公主殿下,早膳已經(jīng)備好?!?/br> “殿下吩咐過,讓公主用完早膳再回去。” 川柏將早膳送進來,隨后默不作聲地垂手立在一旁。 明楹就這寢間內(nèi)的凈水洗漱了一下,東宮內(nèi)的糕點師傅倒是與膳房之中的并無什么二致,做出來的糕點都是一模一樣的味道。 她小口地用了些早膳,隨后問道:“用完早膳就可以回去了嗎?” 川柏看了看明楹,剛準備作答的時候,從凈室緩步走出一個人。 傅懷硯此時發(fā)尾處稍微有些濕濡,替川柏答道:“可以。” “孤送皇妹回去。” 他用帕子凈著自己的手,隨后將帕子放在一旁,就這么看著明楹用膳。 明楹被他看得有點兒食不知味,放下了手中的筷箸,“皇兄不用么?” “孤用過了?!彼麚沃约旱念~角,看了看她此時有些分毫未動的菜品,“不喜歡夏蔥?” 明楹這些細小的習(xí)性,連紅荔和綠枝都未必知曉,卻瞬間被他洞察。 她確實不喜夏蔥,澆頭上面若是有,要么一點兒都不動,要么就是一點一點地挑出來。 其實忍了忍也可以用,只是不喜歡這種味道而已。 從前在家中的時候,其實她就一直很挑嘴,還因為這件事被訓(xùn)誡過。 明楹想了想,隨后輕聲嗯了一下。 然后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準備用些放了夏蔥的細面。 畢竟是在東宮用膳,不比在春蕪殿之中那般隨心所欲。 “怎么還挑嘴?!?/br> 傅懷硯好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待看到明楹此時的動作以后,從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視死如歸的意味。 他大概是很少看到這樣的的明楹,好似倏然回到了從前遇到的那個性情嬌縱的小姑娘時。 讓他有點兒恍惚。 傅懷硯抬手將白玉碗勾過來,“不喜歡就不必勉強?!?/br> 他抬眼看著站在一旁,竭力減少自己存在感的川柏,“吩咐下去,以后的膳食不用再放夏蔥?!?/br> 川柏啊了一聲,隨后很快地又應(yīng)了是。 川柏此時站在這里,只覺得自己在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算是折磨。 他雖然是在殿中,但是他卻覺得自己此刻實在不應(yīng)當在這里,而是比較適合充當以后要被膳房里面丟出去的那把夏蔥。 實在是色令智昏! 明楹的筷箸停在半空之中,她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想了想,還是小聲道:“在東宮用膳不過只是偶然,皇兄不必如此興師動眾?!?/br> “也不算是興師動眾?!?/br> 傅懷硯手指隨意地叩擊了一下方才的白玉碗,“皇妹沒聽過一句話么,愛屋及烏?!?/br> 他手腕的檀珠在此時很細微地晃動了一下,“反之,亦然?!?/br> 他也不算是不喜歡夏蔥,只是因為明楹不喜歡,所以也連帶著不喜歡。 川柏在一旁聽到這話,越來越覺得自己就應(yīng)當是那把夏蔥,此時站在這里,實在是分分秒秒都是折磨。 他跟著太子殿下也有許久了,心下還不免掀起驚濤駭浪,若是今日站在這里的是川芎,只怕是要驚訝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 畢竟在尋常人眼中,傅懷硯這樣高高在上猶如謫仙一般的人物,這幅模樣,只怕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川柏很不動聲色覷了覷不遠處的明楹。 心下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實在是美色誤人。 一直到傅懷硯送明楹回去春蕪殿時,川柏吩咐內(nèi)仕前來收拾寢間,他還是在想,等到川芎處理完事情,下次回到東宮時,還是要讓他再謹言慎行些。 得罪了誰都還好商量,若是惹得這位公主殿下了,只怕是也要被丟進慎司監(jiān)里面好好反省反省。 此時時候還算是早,東宮殿前冷冷清清,往來的侍從即便是看到傅懷硯與明楹同行,也皆是目不斜視。 一直到前往春蕪殿,也并未遇到什么人。 雖然往來人少,但是明楹還是刻意與傅懷硯保持了些距離,看上去很是生疏,像極尋常宮中不相熟的兄妹結(jié)伴同行的模樣。 好似只是禮節(jié)性的同行罷了。 明楹此時腦中還在想著他的那句愛屋及烏,分明是稍顯清冷的嗓音卻又是全然出人意料的話語。 但是,當初顯帝娶了自己的母親的時候,旁人也說這是寵愛,說是圣眷,說是旁人奢求都奢求不來的青眼相待。 上位者所謂的寵愛,朝令夕改,從來都算不得是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