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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室薄情 第120節(jié)

    未到春暖花開,又聞后宅鬧鬼,陳氏嚇得不輕,一病不起,后來的花朝節(jié)便也不肯出門,有人見過,只道嚇了一跳,向來豐滿圓潤的陳氏面龐消瘦,形容枯槁,像是一具干巴巴的活死尸。

    坊間關(guān)于伯府污穢的傳言越來越盛。

    顧云庭自然也知道,這日正在書房整理卷錄,聽長榮自言自語。

    “伯府世子爺前兒去賭坊,輸?shù)牡變撼觳徽f,還抵上兩個宅子,人倒是放回家了,聽聞半夜府里又鬧起來,鬼哭狼嚎的?!?/br>
    顧云庭抬眸,長榮趴在案上小聲道:“殿下,世上當(dāng)真有鬼嗎?”

    “所謂厲鬼,都是心中魔障所致,惡事做的太多,忌憚和恐懼便會加深,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無所謂鬼神,只惶恐過度罷了?!?/br>
    長榮嘶了聲,又道:“高家真是,誰能想到會有今日,幸虧...”他急急閉嘴,轉(zhuǎn)身去打掃書架。

    .....

    蘭葉從暖閣急急走向書房,叩門,得到應(yīng)允后進(jìn)去。

    “殿下,石榴樹開花了,你要不要過去看看?!?/br>
    精心伺候了整冬,石榴樹吐蕊開花,滿樹緋紅,雖初春時節(jié),貿(mào)然進(jìn)入倒有種夏日來臨的錯覺。

    枝頭綴著花苞,有些則已然綻放,明艷的花瓣沾著水珠,鮮亮生機(jī)。

    不知蘭葉從哪找來的蜜蜂蝴蝶,環(huán)繞起舞,周遭熏著暖風(fēng),流水潺潺,有一瞬,顧云庭覺得仿佛回到那年徐州,與邵小娘子渡過的第一個夏日。

    她像只無家可歸流浪的小貓兒,眉眼間始終帶著笑意,不是自在肆意的笑,而是刻意討好,委曲求全的乖巧。

    那時他分明什么都清楚,卻又懶得置喙,懶得過問。

    他覺得一切理所當(dāng)然。

    他救了她,給她容身之所,她理應(yīng)聽話。

    她站在石榴樹下,常抬頭看著滿樹花朵,彼時顧云庭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而今卻分外清楚,越清楚,心里就越不舒服。

    緋色如火,是她與宋三郎的定情之約。

    “砍了吧?!?/br>
    他折下一段枝子,冷冷轉(zhuǎn)身。

    蘭葉怔住,像聽錯了似的問:“殿下,您再說一遍?”

    顧云庭腳步未停,背朝她抬手,“罷了,先好好養(yǎng)著,等結(jié)果子再說?!?/br>
    蘭葉這才放下心來。

    .....

    涿州入春前,又下了場大雪。

    邵懷安與各州縣官員正在不甚寬敞的署衙商議播種之事,見狀不由地鼓舞眾人士氣,道今歲雨水頗多,畢竟是個豐年。

    官員面面相覷,且不說地里莊稼眼下不多,便是新糧的種子都還沒有著落,哪里能看到豐收的半點(diǎn)影子,卻也不愿挑破,只附和著說是。

    散了之后,邵懷安便回家中收拾行囊。

    邵明姮從書房出來,跟著幫忙,見他還帶上防水的靴子,立時明白過來:“哥哥,你是不是要去南邊弄稻種?”

    邵懷安點(diǎn)頭:“眼下各地麥田參差不齊,若只靠著這點(diǎn)口糧維持一年生計,不用等到入冬,很快便會餓死人。

    而且范陽州縣的百姓在日漸增多,消耗增大,若不趕緊想法子,必定會出饑荒。我?guī)е鴰讉€人去南邊買稻種,爭取五月種上,此地光照充足,氣候適宜,九月左右便能產(chǎn)糧?!?/br>
    邵明姮點(diǎn)頭,又去廚房裹了幾個胡餅包好,一并塞到包袱里。

    “哥哥是看中此地的水田了?!?/br>
    “是。”

    “那哥哥再弄點(diǎn)紅薯苗,跟稻種一個時節(jié)播種,它高產(chǎn)且耐饑?!鄙勖鲓瑢⑺偷杰嚽埃€有點(diǎn)不放心。

    宋元正笑:“都是軍中挑出來的,個個身強(qiáng)體健?!?/br>
    一眼看去,他們都做商販裝扮,四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趕著馬車,手臂遒勁有力,面龐黢黑油亮,沖她不約而同說道。

    “邵娘子放心,保準(zhǔn)將邵大人平安帶回?!?/br>
    邵明姮再三道謝,看著馬車漸漸向南駛離。

    她圈了一塊地,如今養(yǎng)著雞鴨鵝等家禽,還有幾只兔子,羔羊,原還想養(yǎng)牛馬,但是那會兒草木不豐,根本無力囤積。

    旁邊院里有個胖嘟嘟的女娃娃,經(jīng)常掛在墻頭看她院里的動物,有時跟著叫幾嗓子,看見邵明姮,便擺擺rou嘟嘟的小手甜甜一笑,喚她:“姮jiejie?!?/br>
    久而久之,邵明姮便與他家相熟,知道小女娃叫苗苗,今年六歲了。爹娘都是老實(shí)本分的莊稼戶,本來有幾畝地,但都因戰(zhàn)亂毀了,入春后去地里翻土查看,只剩三成麥種活下來。

    涿州像他們這樣的人家比比皆是,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吃食上很是節(jié)儉。

    “姮jiejie,我寫的對嗎?”苗苗舉起樹枝,拉著邵明姮的胳膊走到羊圈前,地上歪歪扭扭一個大字,是她教給苗苗的“羊”。

    “這里多了一橫,要擦掉,苗苗真聰明,只說了一遍就會了?!?/br>
    苗苗咧嘴就笑,跟著又寫了幾個。

    葛生背著簍子回來,看見苗苗又去了隔壁院子,二話不說勻了一半草料過去,嘿嘿一笑:“我們苗苗給姑娘添麻煩了?!?/br>
    苗苗墊著小腳跑回去,葛生一把抱起來,親在她腮上,苗苗的小肚圓滾滾的,一看便知又蹭飯了,每回都是如此,聞到香味便爬上墻頭,小嘴甜的叫人忍不住心疼。

    “不麻煩的?!鄙勖鲓驳懒酥x,正愁沒人上山割草,葛生力氣大,又踏實(shí),和朱大嫂過的雖緊巴,但知道感恩。

    “葛大哥,怎么不送苗苗去讀書?”

    葛生一愣:“咱這兒讀書人本就少,也只是富貴人家小郎君能請得起先生,上的了書院,尋常莊戶家哪里有機(jī)會進(jìn)書館,更別說女娃娃?!?/br>
    邵明姮在這兒已經(jīng)住了數(shù)月,周邊幾條街巷的男娃娃女娃娃加起來有幾十個,都鎖在家里幫忙干活,幾乎沒有機(jī)會做旁的事。

    她跟哥哥騎馬逡巡過涿州,甚至是相鄰縣城,范陽大亂后,百業(yè)待興,儒學(xué)更是凋零衰落,原本就不多的書院半數(shù)在戰(zhàn)爭時損壞,如今殘存的幾家,雖說已經(jīng)開始授課,但也只家中富裕者能進(jìn)的去,且還只有男娃娃。

    邵明姮夜里開始整理思緒,越想越覺得可行,遂計劃謄于紙上,一鼓作氣寫了數(shù)十頁。

    翌日,她特意去問葛生和朱大嫂,問他們愿不愿意讓苗苗讀書。

    葛生看向朱大嫂,朱大嫂看向葛生,“姮姑娘,我們自然愿意,可哪有書院接收,即便接收了,我們也付不起束脩啊?!?/br>
    苗苗靠在朱大嫂身上,稚嫩的眼中充滿期許,嗓音黏糯:“我想讀。”

    朱大嫂拍拍她的小臉,“娘也想叫你認(rèn)字啊。”

    邵明姮說辦就辦,當(dāng)日便去縣衙周邊找了間廢舊學(xué)堂,雇了幾個伙計打掃布置,又找縣尉幫忙七拼八湊弄了幾十張舊桌案,因?yàn)樘炫?,便先將授課地點(diǎn)選在空曠的前堂,兩側(cè)垂下卷簾便能隔開視線。

    地方寬敞,氣流通暢。

    葛生看著隔壁院里的牛羊,雞鴨鵝,眼睛睜的雪亮:“姮姑娘,你要將這些交給我?”

    “葛大哥,這些家禽不能吃,便先養(yǎng)著,千萬別叫人偷走燉了?!鄙勖鲓瑖诟溃拔蚁胫^些日子能生小崽子,多少也算希望,你比我能干,又肯吃苦,我每月給你一兩銀子,你若養(yǎng)的好,還可以再加?!?/br>
    “不不..”葛生連忙擺手,覺得錢太多,有點(diǎn)不好意思,“你不給錢都成,我順手就能喂了,況且你還要教苗苗讀書認(rèn)字,我本就沒給錢,哪還能收您的銀子?!?/br>
    朱大嫂也搖頭。

    邵明姮卻鐵了心,“那不一樣,總之若到了秋日這院里的牲畜能翻一倍,我便給你長到每月二兩銀子。入冬再去買上一些種畜,到時換個水美草豐的地方,圈出一片飼養(yǎng)棚子,這事便全權(quán)交給葛大哥來做了?!?/br>
    葛生和朱大嫂面面相覷,“姮姑娘想的真是長遠(yuǎn)?!?/br>
    邵明姮明白,不是她想的長遠(yuǎn),而是她手里頭有錢,能讓她往長遠(yuǎn)想,本地的百姓不乏比她有經(jīng)驗(yàn)有手藝的,就算知道這些,可沒有錢糧支撐,根本捱不到。

    故而她起初將圈安在署衙附近,怕就怕有些人餓極了,過來偷雞偷鴨,那便麻煩大了。

    接下來的日子,邵明姮忙著學(xué)堂的事,才將貼出告示,便有不少人過來打探,一聽真的不要束脩,便趕忙報了名。

    孩子正是什么都幫不上的年紀(jì),與其耗費(fèi)人力在家看著,不如丟進(jìn)學(xué)堂讀書認(rèn)字,等再大點(diǎn),就可以幫忙打下手。

    何況,書堂里還寫著,管晌午一頓飯,單是這一條,便叫報名者蜂擁而至。

    邵明姮慶幸自己手有余糧。

    城中以及鄰近縣城書籍太少,損毀嚴(yán)重,她起初想等哥哥回來一道出門去看,前幾日哥哥寫信回來,道他們已經(jīng)進(jìn)入揚(yáng)州地界,正在尋找合適的稻種,谷物以及蔬菜種子,得待半月才能回程。

    晌午,宋元正騎馬從軍中急趕回來。

    “揚(yáng)州戒嚴(yán),玉瑾哥怕是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br>
    邵明姮心頭一跳:“為何忽然戒嚴(yán),是出事了嗎?”

    “沒大事,是陛下巡視江南,在此期間,揚(yáng)州守衛(wèi)加倍,城門前都要憑特定令牌才能出入,我得了消息,玉瑾哥此時仍在揚(yáng)州,你不必?fù)?dān)心,再過一月他們便能回來?!?/br>
    邵明姮搖頭:“不成,到那時定會錯過栽秧時間,過了時令便等于錯過一年,哥哥此去的目的全毀了?!?/br>
    “那我去接應(yīng)?!彼卧齽C眉。

    邵明姮看著他尚未痊愈的后背,心里快速拿定主意,“你與我兩個拳腳功夫好的侍衛(wèi),我去趟揚(yáng)州?!?/br>
    “那你務(wù)必小心?!?/br>
    “我會的?!?/br>
    ....

    邵明姮穿男裝,包幞頭,將事情交代完畢后,便與那兩人騎快馬出城。

    從涿州往揚(yáng)州趕路,日夜兼程,晝夜不歇,除去驛館更換馬匹,他們連吃飯都在路上解決,不過短短五日,便已抵達(dá)揚(yáng)州城門。

    守城侍衛(wèi)很是謹(jǐn)慎,小心翼翼接過她遞來的魚紋令牌,看過后立時躬身放行。

    邵明姮面白如玉,氣質(zhì)矜貴,自然也不會引起他們懷疑,她將令牌收回荷包中,一夾馬肚,朝著城內(nèi)急奔而去。

    三人安頓下來,便開始打探邵懷安一行下落。

    揚(yáng)州城太大,為提高效率,他們分頭行動,各自去臨近菜市的客棧,書肆以及坊市搜尋,然后夜里折返湊頭,翌日再去別的地方。

    邵明姮從橋上經(jīng)過,朦朧的月光灑落薄紗,兩岸燈火通明,人群熙攘,與范陽的清冷截然不同,到處充斥著歡聲笑語,煙火氣息,隔著很遠(yuǎn)便能聞到各色果子茶點(diǎn)的香味。

    她嗅著酒香rou香,嗅著來往女娘身上的脂粉花香,初春的夜仍有些寒涼,但或許因?yàn)闊狒[的人氣,這份涼并不難受,反而有種蓄積蓬勃的生命力。

    柳枝隨風(fēng)拂擺,葉子擦著邵明姮的腮頰劃過,有點(diǎn)癢,她獨(dú)自沿著河岸往前走,偶爾能聽到河中游船激蕩水浪的聲音,人群議論起來,動靜越來越大。

    一條錦緞裝飾的畫舫沿著橋底浩然駛來,泠泠水聲泛開,挾著潮氣和冷風(fēng)一并撲到懷里。

    她不經(jīng)意抬起頭,在河中央的畫舫上,有一抹雪白的身影,長身玉立,清冷孤絕,像是一棵立在峭壁上的松柏,筆直地站在甲板右側(cè)。

    她愣在原地,有一瞬的恍惚。

    他亦看見了她,隔著那么遠(yuǎn),他腳步踉蹌了下,似用力眨眼,又趕忙上前一把握住船欄,透過稀薄的水霧,四目遙遙相望。

    猶如穿越了千山萬水,驀然望去的剎那,他的腦中一片空白。

    所有情緒,激動,歡喜,驚訝,緊張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洶涌澎湃,一剎那堆積到胸口,推著他,慫恿他,令他眼眶發(fā)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