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簪子連同那封看不懂的信一齊順手?jǐn)R在枕下，嘆著氣躺下，眼睛一睜一閉間，眼尾不自覺泛出濕意。

    *

    宮里的慶功宴開到了很晚。

    陸明欽回府時(shí)猶帶了一身沉沉的酒氣。

    小廝們猶豫地要跟著，卻被伴云攔住。

    路過拐角時(shí)，陸明欽步伐只稍停了下，便繼續(xù)前行，腳步聲卻不自覺放輕了些許。

    暮色下的小院清幽寧靜，因著某些眾人皆知的緣由，此處院落還未曾題名。

    他在門前停了步，也只敢望著。

    明明只是薄薄一扇門，在陰郁的濃黑中，卻宛如天塹。

    隱隱的咳嗽聲響起，像是睡夢中都不安穩(wěn)。

    陸明欽垂首看了眼門檻，目光掃了好幾遍，才確信先前留的布包不見了，不知怎的，忽地就輕笑了下。

    不論是被丟了，還是被她收起，那都是她下的命令。

    他眸光寂寂地又看了幾眼，正欲離去，卻因一道響聲頓了腳步。

    “你在那，要站到什么時(shí)候......”

    溫啞的聲音傳來，好似自天邊落下的淺淡余暉。

    自陸明欽離宮后，腦中的酒氣便撲騰得厲害，他在宮宴中禁不住借酒消愁，不知喝了多少杯，如今酒意蠶食清醒，恍若身在虛妄之中。

    陸明欽微愣，神色旋即閃過嘲弄。

    想不到他自負(fù)千杯不倒，卻因這小小晚宴生出了幻想。

    “是你嗎......”這下屋內(nèi)的聲音也帶上了幾分猶疑。

    陸明欽擰眉心的動(dòng)作一頓，抬起長睫，側(cè)身望向木門。

    輕咳聲宛如暮鼓晨鐘，瞬間將他腦袋里的醉意驅(qū)逐大半。

    陸明欽黑眸驟縮，喉結(jié)微滾動(dòng)，袖間的手不自覺微闔。

    良久，“是我?！?/br>
    他凝澀許久，吐出的也不過二字。

    靜默中的窸窣聲似要撓人耳廓，而后是猝不及防的悶哼，像是重物跌倒在地，卻因骨頭太軟，顯不出撞擊聲。

    “阿鳶?”

    陸明欽怕她傷著自己，手已放在門上，欲推卻又遲疑。

    如此優(yōu)柔寡斷，著實(shí)不像戰(zhàn)場上殺伐果決的大司馬，可屋內(nèi)的女人，于他來說確確實(shí)實(shí)像根細(xì)繩，稍一牽扯，他便窒息般無法抗拒地垂首，全然被她掌控。

    屋內(nèi)呼吸聲稍緩，又咳了幾聲。

    “咳咳，無事，是我過于無用......”她語調(diào)微啞，“既然就是陸大人，那煩請大人帶我去看看月亮可好?”

    “我已經(jīng)，許久未曾見過完整的月亮了?！?/br>
    龜縮在屋內(nèi)，視野囿于半片東窗，連月色，都是半淌著進(jìn)來的。

    陸明欽自她喚他時(shí)，原本平緩的心開始劇烈跳動(dòng)，他掌心微顫，一點(diǎn)點(diǎn)推開著扇輕薄卻又沉若千鈞重的木門。

    伏在地上的女子依聲抬首，黑壓壓的墨發(fā)垂落在肩后，烏黑的眼眸映于融融月色下。

    除卻那二者，余下的俱是瑩白。

    在這樣清幽的夜里，好似要化為虛無的清露。

    這下再顧不得畏葸，男人匆匆上前幾步，掌心按在她的肩頭，一把將她從地上攔腰抱住。

    入手的那一刻，陸明欽微怔忪。

    他已許久未與她有過肢體接觸，可猶然記得少女那時(shí)還帶了點(diǎn)rou，如今手底下的卻全然是骨頭，脆弱地硌著他的掌心。

    赤白的玉足迎風(fēng)微蜷，陸明欽小心翼翼環(huán)住她小小的肩膀，抱著她往里，將她重新放至榻上。

    大掌帶著衾被，蓋住□□的足，沒過半身時(shí)，謝知鳶抬著眼，再度開了口，

    “大人是不愿帶我去見月亮嗎?”

    她聲音低低的，目光卻不回避，細(xì)細(xì)在他臉上掃過，似是要由此牢記住他的樣子。

    陸明欽想到面上的疤痕，微垂臉避過她毫不遮掩的視線，眉骨投下的陰影擋住眼底的神色。

    他沉默著沒說話，她也不說話，就那么執(zhí)拗地看著他。

    陸明欽心里泛上熟悉的無奈，稍停頓了兩瞬，便重新俯下身，掌心繞至她腰際，將她連人帶被攬?jiān)趹牙铩?/br>
    男人的懷抱溫?zé)峥煽浚踔烈蜻B續(xù)一月來時(shí)時(shí)刻刻的cao練，身上硬邦邦的，謝知鳶身子又軟，被他抱著的時(shí)候，難免有些疼。

    她眉頭微蹙，下巴輕輕靠在他的肩上，卻什么都沒說，由他帶著自己，再度翻至屋檐上。

    夏夜的風(fēng)微涼，卻又透著股清澈見底的干冽，拂在人的臉上帶來些微癢意。

    謝知鳶微喘了幾口氣，纖薄的背隔著衾褥落在男人的胸膛。

    他單手抱著她，替她細(xì)細(xì)理了理散亂的墨發(fā)，動(dòng)作輕柔得生怕能弄碎她。

    她也由著他抱，目光緩緩地抬起，慢慢悠悠望至天邊。

    暈黃的月光嵌在黑云中，要落不落，其實(shí)不甚美，卻因?yàn)椴怀Ｒ?，在她眼中自?dòng)套上層模糊的記憶。

    “我記不清了，”謝知鳶看著看著，忽地輕聲喟嘆，“記不清是什么時(shí)候，也這樣看過月，但那時(shí)候的心情還殘余在心里，以至于現(xiàn)在，都很想再來一次?！?/br>
    無論好壞，喜悅亦或是悵惘，能讓人反復(fù)回味的，她都無比珍惜。

    陸明欽手微停，側(cè)眸俯視她柔軟的側(cè)臉。

    她眸光破碎，整個(gè)人恍若下一瞬便要消散的。

    他喉結(jié)微動(dòng)，墨黑的眸情緒翻涌，帶著厚繭的掌心小心翼翼撫上她的臉頰。

    謝知鳶沉默著沒反應(yīng)，一時(shí)之間闃寂稍蔓延，席卷這片天地，只余晚風(fēng)沉余。

    良久，女子清軟沙啞的聲音響起，

    “......大人又何必如此呢......如今的我已是個(gè)不折不扣的廢人，”謝知鳶睫毛稍垂，喉間的癢意升騰，她輕哂了一聲，“暮氣沉沉，宛如老嫗，再不復(fù)從前的嬌俏可愛......”

    “若是再來一次，或是再選擇一次，大人怕是都不愿再見到如今的我......”

    話音未落，陸明欽手臂猛地環(huán)緊，眉間的刀痕在月色下若隱若現(xiàn)，襯得沉下的俊臉宛如鬼魅。

    他珍而重之地靠近她，氣息沉沉，

    “于陸某而言，即便有過‘后悔’二字，可重來一世又有何用?”

    他小心翼翼貼近她的側(cè)臉，

    “縱使可cao縱人心改變一切，可那終究不是阿鳶，我眼中的，也只有當(dāng)下的你?！?/br>
    謝知鳶一愣，旋即捱住眼里的酸澀，偏頭避開他的觸碰，“可我不一樣，”

    她沒管男人微僵住的動(dòng)作，不疾不徐接著說，“我不一樣，若是讓我再來一世，我也只會(huì)喜歡從前那個(gè)表哥，一直護(hù)著我的表哥，而絕非是現(xiàn)在的你?！?/br>
    謝知鳶強(qiáng)忍住胸口升騰起的窒息與痛楚，側(cè)身回眸笑了笑，“陸大人，我曾與你說過，什么東西碎了，那就是碎了，不論如何都回不去曾經(jīng)，你也知，我是個(gè)念舊的人，再如何也不可能忘卻先前的痛楚?！?/br>
    她語氣帶顫，“......你我彼此放過，相安無事，不好嗎?”

    陸明欽沒有打斷她，靜靜聽完她這一席話，目光寂寂地對上了她的眼。

    良久，他不疾不徐又幫她理了理溢出的碎發(fā)，“夜里風(fēng)大，阿鳶可是累了?”

    謝知鳶見他死活也不愿將她的話聽進(jìn)去，不知為何，心口反而微松。

    她狀似累得閉目，側(cè)過身去，不想再說半句話。

    陸明欽指尖微顫，尋了她的眼睫，慢慢闔住，“阿鳶該知曉，無論如何，我都不會(huì)松手?！?/br>
    *

    那夜過后，男人像是被打破了什么禁錮，日日下了朝便來尋她，通常只坐在床腳，默不作聲看著她，一坐便是大半個(gè)時(shí)辰。

    謝知鳶自顧自地睡，他也不覺得無聊，借著燈與月，將她翻來覆去地看。

    她如今什么方面都遲鈍，用膳慢吞吞，反應(yīng)慢半拍，依舊被他看得頭皮發(fā)麻。

    一日她受不住，睜眼將目光追去，恰好見男人單手支頤，眉目隱在暗處，只余一雙黑漆漆的眼。

    他靜靜與她對望，她敗下陣來，

    無奈轉(zhuǎn)過身欲將被褥提到身上，卻半天提不動(dòng)，最后是他搭了把手，掌心離去前，不經(jīng)意掃過她的腰。

    謝知鳶雖久未知世事，卻也從明霏來時(shí)透露的消息與小丫鬟們經(jīng)過門前的只言片語知曉朝中如今并不安寧，

    而照她對男人的了解，往常政務(wù)繁忙時(shí)吃住都在書房，恨不得分出兩個(gè)人來，如今卻如此懈怠，著實(shí)不像他。

    她高低勸了兩句，他并不理睬，見她開口，目光暗暗，甚至想貼上來。

    總一副看她一眼，便要少一眼的架勢。

    謝知鳶無奈嘆了氣，只隨他去。

    *

    謝知鳶這個(gè)晚年“安享”得不大利索。

    一日白晝，她被府內(nèi)眾人紛雜的腳步吵醒，一睜眼就聽見吱呀的開門聲。

    有人破門而入，步伐匆匆拐到屏風(fēng)后。

    “阿鳶——”熟悉的一張臉，謝知鳶卻記不太清了。

    “你快跟我走！”

    那人到她身前，欲將她從床上拉起。

    謝知鳶毫無反抗之力，被她拉起時(shí)才想起這是誰。

    “明霏?”她一愣，旋即蹙眉，“你要帶我去何處?”

    陸明霏打眼一瞧，手下女子纖弱無骨，白皙面容毫無血色，只一雙清靈的黑眸猶帶月前的幾分麗色。

    不過短短一月未見，她又消瘦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