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土得老掉牙的故事，念念卻一點(diǎn)不嫌棄，還要嘰嘰咕咕地問這問那：“狐貍公主為什么要和凡人走呢，她為什么不留在自己的爹爹和娘的身邊呢?！?/br>
    秦玄策想了一下：“因?yàn)樗蛋伞！?/br>
    小孩子畢竟精力不濟(jì)，聽著聽著就開始犯困了，她揉著眼睛，用奶乎乎的小嗓子嘀咕著：“那她后來為什么要回去呢？”

    秦玄策把她的小手塞到被子里去：“嗯，可能因?yàn)樗蝗挥植簧盗?。?/br>
    念念閉上了眼睛，要睡著了，含含糊糊地還在問：“那凡人為什么不去找她呢？”

    “因?yàn)?，他做不到。”秦玄策說得很慢很慢、很輕很輕，“那是天上的仙女，她已經(jīng)不傻了，不要那個凡人了，凡人沒辦法再把她找回來了?！?/br>
    角落里的鵝梨甘棠香漸漸彌漫在空氣里，那種味道甜絮，又帶著一點(diǎn)清冷的意思，煙徑裊裊，盤來盤去，不須等風(fēng)來，自然就散了，仔細(xì)分辯時，又已經(jīng)是暗香殘冷，不可捉摸。

    過了一會兒，念念就完全安靜了。

    “你說完了嗎？說完就可以走了?！币?yàn)榕麦@動念念，阿檀的聲音很小、很小，在朦朧的燭光中聽來，軟得快要融化了。

    秦玄策依依不舍：“再等等，讓我再陪她一會兒、就一小會兒?！?/br>
    阿檀不肯，她的聲音又輕又溫柔，卻只是道：“念念有我陪著，不敢勞煩你呢，你還是趕緊走吧?！?/br>
    秦玄策好像嘆了一口氣，他的身體動了動，想要站起來。

    但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念念抓住了秦玄策的手指，他一動，她就察覺到了，她在朦朦朧朧的睡意中受到打擾，很不高興，蹙起了小眉頭，發(fā)出難過的“哼哼”聲，小小的身子在被窩里拱來拱去的，眼看著就要醒過來。

    秦玄策趕緊又俯下去，不動了，屏住了呼吸看著念念。

    念念把秦玄策的手指抓得更緊了，小嘴巴“吧唧吧唧”了兩下，又安靜了下來。

    “再過一會兒吧，等孩子睡熟了我就走?！鼻匦叩吐暤馈?/br>
    阿檀沒有吭聲。

    那個男人，他的身上依舊穿著下等奴仆的短衫，半跪在床前，保持著屈膝折腰的姿勢，出神地看著孩子，一動不動，好像試圖一直這樣看下去，可以看到天明時分。

    夏天的夜晚，窗外的蟲子還未睡去，在草木中唧唧啁啁地鳴叫著，細(xì)碎而凌亂，不知疲倦。

    “二爺……”阿檀幽幽地叫了他一聲。

    “別叫我二爺。”他似乎苦笑了一下，“傅娘子，我如今在貴府上做事，你若要稱呼，叫我秦二就好?！?/br>
    阿檀沉默了很久，輕輕地吐出兩個字：“玄策……”

    他怔了一下，花了很大力氣才控制住自己，不敢回頭看她，只能一動不動僵硬在那里，應(yīng)了一聲：“是，我在?！?/br>
    “家父關(guān)心則亂，失了分寸，竟以仆役待你，我心里十分過意不去?！卑⑻吹穆曇艉茌p，甚至有些含糊。

    “不，不要說什么過意不去，我本來就應(yīng)該……”秦玄策急促地道，然后頓了一下，又接下去，“傅侯爺來找我商量的時候，也是客客氣氣的，只問我愿不愿意，是我自己肯首的?！?/br>
    其實(shí)傅侯爺一點(diǎn)都不客氣，就硬邦邦問了一句“你肯不肯？”，他怎么不肯呢，簡直求之而不得。

    燭火搖曳了一下，爆開了一朵燭花，發(fā)出輕微的“噼啪”的聲響，人的影子也跟著搖晃了一下，似乎不太穩(wěn)。

    “你去了北面三年，很難嗎？”阿檀突然問了這么一句，“比在涼州的時候還難嗎？”

    “不難。”秦玄策沒有任何遲疑，很自然地應(yīng)道，“好幾次，快要熬不下去的時候，想想阿檀，就覺得不難了，只是有一點(diǎn)遺憾，當(dāng)時我答應(yīng)過阿檀，若有機(jī)會，我?guī)黄鹑ツ屈S沙漫天，落日蒼茫的壯麗景象，可惜了，我的阿檀不在身邊?！?/br>
    他寥寥幾語帶過，并不愿意多說，但是阿檀經(jīng)歷過涼州的那場大戰(zhàn)，她知道他所說的“快要熬不下去”有多艱難、多慘烈，那時候，她陪在他的身邊，他們曾經(jīng)窩在破舊的木棚子下，一起看著涼州城樓上的月色，確實(shí)沒有什么難的，只覺得歡喜而已。

    而到了后來呢，當(dāng)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是如何度過那么多個夜晚的？她想不出來，只覺得心揪了起來，一抽一抽的。

    “你后悔嗎？你豁出性命去，我卻不領(lǐng)情，你后悔了嗎？”她的聲音很低、很輕，或許，她其實(shí)并不想這么問他，只是喃喃的，近乎自語，說給自己聽。

    但周圍那么安靜，靜得可以聽見蠟燭燃燒時，燭淚流淌下來的聲音，所以，她的問話，他聽得清清楚楚。

    他很輕地笑了一下，仰起臉，吐出了一口氣，低聲道：“嗯，我后悔了。”

    他回眸，看了阿檀一眼，燭光搖曳，落在他的眼中，那一眼，有一種溫存得近乎悲傷的錯覺，而這種感覺，其實(shí)并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他的身上，他鐵血鏗鏘，堅(jiān)硬如鐵石，卻在這個夜晚，變得陌生起來。

    “我去求什么圣旨呢，是因?yàn)槲姨^懦弱了，如果一開始就想好了，我要娶你，從涼州一回來我們就成親，你就不會受那么多苦，我自以為對你好，可說到底，是因?yàn)槟菚r我覺得你配不上我，才需要那些虛名為你撐住身份，其實(shí)，那算什么呢，我喜歡阿檀，我要娶阿檀，就這么簡單的一個事情，我為什么不能早點(diǎn)做到？”

    他用平淡的語氣慢慢地說著，最后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我是個沒用的男人罷了，今日這般境地，都是我自討的，說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也太遲了?！?/br>
    阿檀忡怔了半晌，鼻尖發(fā)酸，她使勁地吸了一下，慢慢地低下頭去：“倒也不必如此，我說過了，我不怨你、也不恨你，只是看到你，有時候會想起從前的事情，覺得心里有點(diǎn)難受，你能想開了最好，待此間事了，你就走吧，日后彼此不見，各自過安生日子去?！?/br>
    秦玄策又把頭轉(zhuǎn)過去，不看阿檀、也不作聲，干脆當(dāng)作沒聽見。

    阿檀咬了咬嘴唇：“就這么說好了，你……”

    卻在這時，外面有人敲了敲門，元嬤嬤的聲音，聽過去有些急促：“娘子，您睡下了嗎？”

    第86章

    阿檀看了看秦玄策, 收拾起神情，掩飾地按了按發(fā)鬢，對外頭回道：“不曾睡，怎么了？”

    “阿檀, 是我, 想和你說幾句話，能容我進(jìn)去嗎？”男人的聲音清澈而溫和, 卻是崔明堂。

    阿檀吃驚起來, 崔明堂是個執(zhí)禮君子，孤身半夜來訪, 還要進(jìn)女子閨房, 想來定有蹊蹺之處。

    她有些著急, 瞪了秦玄策好幾眼，怎奈那個男人秉持沉默如山的狀態(tài), 繼續(xù)當(dāng)作什么也沒聽見，直直地杵在那里。

    阿檀拿他沒辦法，這個節(jié)骨眼了，總不好和他推搡吵鬧, 那更是要驚動旁人了，她將燈燭移了出去，放下花罩間煙水碧霞羅紗簾，遮住臥房里間的情形，然后匆匆過去開了門。

    崔明堂踏了進(jìn)來，他披著一件煙墨色的大氅，半新不舊, 看過去灰撲撲的, 還圍著兜帽, 蓋住了整個頭臉，仿佛是在遮掩著自己的身形。

    阿檀心頭一跳：“大表兄，出了什么了事了？”

    崔明堂對元嬤嬤做了個手勢，元嬤嬤馬上把門口守夜的仆婦帶下去了，崔明堂謹(jǐn)慎地看了看左右，掩上了房門。

    “出了什么事了？”阿檀心跳得厲害，“難道，是父親……”

    崔明堂馬上答道：“不，姑父好好的，并沒有消息傳來，你不要擔(dān)憂。”

    阿檀松了一口氣。

    “但也與姑父有關(guān)，阿檀，你不要著急，也不要害怕，聽我說?！贝廾魈脤⒍得弊用撓?，一臉慎重之色。

    阿檀越發(fā)不安，捂住胸口：“好，你說，我聽著呢?！?/br>
    “我在大理寺卿鄭大人手下做事，鄭大人對我頗為賞識，今天散值的時候，他特意把我叫過去說話，聽說宮里傳出來的風(fēng)聲，太子殿下不太好，估計(jì)拖不過今夏……”

    阿檀對這朝堂之事不太懂，聽得呆呆的。

    崔明堂急促地道：“皇上已經(jīng)有了春秋，龍?bào)w欠安，擔(dān)憂國本動搖，有意立魏王為下一任儲君，魏王者，杜貴妃所出，杜家與傅家有血仇，若來日魏王御極，傅家必為新君所惡，危殆矣。鄭大人勸我千萬不要再與傅家往來，更不可娶傅家女為妻，我聽到這消息，就趕緊過來和你知會一聲，你心里要有數(shù)，如今姑父不在家，你萬事務(wù)必小心謹(jǐn)慎?！?/br>
    阿檀臉色發(fā)白，眉頭深深地蹙了起來：“我一個女流之輩，不涉朝堂，無論什么事，大致不會牽連到我，我卻擔(dān)心父親，這等情形，對他老人家是否不利？前方戰(zhàn)事吃緊，后方若不穩(wěn)固，豈不糟糕？”

    崔明堂搖了搖頭：“姑父神武無雙，乃不世出的名將，此戰(zhàn)應(yīng)無恙，只是長安局勢不明，反倒是你叫我放心不下?！?/br>
    他來回踱了兩步，似乎不太情愿，用一種勉強(qiáng)的語氣道：“姑父臨走前交代過我，他叫了……嗯，那人守在府里，護(hù)你周全?！彼f得很含糊，“那人”是誰，不愿直言，只是道，“那人最近稱病不上朝，大約宮中的情形，他都沒放在心上，這樣怕要誤事，你明天抽空要和他說說，叫他把精神打點(diǎn)起來，別成天想著不著邊際的事情，什么是輕重緩急，一定要分辯清楚了。”

    他說到此處，好像聽見有人哼氣的聲音，很輕，仿佛只是錯覺，屏風(fēng)后面，恍惚有道身影閃了一下，高大而挺拔，充滿了威壓，燭光驟然黯淡了一下。

    崔明堂目光一沉，他用手抵住拳頭，使勁咳了兩聲，突然又換了個話頭：“阿檀，我打算等姑父回來，就向你家求親，你意下如何呢？”

    “啊？”阿檀沒想到他驟然提起此時，不知該如何回他，只能垂下眼簾，不太敢看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我早和大表兄說過，我不太合宜的，何況，那位鄭大人也囑咐過你，叫你別娶傅家女，方才提起的，怎么就忘了?！?/br>
    崔明堂笑了一下：“可是，我又不肯聽他的話，來日，若真有什么不妥的時候，我就帶著你回清河老家去，崔氏在當(dāng)?shù)馗詈?，父親是崔氏的族長，無論在金鑾殿上坐的是哪一位，都不至于和崔氏決裂，我們家有錢有田地，就算不做官，我也能讓你和念念安享富貴，你不用擔(dān)心。”

    阿檀心中忐忑又不安，不住地?fù)u頭：“大表兄，你不必……”

    “阿檀。”崔明堂溫柔地喚了一聲，打斷了阿檀的話，他的目光清朗，那樣望著阿檀，“你不必這么快就做出決斷，我心悅你，卻無意讓你為難，你若允我，我歡喜不盡，若不允，亦無妨?！?/br>
    他笑了起來，如同春天的和風(fēng)惠暢，輕若無物：“大表兄很好，什么都很好，阿檀你能不能多給自己一點(diǎn)時間，慎重斟酌一下，等到姑父回來，你再告訴我答案，無論結(jié)果如何，大表兄對你的關(guān)愛之心，一絲兒都不會少，你明白嗎？”

    阿檀怔了一下，閉了閉眼睛，很快又睜開，她眼眸清澄，嘴角微微地翹了起來，輕聲應(yīng)道：“嗯，我知道了，大表兄?！?/br>
    其實(shí)，大表兄才是最好的，他人品樣貌以及才學(xué)都是一等一，性子溫和，又體貼又大方，崔家舅舅那般疼愛她，若嫁過去，也不必?fù)?dān)心念念會被人輕慢，似乎，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了。

    可是……可是，那又能如何呢？

    她是那么害羞又膽小的人，卻在年少不更事時，拉住那個男人，軟軟地哀求他“今夜，你不要走……”，也曾經(jīng)哭著對那個男人說，“阿檀喜歡玄策，很喜歡、很喜歡呢?！?，大抵這一生所有的愛意都在那時候消耗盡了，如今對著別的人，再也沒有力氣生出同樣的心思了。

    大表兄，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一個人呢，卻是可惜了。

    阿檀柔聲道：“夜深了，大表兄快回去吧，你放心，你說的話我都記住了?！?/br>
    崔明堂又笑了一下，看了看隔著花罩簾子的里間：“念念在里面嗎，表舅想抱抱她再走。”

    阿檀紅了臉，側(cè)過頭去，不敢看他：“她睡著了，不去吵她，免得她要鬧，大表兄改日再來看她吧?！?/br>
    崔明堂也不說破，點(diǎn)了點(diǎn)頭，重新把兜帽帶上：“如此，我先走了，總之阿檀你最近萬事小心，若有什么需要之處，及時過來和我說，我雖無能，亦會拼盡全力為你分憂?！?/br>
    阿檀蹲身福禮，誠心誠意地道了一聲：“是，多謝大表兄了。”

    崔明堂干脆利落地走了。

    阿檀重新把門掩上，心中又生出了不知名的愁緒，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她挑起簾子走入里間：“你怎么還不走？”

    不知道什么時候，秦玄策拿起了她放在案臺上的那個繡了一半的荷包，放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端詳著，此時聽見她的聲音，抬起頭來，目光中帶著一點(diǎn)溫柔的懷念。

    “不會做女紅就別做，免得把自己的手指頭給扎了，你的手藝還是這樣，這蝙蝠繡得也太……太過清奇了些?！?/br>
    果然，只有這個男人才是最討厭的。

    阿檀的臉更紅了，走過去一把奪過他手里那個荷包，氣鼓鼓地道：“什么蝙蝠，這是喜鵲、喜鵲才對，我手藝很好，是你自己眼神不好?！?/br>
    秦玄策確實(shí)呆了一下，旋即低下頭，從鼻子里發(fā)出一點(diǎn)壓抑的聲音，好像是在笑：“居然是喜鵲，對不住，真沒看出來，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為是蝙蝠來著。”

    阿檀警覺起來，睜大了眼睛：“什么這么多年？你幾時見過？”

    秦玄策從懷里掏出一樣?xùn)|西，大約是藏得比較深，他摸了一會兒才摸出來：“喏，這是你當(dāng)年留給我的東西，不是蝙蝠嗎？”

    這是一方草綠色的帕子，大約是經(jīng)常被人摩挲，褪色得厲害，看過去黯淡陳舊，攤開來，四邊的線腳縫得歪歪扭扭的，中間還繡了一只奇奇怪怪的東西，大大的腦袋，兩個小翅膀，和如今那個荷包上面的一模一樣，大約，阿檀只會繡這一樣?xùn)|西。

    這是當(dāng)年她給腹中孩兒做的小圍兜，走的時候來不及帶上，留在了房中。

    阿檀太過生氣了，又有點(diǎn)害臊，眼中不自覺地泛起水光，霧蒙蒙、淚汪汪，就那樣瞪著秦玄策，其實(shí)并沒有多少威懾力，但是她卻試圖擺出主人家的架子來，把手伸過去：“你這廝，好生無禮，那是我的東西，快快還來?！?/br>
    秦玄策看了阿檀一眼，又鄭重地把那帕子收回了懷中，還按了按：“不給，這是我家的東西，我的阿檀留給我的，誰都不給。這樣?xùn)|西，我一直帶在身邊，在漠北那幾年，我熬不住的時候就拿出來看一看，我就會想到，我的阿檀還在等著我，無論如何，我要爬起來，我要回去找她，娶她為妻?！?/br>
    他說著，又搖了搖頭，淡淡地道：“可是，誰能想到呢，阿檀已經(jīng)不要我了，我只有這么一個東西可以憑吊過往，那更不能給出去了?！?/br>
    阿檀好像被人戳了一針，肚子里的火“嗤”的一下全部漏光了，她僵硬地轉(zhuǎn)過身去，吸了一下鼻子：“你別再說了?！?/br>
    她的聲音有點(diǎn)顫抖，她自己也覺察到了，勉強(qiáng)按捺下來，吸了好幾口氣，才重新開口：“阿檀從前喜歡玄策的時候，他明明是知道的，卻不能對阿檀更好一點(diǎn)，到如今，說這些事情又有什么意思呢？”

    “阿檀，你怨我嗎？”秦玄策小聲地問道。

    “沒有。”她馬上這樣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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