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他這半生匆匆忙忙，大起大落，愛恨難辨，不盡奔波，回頭重拾，已是韶光飛度、浮生若夢。

    “長孫師兄，”她忽而輕輕喚他，“歡迎回來?！?/br>
    曲不詢回頭看向她，唇邊一點(diǎn)笑意。

    “歡迎回來，沈師妹。”他說。

    第123章 山冷不生云（二）

    多年后重回故地的感覺總是很奇妙, 連道旁的花木也似曾相識，過往的同門好似和十多年前沒什么差別。

    遠(yuǎn)山鐘樓遙遙響起低沉悠遠(yuǎn)的鐘聲，一聲再一聲, 于是那座巍峨堂皇的學(xué)宮便好似忽然之間沸水燒開, 一瞬間爆發(fā)出哄哄鬧鬧的聲響, 數(shù)不盡的弟子身著月白色的道袍，從門內(nèi)魚貫而出, 浩浩蕩蕩。

    “這是怎么了？”陳獻(xiàn)遠(yuǎn)遠(yuǎn)看著, 一頭霧水。

    曲不詢唇邊不知何時帶了點(diǎn)笑意，轉(zhuǎn)頭望了沈如晚一眼, 彼此在眼底望見如出一轍的了然莞爾。

    “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鼻辉冚p描淡寫地說，“只是罷課后，急著去百味塔搶位罷了?！?/br>
    陳獻(xiàn)不是蓬山人, 只知道蓬山百味塔有名, 可還是不懂為什么這些蓬山弟子忽然急著去百味塔——百味塔又不會跑？他們天天待在蓬山，怎么就急于一時了？

    這次倒不能怪陳獻(xiàn)癡頭呆腦了, 如蓬山這般弟子云集的宗門，在修仙界其實(shí)不多, 如陳獻(xiàn)所在的藥王陳家, 族內(nèi)弟子自然會安排在一起，由長輩教導(dǎo)。

    一族弟子固然多，可年輕人也不過那么二三十個，自然不會如蓬山弟子一般擠擠攘攘。

    “百味塔每日備下的靈餐都是有數(shù)的，若不早些去百味塔，菜肴都被人搶光了?！鄙蛉缤碚Z氣帶點(diǎn)淡淡的笑意, “你去得晚了, 干看著嗎？”

    并不是每個修仙者都能辟谷不食, 除了丹成修士可以一月不食之外，其余修士都是要如常進(jìn)食的，且進(jìn)食頻率還要根據(jù)修士的靈力消耗而變。

    倘若修士每每要將靈氣消耗一空，當(dāng)日必要進(jìn)食，不僅是補(bǔ)充靈氣，同時也是溫養(yǎng)軀體，不使軀體頻繁虧損元?dú)狻?/br>
    蓬山教養(yǎng)弟子不遺余力，蓬山弟子平日消耗的靈氣自然不可能少，從參道堂罷課后，自然紛紛沖去百味塔。

    “我還記得當(dāng)初在參道堂學(xué)基礎(chǔ)劍法時，教諭給每人定下的要求都不同，非把你力氣榨干了不可，每到罷課，又餓又累，偏偏教諭聽見鐘聲仍不許停，非得再拖上半刻才允你走?！鼻辉冃α?，“等我們罷課時，其余同門早就走到百味塔門口了，那時想早些吃上飯非得御劍飛過去不可?！?/br>
    沈如晚若有所思，“難怪每次見你們?nèi)グ傥端技钡貌恍?，風(fēng)馳電掣橫沖直撞，我們都說，這幫劍修莫非是餓死鬼趕著去投胎？”

    曲不詢微微一哂，挑眉看她，“難道你們法修便從來不需要趕著去百味塔的嗎？”

    沈如晚唇角微微翹起。

    “那倒不是?！彼f，“可我在第七閣有人啊。”

    第七閣專修食道，閣中弟子多半要在百味塔歷練一番，許多第七閣的長老甚至?xí)园傥端檎n室，專門在百味塔中教導(dǎo)親傳弟子，學(xué)一道做一道，當(dāng)場就拿出去給罷課后的弟子吃。

    沈晴諳就是第七閣的親傳弟子，哪怕不在百味塔中坐館時，也有的是熟人在值。

    在蓬山求仙問道這些年，沈如晚從未愁過吃不到靈餐。

    曲不詢想起她堂姐就在第七閣，不由無言，半晌喟然長嘆，“早知如此便利，我也去尋個第七閣的好友了?！?/br>
    沈如晚想起沈晴諳，笑意里猶有悵惘，出神片刻，方才回過神來，意味莫名地瞥了曲不詢一眼，“是么？”

    以長孫寒當(dāng)初在宗門的聲望，自然有的是第七閣弟子愿意給他開個后門，只是他不應(yīng)罷了。

    長孫師兄終究是克己自持，半點(diǎn)不容自身錯謬的。

    恣意不拘、落拓不羈的是曲不詢。

    曲不詢啞然。

    “若是有朋友私下相邀，只一次兩次的，我還是會應(yīng)的?！彼曓q。

    沈如晚輕笑一聲，“可惜，如今卻是不會有人請你了?！?/br>
    曲不詢無言。

    陳獻(xiàn)和楚瑤光在一旁凝神聽他們隨口聊起往事，只覺有趣極了，恨不能也試一試入蓬山做個普通弟子的滋味。

    可隨口閑談卻也就到此為止了。

    曲不詢遙望遠(yuǎn)山鐘樓，算了算時辰，望了陳獻(xiàn)和楚瑤光一眼，唇角一勾，“走吧，既然你們這么好奇我們蓬山的百味塔，便帶你們?nèi)ヒ娮R見識?！?/br>
    楚瑤光有些心動，可又遲疑了片刻，“會不會耽誤兩位前輩的正事？”

    曲不詢笑了笑，語氣篤定，“不會，放心吧?！?/br>
    楚瑤光又望向沈如晚，見后者若有所思，并無反對之意，實(shí)在納罕：他們來蓬山是為了七夜白的事，自然是十萬火急，怎么兩位前輩還有心思帶他們?nèi)グ傥端?/br>
    曲不詢并不解釋，只是望了沈如晚一眼，微微笑了一笑。

    沈如晚卻是明白的。

    先前陳獻(xiàn)說，近日有些蓬山弟子乃至長老鬧起來，要求寧聽瀾和宗門對長孫寒、七夜白之事給出一個解釋，引起蓬山上下關(guān)注，如今他們回蓬山質(zhì)問寧聽瀾，若能與這些弟子接洽，自然事半功倍。

    至少要讓蓬山弟子都知道，他們是為了七夜白而來。

    蓬山上下又有什么地方能比剛罷課后的百味塔更消息靈通？無論是打聽如今蓬山的情況，還是再有什么別的打算，在百味塔都十分便宜。

    百味塔遠(yuǎn)看高不可攀，塔頂如入云中，立于其上仿佛手可摘星辰，第七閣名肴有許多要引月魄星輝，在百味塔上極為方便，最知名的自然是桂魄飲，甘醇味美。

    他們隨著罷課后的弟子一道走到百味塔前，熙熙攘攘，還有許多小弟子不顧體面，一個勁往塔里跑，不小心撞了同門的肩膀，腳步也不停，只是扭過身來揮揮手，“這位師兄，這位師姐，對不住，對不??！”

    倏忽間頭頂飛馳數(shù)道流光，凜然帶著森森寒意，飛得近了，有兩道劍意險些把同門頭頂心的頭發(fā)都給削去，引起數(shù)道呵斥，“餓死鬼投胎去嗎？”

    早有敕令堂的長老立在塔前維持秩序，見怪不怪，對著那幾個劍修厲聲喝斥，“百味塔外不得爭搶，須按次序，說了那么多回，為何仍是不聽？”

    這位敕令堂的長老約莫也是第一閣劍閣出身，那幾個御劍趕來的劍修弟子立刻收了靈劍，不敢吱聲，規(guī)規(guī)矩矩束手站著，一點(diǎn)點(diǎn)挪進(jìn)門里，朝那敕令堂長老露出尷尬的微笑，“曾長老，下次不敢了。”

    曾長老冷笑一聲，可也不再追究，他也是劍閣出來的，如何不知這些劍修弟子又累又餓？只是再累也不該失了分寸，若傷了人就不好了。

    曲不詢立在人群里，望著曾長老的臉，微微挑眉，有些驚異，“原來是他?！?/br>
    沈如晚不認(rèn)得這人，眼神疑問。

    “是我認(rèn)識的一位師兄，比我早兩年拜入劍閣?！鼻辉冚p聲說，“沒想到這些年過去，他竟已在敕令堂當(dāng)上長老了?！?/br>
    當(dāng)真是十年匆匆而過，故人各自有了前程。

    沈如晚望著他。

    若當(dāng)初長孫寒沒去如意閣柳家，沒被誣蔑為墮魔叛逃徒，這十年過去，前程又何止是一個普通長老？

    就連她自己，若當(dāng)初沒離開蓬山，接替她師尊成為第九閣的副閣主，也是板上釘釘?shù)氖隆?/br>
    沈如晚垂下眼瞼。

    前程、權(quán)勢固然好，可有時擺在她面前，卻又不是那個首選。

    修士的前路，自然要從仙道里去尋，修為深厚、道心堅(jiān)定、神通超然，勝過萬般權(quán)勢。

    只是——

    她久違地想起，從前她離開蓬山，是因?yàn)榈佬牟欢?，心生魔障，如今重歸故地，她的魔障呢？解開了嗎？

    如今，她能握得住手中劍了嗎？

    沈如晚顧自陷入思緒，人群上方一道道流光卻總不止，即使挨個被曾長老訓(xùn)斥，卻也擋不住前仆后繼，引起周圍弟子一陣抱怨。

    忽而長空一聲悶響，“轟——”

    眾人猛然抬起頭來，望見那高聳入云的百味塔上某一層，忽而噴出熊熊烈火，一瞬之間，竟將半邊天也染紅了，不知是那位食修一時失手，竟鬧出這么大動靜。

    恰逢兩道御劍流光飛速而來，正好和那滿天焰火迎面撞上。

    以那兩個御劍飛行的小弟子的修為，撞上這滿天焰火，哪還有命在？

    塔底眾人不由驚呼，“小心——”

    那兩個劍修小弟子即將撞上漫天火焰，驚恐得眼睛也瞪大了，急忙要躲開，可他們不過是學(xué)了劍道沒兩年的普通弟子，哪有那般精妙掌控、強(qiáng)大靈力，一時之間根本來不及躲閃，只能絕望地眼看著自己撞入焰火。

    就在這時，流光飛度，一道金光轉(zhuǎn)眼變?yōu)榫迍Γ敝憋w向長天，斬落焰火，轉(zhuǎn)眼間焰火煙消云散，化作云嵐，在未褪的凌銳劍光下如花團(tuán)錦簇，浩氣展虹霓。

    而那兩個劍修弟子腰間不知何時纏上一段藤蔓，帶著他們的飛劍，猛然從天上往地下墜，狠狠地摔在地面上，卻是轉(zhuǎn)瞬便將他們從焰火前帶離，轉(zhuǎn)危為安。

    劍修平日摔摔打打，此刻被扔在地上，也不過是呲牙咧嘴片刻，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滿臉都是后怕。

    可誰也沒去關(guān)注這兩個死里逃生的幸運(yùn)兒，一瞬間，百味塔前所有人都將目光望向那轉(zhuǎn)瞬出現(xiàn)的劍光和藤蔓。

    藤蔓化作靈氣，一瞬即逝，倒是金光在天際微微一閃，落回人群里，引來眾人目光。

    曾長老方才來不及相救，也是一番驚魂未定，此時惡狠狠地瞪了那兩個劍修小弟子一眼，卻沒顧上訓(xùn)斥他們，目光跟著金光落下，凝在曲不詢和沈如晚的身上，仔細(xì)打量了曲不詢好幾眼，卻當(dāng)真不認(rèn)得這張臉。

    可另一張臉?biāo)麉s是認(rèn)得的，“沈如晚？”

    這名字一出，周圍蓬山弟子的眼睛全亮了起來，目光灼灼地望向沈如晚：若是一年前，這名字對如今的蓬山弟子來說自然是有些生疏的，可這幾個月下來，誰還不知道曾經(jīng)赫赫有名、前不久還扶鐘神山于既倒的碎嬰劍沈如晚？

    蓬山雖是仙道圣地，可蓬山修士中，能只手挽天傾的強(qiáng)者，那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每一個都是蓬山弟子昂首挺胸、傲視神州的驕傲。

    只是……不少弟子想起最新那版半月摘上，那篇劍指掌教寧聽瀾的文章里，分明細(xì)說著沈如晚如今是為七夜白而來，再聯(lián)想到最近宗門里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傳言，不由都用更復(fù)雜的眼神移向沈如晚身側(cè)的曲不詢。

    ——若半月摘上說的是真的，那沈如晚身側(cè)這個劍修，豈不就是曾經(jīng)的蓬山首徒長孫寒？

    可誰也沒有曾長老沖過來的速度快。

    “你，你是——”他轉(zhuǎn)瞬站在曲不詢面前，死死地盯著這張陌生的臉看了許久，又回過頭看沈如晚，似是探詢，“他是——”

    曲不詢微微一嘆。

    “曾師兄，”他神色平靜，“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第124章 山冷不生云（三）

    百味塔上最顯眼、風(fēng)光最好的位置, 俯瞰半邊青山，遙望迢迢忘愁海，風(fēng)光無限, 任何一個靠近百味塔的弟子都將一眼看見坐在其上的人, 是個極引人矚目的位置, 非得不懼旁人目光的人才能安然坐其間享受風(fēng)景。

    這樣張揚(yáng)顯眼、風(fēng)景極佳的位置，自然不是人人都能隨意上去的, 須得稟明百味塔管事, 付上一筆價值不菲的靈石，管事點(diǎn)頭同意, 認(rèn)為你有資格過去，方才能容你上去。有些小弟子財(cái)大氣粗，貿(mào)貿(mào)然便去尋管事, 便有可能被退回來。

    這種種因素加在一起, 便使得百味塔上最風(fēng)光的位置常年空置，極偶爾才有人登上去。

    然而今日, 當(dāng)往來的蓬山弟子經(jīng)過百味塔時，卻意外地望見那最顯眼的位置上, 竟坐了三道身影, 談笑風(fēng)生，泰然自若，便好似都只剩下一個表情了一般，一個接一個地瞪大了眼睛，“這又是哪幾位來百味塔賞景了？”

    于是他們很快又得到如出一轍的意味深長的眼神，“是敕令堂的曾長老、碎嬰劍沈如晚, 還有那個……沈如晚的道侶?！?/br>
    有些弟子一時間還沒反應(yīng)過來“那個沈如晚的道侶”究竟是個什么人, 可對上同門諱莫如深的目光, 又立刻醍醐灌頂，“哦哦哦”地叫了一聲，趕忙又壓低聲音，“就是那個——長孫寒？”

    同門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輕輕點(diǎn)頭。