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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室薄情 第5節(jié)

    ◎討好◎

    平頂綠絨墜香囊的寬敞馬車,當(dāng)中擺著一張紅木雕花浮紋小案,描金白瓷碗底留下黑乎乎的藥汁,暖爐包裹在繡纏枝紋路的云錦緞子里,旁側(cè)便是兩本地方縣志,翻開的一本用玉佩壓著。

    顧云庭說“我不會幫你查案”時(shí),邵明姮剛好看到縣志上的“安邑”兩字,聞聲抬起頭來,直直對上那道冰冷的注視。

    父親和哥哥對她極少約束,公務(wù)巡視也不阻攔她同行相隨,故而養(yǎng)了個(gè)明媚活潑的性子,可她一時(shí)忘了,今時(shí)今日不該用這種眼神打量對方。

    她忙低下頭,回道:“我只想尋得安穩(wěn)庇護(hù)?!?/br>
    顧云庭合上眼皮,靠在溜光水滑的引枕上歇息,他皮膚白的偏病態(tài),狹長的眼尾似要飛進(jìn)鬢里,相貌是俊俏的,可氣質(zhì)過于清冷,讓人不想靠近。

    邵明姮悄悄眨了眨眼睫,他又忽然開口。

    “我來徐州是為了養(yǎng)病,與你所圖之事沒有半分助益,不必費(fèi)心竭力在我這兒浪費(fèi)心神,且與你說清楚了,省的白白耽誤時(shí)日?!?/br>
    長睫投落在皙白的面孔,濃密如霧,就像他說這話時(shí),拒人千里。

    “我也只是想茍活下去,不想被欺辱凌虐?!?/br>
    顧云庭睜開眼,懨懨望著她,末了輕聲道:“不要再畫成她的模樣?!?/br>
    她是誰,兩人心知肚明。

    邵明姮羞赧的點(diǎn)頭,自知無恥便不再出聲。

    顧云庭所住院落是顧家早些年的資產(chǎn),位于東城達(dá)官顯貴聚集處,地方不大不小,兩進(jìn)的格局足夠安置隨行的丫鬟小廝。

    邵明姮怕被拋棄,一路緊緊跟著顧云庭來到內(nèi)院,地上堆積著箱籠,粗掃過去,便知物料金貴,有雕花黃梨木大箱,也有紫檀小箱,烏木和櫸木的也有,林林總總約莫十幾個(gè),都堆在后罩房門前。

    隨行侍奉湯藥的婢女喚作云輕,上階推開門,不多時(shí)便出來個(gè)模樣俊俏的梳彎月髻婢女,叫羅袖的。

    羅袖把賬目冊子呈給顧云庭,斂衽福身道:“郎君,咱們剛收拾妥當(dāng),徐大人的管事便將這些物件送上門來,奴婢不敢自作主張,只將其登記造冊,等郎君看過后再決定是否搬入庫房?!?/br>
    顧云庭翻了幾頁紙,遞回去,明朗的日頭被粗圓高大的槐樹擋住,他便站在斑駁陸離的光影中,披風(fēng)鼓鼓脹起,他掩唇咳了幾聲,側(cè)身擺手。

    “便先收了,額外騰地放著?!?/br>
    羅袖應(yīng)聲,道:“那我找把頂好的大鎖鎖起來?!?/br>
    云輕笑:“你那手里得有幾十把鑰匙了吧,也沒墜的腰疼腿疼。”

    羅袖啐她,抬手解了一把給她:“趕緊去給郎君收拾藥材,沒得在這兒消遣我?!?/br>
    顧云庭回了屋,又有兩個(gè)婢女從里頭出來,輕輕合上門,提著裙擺走下來,嫣然朝云輕和羅袖笑道。

    “虧得我們緊趕慢趕先整理了臥房,先前還猜郎君怕是要夜里才回來,沒成想這才剛過晌午,郎君便回來歇了。”

    “舟車勞頓,郎君前些日子身體便不大好,多歇歇總是對的。”

    說話這兩人一個(gè)叫銀珠,一個(gè)叫蘭葉。

    顧云庭統(tǒng)共帶了四個(gè)婢女,此四人容貌秀麗,面相和善,舉止從容有度,一看便知是老嬤嬤教導(dǎo)過的。

    銀珠看見邵明姮,給云輕使了個(gè)眼色,問道:“這位姑娘是?”

    云輕跟著笑,卻是沒答話。

    邵明姮主動開口:“我姓邵,叫明姮,jiejie們喚我明姮便好?!?/br>
    四人琢磨著,不約而同稱呼她“姮姑娘?!?/br>
    云輕要去藥材庫規(guī)整,邵明姮不好干等著,遂也過去幫忙。

    兩人的背影消失在垂花拱門處,銀珠搗了搗蘭葉的胳膊,挑起下頜往外一瞥,小聲道:“你不覺得這位姮姑娘有些眼熟嗎?”

    蘭葉皺眉。

    羅袖邊走邊往腰上掛紫銅鑰匙,經(jīng)過兩人身邊時(shí)頓了腳步:“不該說的別說,郎君好容易搬出來散心,別叫他再想起舊人傷懷。

    眼下剛搬過來,到處都亂糟糟的。銀珠去打掃書房,郎君用的筆墨就在案上擱著,你得早些準(zhǔn)備,郎君夜里會去看書。

    正值春日,蘭葉正好可以盡情侍養(yǎng)花草,咱們這宅院綠植雖多,花很少,你酌量著采買,我給你派了銀子,也得事無巨細(xì)寫清楚了?!?/br>
    “我得先去給羅袖jiejie倒杯冷茶?!?/br>
    銀珠躲在蘭葉身后吐舌頭,羅袖假意狠狠剜她一眼,走近些壓低了嗓音叮囑:“沒郎君的吩咐,誰都不準(zhǔn)問姮姑娘話?!?/br>
    邵明姮一進(jìn)院子,她們便都瞧出來了,長得跟昌平伯府嫡女高宛寧太像了。

    年前高宛寧辦喪,郎君去祭拜,自此便纏綿病榻,傷懷了許久,此番隨大郎君到徐州,無非是讓他換個(gè)環(huán)境,將那故人早些忘卻。

    可今日怎么就領(lǐng)回來個(gè)小姑娘,還長了個(gè)五六分像的臉?

    邵明姮跟在云輕身后,甫一推開門,便聞到藥草味。

    琳瑯滿目的貴重藥材比比皆是,只還沒有存放好,需得重新打開分類。這間房敞亮干燥,便是陰雨天也不會潮濕,很適合儲藏藥材。

    邵明姮沒做過什么活計(jì),便看著云輕做,她做完,邵明姮知曉了步驟,照葫蘆畫瓢倒是做的伶俐。

    云輕余光掃去,暗暗嘆道:姮姑娘的手嫩豆腐一樣柔軟,哪里是用來做活的。

    當(dāng)即抬頭沖她一笑:“姮姑娘,你去外面轉(zhuǎn)轉(zhuǎn),省的弄一身藥味?!?/br>
    “我可以做的?!?/br>
    邵明姮搖頭,認(rèn)真綁著人參莖須,她是父親和哥哥看著長大的,好些女孩該會的手藝都不精通,父親給她請過嬤嬤教習(xí),可邵明姮對這些事情提不起興趣,每每都用撒嬌央求來偷懶,久而久之他們便不再強(qiáng)求,待她便如散養(yǎng)一般,萬事都隨心而行。

    父親去巡視督查,她也扮作郎君模樣同去,有一次豐縣大雨,垮塌了十幾間房屋,他們便跟災(zāi)民擠在臨時(shí)搭建的窩棚里,和衣而眠。

    那幾日,哥哥像看眼珠子一樣看著她,回徐州后還狠狠罵了她一通,道以后再不讓出門跟著,省的沒白日黑夜的擔(dān)心,熬得眼睛都青了。

    邵明姮捧手作揖,幾句好話哄得哥哥忘了怒火,沒過半月他去看耕田,又耐不住邵明姮軟磨硬泡,只得耳提面命了一番,讓她照例跟著同去。

    有父親和哥哥,她總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哥哥說過,往后嫁人若是被欺負(fù),定會打上門去。

    彼時(shí)邵明姮偷偷笑他,誰知日后打過打不過呢。

    往事倏忽,手里的人參漸漸清晰,邵明姮垂著睫毛,秀氣的鼻梁上沁出幾顆汗珠。

    羅袖將金銀玉器,屏風(fēng)擺件以及各類盆雕安排人放到庫房后,便又去廚房叫馮mama燒灶做飯。

    轉(zhuǎn)頭匆匆折返回廊廡,迎面撞上邵明姮,先是莞爾一笑,接著問道:“姮姑娘可是餓了?”

    邵明姮搖頭,問:“羅袖jiejie,我住哪?”

    羅袖是四人中年長的一個(gè),性情溫婉淑和,她方才在院里吩咐那番話,便足以表明她的身份地位。

    邵明姮要留下來,必然得趕緊做定住處。

    她很怕顧云庭睡醒一覺,起來翻臉不認(rèn)人,便是趕她走,她也不保證能再有法子留下來。

    羅袖一愣,“姮姑娘的住處,得等郎君醒來后親自安排,奴婢做不得主?!?/br>
    她尚未弄清邵明姮是以何種身份住進(jìn)來,自不會擅作主張。

    幸好半個(gè)時(shí)辰后顧云庭便走出來,他換了身靛藍(lán)色圓領(lǐng)襕衫,戴黑紗羅幞頭,整個(gè)人俊雅清儒似冷玉一般。

    羅袖便將邵明姮所問一五一十稟報(bào)與他。

    顧云庭略微思忖,道:“西院閑置的那間房,她要什么,但凡你能做主,便都依著給?!?/br>
    羅袖了然,便領(lǐng)了兩個(gè)粗使婆子過去拾掇。

    顧云庭去凈手洗漱,打濕了臉摁著帕子擦了少頃,聽見身后的腳步聲,回頭,看見邵明姮雙手捧了干布巾。

    他擰了擰眉,細(xì)長的手指抓走干布巾,問道:“你是如何想的?”

    邵明姮睜大眼睛。

    顧云庭擦完手,將帕子扔到水里,女孩的眼睛很干凈,像是深潭里的水,一枉清澈見底,他又問了遍,邵明姮意識到他的話外意。

    “只要讓我留下,但憑郎君吩咐?!?/br>
    說完,兩頰似浮上微微淺紅,又不想叫他看見,頭便愈發(fā)低垂,如此又露出細(xì)嫩的頸,素瓷般細(xì)膩溫軟,幾綹頭發(fā)絲沒入領(lǐng)口,柔軟肆意的輕輕磨蹭。

    許久,沉悶的氣氛被打破。

    “你若安分守己,西院的屋子便隨意住著?!?/br>
    “多謝郎君。”提起的心穩(wěn)穩(wěn)落回去,邵明姮斂衽作揖,深深福了一禮。

    “不許再畫這樣的妝容。”他咳嗽起來,背過身去。

    邵明姮慌忙抬手抹了把,訕訕說“是”。

    傍晚馮mama做好了飯,銀珠過去時(shí),正巧盛出來蘆筍蝦仁。

    “怎蘆筍瘦巴巴沒吃飽似的?”

    銀珠納悶,端著描金白瓷盤左看右看,這道菜跟京里長相不一樣,京里時(shí)個(gè)個(gè)胖嘟嘟圓滾滾,一眼看去便是汁滿清口的,可盤里這幾根蘆筍,活像餓了許久,干癟瘦長。

    馮mama抹了抹手,為難道:“叫那跑腿小廝專程去買的,說是跑了好幾處菜市,統(tǒng)共就這一份蘆筍,就這賣相,竟是京里十倍價(jià)錢?!?/br>
    “十倍?”銀珠更加不忿。

    顧云庭愛吃蘆筍,白灼或是清炒都成,故而不管到哪里,她們都會隔日做這道菜。

    “銀珠jiejie小心?!鄙勖鲓鏊话?,險(xiǎn)些從臺階上栽下去。

    “品相如此差的蘆筍,也不知味道怎樣。”

    邵明姮聽她說了幾句,知道緣由后思忖答道:“我記得有一家農(nóng)戶栽種蘆筍,雖不多,可應(yīng)當(dāng)是足夠的?!?/br>
    方才還抱怨沒地采買的馮mama跟著湊過來,急道:“好姑娘快給我說說?!?/br>
    哥哥尤尚農(nóng)耕,親手編纂了兩本《耕田集錄》,在那期間,邵明姮跟著他幾乎走遍了徐州城,真就見過有人種植蘆筍,那時(shí)正逢暮春雨水多,蘆筍干瘦稀少,哥哥還為此研究過許久,最終幫農(nóng)戶排澇打頂做了好些應(yīng)對策略,道秋季那一茬便會改善良多。

    邵明姮一直惦記這事,到了秋日便催促哥哥帶她去看,果然,從前一株苗下長一根蘆筍,如今已然能長兩根。

    哥哥說,若農(nóng)戶繼續(xù)改良,每株苗下約莫能保持四根蘆筍。

    “年后徐州多雨,想來也是蘆筍少的原因?!?/br>
    顧云庭朝她看去,女孩被銀珠羅袖和馮mama幾人圍著,昂首挺胸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眼眸中的神采一看便知是如何寵愛又如何歷練出來的。

    他嚼了口蘆筍,聽見那廂做出決定。

    “明兒便跟著姑娘去尋那農(nóng)戶。”

    他擱下箸筷,抬起眉眼,便見明媚可愛的女孩忽然斂起肆意,拘束且緊張的看著自己,他知道她心懷鬼胎,刻意討好。

    他也決計(jì)不會如她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